九成宮內,風雲再起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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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再次醒來時,已然是一個時辰之後了。

    見稚奴醒了,德安歡喜,急忙上前來扶,卻被稚奴製止了。

    稚奴隻是呆呆地坐著,看著前方。

    德安見狀,心裏又恨又痛。

    半晌,稚奴才慢慢開口:

    “她都招了麽?”

    “……招了。剛剛雖然有些瘋……不過……不過林誌還是控製住她了。”

    稚奴緊緊閉著嘴,又是好半天才開口:

    “供詞呢?”

    “王爺……”

    “供詞。”

    稚奴很平靜,平靜得不像話。

    德安咬了咬下唇,終於還是忍不住,崩潰地跪在稚奴腳邊,哭求:

    “王爺……算了罷!咱們改天再看罷……就當是德安求求您……”

    “供詞。”

    稚奴很平靜地道,漆黑的眸子,隻盯著德安的淚眼。

    德安哭泣著,以哀求的目光看著稚奴。

    良久,良久,最終,德安還是沒有能敵得過稚奴的冷漠眼神,哭泣著,顫抖著,將一本厚厚的折本,從懷裏取出,顫抖著,猶豫著,交到稚奴的手中。

    稚奴接過,慢慢地打開,一個字一個字地目閱。

    這份供詞真的很長。長到稚奴足足讀了快兩個時辰,方才讀完。

    “王爺……咱們該回宮了,不然主上會著急的……王爺……”

    德安也跪著哭了兩個時辰,嗓子都哭啞了——

    他讀過那份供詞,所以他更害怕,稚奴會崩潰。

    可出乎他意料,稚奴沒有。連一滴眼淚也沒流。

    隻是默默地合上厚得如一本通史的折本,默默地看著德安,半晌才又問:

    “她說的這些證物,還有證人……都找到了麽?”

    “……有一些……有一些是……是在她隨身物品中找到了……

    她……她也怕……怕韋氏暗害,所以……所以把一些關鍵的東西都帶在身上……

    其他的……”

    德安不再說,稚奴卻明白了。

    良久,德安才又泣道:

    “至於證人……除了當年……當年將佛像送入……送入皇後娘娘寢殿的那幾個……

    其他的,都還活著。”

    稚奴笑了,雖然很淡,卻是笑了:

    “她說……四……青雀不知道當年的事情。是真的麽?”

    德安聞言,心中一揪,才泣道:

    “王爺!……魏王爺他,雖然……雖然……可是,當年的事情,他是肯定不知的!否則,否則他也不會……”

    稚奴的目光一凝,一滴眼淚,終於落下:

    “所以……你覺得,我該高興麽?因為他是受了蒙騙,才與我們的殺母仇人勾結,甚至……”稚奴牙根一咬,輕輕道:

    “甚至私相愛慕?”

    德安無法回答,誰都無法回答他。

    室內隻有啜泣聲。

    貞觀七月初二,長孫皇後三子,晉王治遊於外,突發風疾,幾欲痛死,遂由近侍德安急護回九成宮。

    太宗聞之大驚,立著請藥王孫思邈入內診治。

    初三,晉王得愈,然不進飲食,不思茶水,不言不語,似有所傷。

    太宗憂。

    ……

    終於能下床的媚娘,臉色蒼白地立在大寶殿前時,太宗正好也從內寢出來。

    “你怎麽來了?自己的身子還沒好。”太宗皺眉道。

    “參見陛下……”微微地喘了口氣,媚娘剛欲行禮,卻被太宗一把拉起來:“別跪了,都這樣了還跪?瑞安,扶著你家才人回去……”

    “陛下!隻要片刻便好……可容媚娘與晉王爺見一麵?”

    媚娘看著太宗。

    太宗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才低道:“謝謝你。”

    然後才朗道:“沒錯……稚奴與你交好,也罷,便去瞧瞧罷!承乾不在,也隻有你能解得他的心疾。”

    “謝陛下。”

    媚娘輕輕一禮,又讓太宗拉了起來,將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裏拍了一拍,才慢慢地走向外殿。

    媚娘緊緊地握著那隻被他拍過的手,然後一鬆,才慢慢隨著瑞安走入內寢。

    ……

    稚奴呆呆地這般坐著,從昨天回來開始,一直都這般坐著。

    直到感覺到一個溫熱的軀體,離自己很近很近地坐下了。

    這個軀體上散發出一股好聞的,好熟悉的味道。

    是她。

    稚奴目光突然亮了起來,轉頭,怔怔地看著那張蒼白,卻依然傾國傾城的臉。

    媚娘對著他笑。

    除了那次終南山共騎之外,再未離他如此之近的媚娘,在對著他笑。

    凝視良久,良久,稚奴突然嗚咽起來,並且,在聞訊離開半年前就生著大病的安寧,匆匆從太極宮趕來的花言的目光中,在德安的目光中,慢慢地,依入媚娘的懷抱,小聲地哭泣。

    然後,哭聲慢慢變大,再變大,終於如一頭受傷的小獸一般,痛徹心肺地哀號起來。

    媚娘聽著,淚盈於睫,終於也忍不住,抱著懷裏這個單薄的少年,陪著他一道痛哭失聲。

    德安走去,顫抖著關了殿門,跟著一起痛哭起來。

    花言則是緊緊地捏著那本從稚奴懷中掉出,她小心收著,怕被太宗看到的折本,也跟著痛哭失聲。

    貞觀十三年七月初五。

    太宗嫡三子晉王治,風疾暫愈。

    然藥王孫思邈曰:自今起,晉王之疾,雖可保五年內不複興,然五年後,終將為疾苦於一生,三十之前,必車馬崩(念局馬崩,這裏的意思是指李治會活不過三十歲就死)。

    太宗聞之,涕然淚下,執藥王手,以父母之心哀哀告之,藥王歎道:天命如此,唯可努力救治,卻不可妄求長命耳。

    太宗聞之益悲,遂當詔天下大赦,當年糧賦稅租均減半,以求上蒼憐佑小兒,固求其命。

    藥王見太宗如此,大感之,遂以其畢生心血固元培本方獻於太宗,著道:

    此方殊效,然晉王體弱,不得服化(不好消化藥力,也有拉肚子的意思)。

    可以其方抓製份量,混於草中飼於乳牛,取其乳煮與治(李治)食之,可服化。

    日服三劑,數年連服,可保其體質強健,可抗風疾之症十五載。

    十五載後雖有複發,然終可安享天命之壽(意思就是活到五十歲以上,古代人短壽的情況很多,所以五十歲就叫知天命了)。

    太宗聞之,歎息良久,思及兒命雖固,然終究後半世需受風疾之苦,益憐之甚切。

    ……

    七天之後。

    “唉呀,這孫道長果然不愧是陛下親口封的藥王爺,你們聽說了麽?晉王能下床了,連臉色也好看多了。陛下高興壞了,昨日可拉著國舅爺好一通酒喝,喝得國舅爺最後回家的時候,都撞到自己家門上了呢!”

    “可不是?這上個月才是皇後娘娘的忌辰,陛下才剛剛去過。結果這晉王爺的病一好,陛下就歡喜得無可無不可,非要再去一趟昭陵,親自與皇後娘娘說說話兒,將這樣的喜事兒說與皇後娘娘聽呢……”

    “唉呀……陛下可真是個長情的人……似他這般的君王,隻怕古往今來,隻一位了罷?”

    “長情不長情,隻有陛下自己心裏清楚。你操的那門子心?如何,難不成是你也想像皇後娘娘一般,得陛下的憐愛了?”

    “你胡說什麽呐……”

    幾個小宮女,切切徐徐地笑著,說著,從花園中走過。

    正在花園裏由媚娘陪著,身後跟了瑞安德安,慢慢地走動著的稚奴聞言,淡淡一笑。

    “你笑什麽?她們說得可沒錯。武姐姐看你這臉色,可比生病之前還好看多了。”

    稚奴聞言,嗔怪地瞪了她一眼,才道:

    “元昭媛的身子,如何了?”

    提起素琴,媚娘的臉色便是一愁:

    “孫道長去瞧過了,也開了方……可是奇怪,也不知為什麽,她就是好不了……明明孫道長醫術高明,也打了保證的。而且她每日的藥材,也是我和徐惠親自著人驗了沒事,才奉上的……”

    稚奴聞言,也是歎息道:“你也別急,許是藥力未達。不若請孫道長再開個方子換一換,看如何。”

    媚娘隻得重重點了點頭,看了看左右,才小聲問:

    “這話,我本來不該此時問你。可是那折本……你……”

    稚奴聞言,臉色一變,似乎又蒼白起來。然而終究是平複了,才慢慢道:

    “該來的,終究會來。該走的,也必須讓他走。這件事,我會處理好的。武姐姐,你不必擔憂。”

    “我不擔憂,隻要你能照顧好自己就可。”想著很快,自己便要與這個小弟弟告別,媚娘心下,竟然有些不舍——

    沒錯,太宗已然答應了她,在十月左右,帝駕轉回太極宮時,他會想辦法,為她安排一場意外,讓她離開。

    從此,這世上,再不會有武才人了。

    想一想,竟然有些內疚——終究,她是舍不得素琴,舍不得徐惠,也……

    舍不得稚奴的。

    可是……

    她有些黯然,最終還是道:

    “你呀……以後可要學會照顧好自己。你一日一日長大了,可不能再似這般任性了。雖然……雖然武姐姐知道魏王的事對你打擊很大。可是……”

    咬了咬下唇,她終究還是道:

    “可是說到底,他還是你的兄弟。而且……而且以後,你們總不能不見麵了罷?這幾****來找你,你總是裝睡或者裝病躲著……

    稚奴,你以後在這宮中的日子還長,能原諒他,還是原諒他罷!”

    “武姐姐,你今日怎麽這般嘮叨,倒似要將一肚子的話都說盡了也似的?”稚奴含笑,打斷了她的話。

    媚娘聞言,心中一跳,又想著必是因為他不願麵對魏王的事,便含笑,不再說了。

    恰在此時,一個小宮女來報,道素琴似又嘔血了。媚娘一急,便離了稚奴,忙奔了回延福殿。

    稚奴看著她跑遠的身影,才慢慢喚了德安道:

    “去查一查,武姐姐最近有什麽異樣的動作。記得,莫要讓瑞安知道。他若知道了,便是武姐姐知道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