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位有變,風雲暗爭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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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一痛,太宗便淡淡道:
“你知道自己犯了什麽罪麽?”
“稱心不知。”他坦蕩蕩地回答,目光依然直視太宗。
太宗微一眯眼:“不知?”
“是不知。稱心自認忠心侍主,盡心為職,不知為何被主上厭棄。”稱心坦然答道。
太宗再眯了眼,心中隱隱生出一股冰冷的怒意:
“因為你,朕的太子與朕失和;因為你,朕的太子被天下人視為失德;因為你……朕的太子被諸臣所疑……
你現在,知道為何了麽?”
稱心坦然:“稱心現在,知道主上心中所思。可是稱心以為,這些不過是那些人的借口——想要毀了太子殿下的借口罷了。而且稱心以為,主上是明白的。”
太宗目光中,倏然射出一道光:
“你很聰明。”
稱心叉手行禮,不語。
太宗眯了眯眼:“可是卻是有些自作聰明,這樣的人,往往活不得太長。”
稱心淡然一笑:“本便是撿來的命,若能為太子盡命,那便是死又何妨?”
太宗一怔,剛欲開口再詢他此言何意,卻忽見明安匆匆忙忙奔進來,急切上奏,將東宮片刻前之事,一一上報,更道:
“主上,據外探密報,現下韋承徽族中府上一片亂啦!已然有十數名韋氏五品以上官員,連夜入了韋挺大人府上,要聯名上奏,明日……明日……明日早朝奏請廢太子!”
太宗驚怒,起身大喝:“到底為何突然無故殺人?!”
“太子殿下他……他……”
明安不禁掃了眼跪在地上,容色亦變的稱心,半晌才道:“似是……有人密報,道……
道稱心……被抓,便是因為韋承徽不得太子幸,心生怨恨,故而密報之故。”
太宗咬牙,麵色鐵青,看著麵色慘白的稱心,良久才道:
“朕果然還是留不得你。”
稱心慘慘一笑:“稱心本也不打算活。隻求主上,能夠將此番事,推在稱心身上——對外便稱是稱心因韋承徽對稱心苛責,稱心恃寵殺人便是……這樣也可一解殿下之危。”
太宗一怔,卻問道:“為什麽?你這般為了承乾?”
稱心嘴唇抖了一抖,目光複雜地看著太宗,良久才輕輕一笑:
“稱心一生淒涼,自幼父死,母被逐出宗籍。若非當年太子殿下憐憫救之……隻怕稱心也是難逃一死……
這條命,本就是太子殿下給的,為了太子殿下死,正是死得其所。”
太宗再一怔,似乎想再問些什麽,可是想了一想,卻終究還是目光轉冷,揮了揮手,一邊侍立已久的王德便奉了一壺酒,兩隻杯而上。
稱心看看,笑道:“主上卻忘記一樣東西。若不得紙筆,稱心親書,太子殿下又怎肯相信是稱心自盡?隻怕會更怨恨主上。”
太宗看著他,目光複雜,似有感激,似有不忍,似有怨恨,更似有狼狽之色。
稱心看著他的目光,卻是一片坦然。
片刻,太宗再揚起手,示意王德奉紙筆。
稱心看著王德緩緩落於自己麵前的紙筆,長出一口氣,叩謝太宗。
貞觀十五年七月末夜。
太極宮中突傳變故:
太子承乾寵童稱心,因不滿太子承徽韋氏日常苛責,更私造流言,汙及太子與稱心有私,一怒之下仗劍東宮殺人。後因太宗擒之,乃供認不諱,太宗遂賜毒酒。
太子承乾聞訊,悲憤交集,痛泣不止,更將東宮禦賜和合屏風擊碎,且當眾怒誓:不除韋氏,誓不為人。
朝中震驚。
次日早朝,韋氏一族以韋挺為首,聯名上奏,請責太子管教不當,縱仆弑主之事。太宗乃召承乾入朝對質,然承乾因病不得入。
太宗震怒,乃親退早朝,駕幸東宮以質。
駕至東宮卻不見太子承乾,太宗訝然,問之,左右言太子昨夜便易素服,著銀冠,一身薄孝自入太極宮中立政殿。
太宗聞言,怒不可遏,乃親赴立政殿。
……
立政殿的門,緩緩開啟。
太宗看著那道一身薄孝,跪在愛妻靈前的身影,心中怒火如衝天一般燃燒。
然而,他終究是習慣了自我控製,便隻是靜靜地調著氣息,努力地調節著氣息,良久,才慢慢走到承乾身後,負起雙手,示意王德關了殿門,淨退諸人,才冷道:
“你這孝可是來替你母後穿的?”
承乾漠然搖頭,卻不肯轉臉回看太宗一眼:
“是為了一個故人。”
“故人?”太宗冷笑一聲,怒火更熾:
“好一個故人!你且告訴朕,這故人可是有何功何德,竟使朕的兒子,堂堂大唐太子,以薄孝加身?!”
太子聞言,默默地轉身,向太宗行三跪九叩大禮,然後起身,從袖間抽出一柄小劍來。
王德見狀大驚,上前一步欲行護駕,卻見太子隻是將此劍平奉在手,獻於太宗,表情依然漠然道:
“這把劍,是這位故人之父傳與他的。也是當年母後召他入宮之時,準他時刻佩戴在身的……
父皇,您可認得此劍?”
太宗如何不認得?
在這劍出現的刹那,他便認出來了。
不止是他,連王德也認出來了——事實上,若是那楊淑妃此刻也在,必然也會認出,此劍正是昔年唐國公府中那副畫像中,英姿煥發的李元和手持小劍。
而這把劍……
太宗看著這把劍,仿佛看到一條毒蛇,渾身止不住地顫抖,雙手也不能自控地微微抖動,良久,才道:
“你……”
承乾眼中,已然滿眼淚水:“承乾這位故人曾經告訴過承乾,此劍本是他父親贈於父親最疼愛的叔父之物。
小的時候,那位叔父很喜愛這把劍,喜愛得片刻不能離身,便如小時片刻也不肯離了他父親一般……
不過後來,他這位叔父長大了,與他的父親起了些隔閡,他叔父便將這把劍扔在家中庫內再不喜愛。他父親看到之後,很是難過,便將之贈於了承乾的這位故人。
承乾這位故人還說,他父親臨終那日清晨,還曾道與承乾這位故人說,日後若是見著了這小劍原本的主人,便告訴他一句話。”
太宗眼中已然淚水滿布,顫抖著聲音問:
“什……什麽話?”
承乾淚如雨下,聲音卻是平靜道:
“‘來生無論貴賤,吾仍願為兄,護吾弟一生安康喜樂。’”
太宗眼淚潸潸而落。
良久,才強聲問:
“那孩子……到底叫什麽?”
承乾苦苦一笑:
“他叫什麽?”隨之望向皇後靈位,淒然一笑:
“他入宮時,母後說但凡子女之名,都含著父輩莫大希望。是故便教他,可將自己本名,隱入化名之中……其實父皇早該發現的,不是麽?”
太宗手一顫,小劍嗆啷落地,在偌大的宮殿中,震得人耳膜生痛,刺得人心不安。
是夜,太宗召韋挺入內。
奪而取太子妃蘇氏、太子良娣王氏、良媛豆盧氏聯名上表,俱奏承徽韋氏於東宮諸般不法私違諸事之表,擲於地。怒斥韋氏禍亂東宮,雖寵童稱心當死,然韋氏更亦可誅。
韋挺見奏,事事條條詳細明白,又兼之證據確鑿,始知太宗洞察,忙脫冠待罪。
太宗終憐韋挺功高,乃免罪。然承徽韋氏一家,上至父母,下至兄弟姐妹,均免除氏族名號,流嶺南,永世不得遷回。更著詔韋氏承徽因不守婦德,太子不喜,遂歸葬外陵,不得入韋氏族陵更不得入皇陵。
次日早朝,太宗再詔令東宮諸人,雖有諫入,當以人倫大情為要。
……
稚奴走到了東宮門口,卻被太子左右戍衛擋下,再三詢問,方知太宗下令太子禁足,無太宗詔不得入內探視,遂往太極殿而來。
入得太極殿,乃知太宗與諸臣議事。無奈再退而出。
出得太極殿下玉階,適逢身著青金繡螭袍的吳王恪受命而來,一喜,正欲上前招呼,卻又見他停下步履,向東而視。
稚奴隨而視之,乃見一紅衣女子領著一個懷抱白玉拂塵的小內侍娉娉婷婷而至——正是才人武昭與其仆瑞安。
稚奴見狀,忙快步隱身玉柱之後。
……
“武才人。”
李恪見到媚娘前來,急忙停下腳步,施行一禮。
媚娘也見禮,爾後才道:“吳王此來,也為受詔?”
李恪含笑點頭:“父皇召我入內議事。”
媚娘點頭,李恪遂請了媚娘一同前行。二人言笑晏晏,相伴入內。
稚奴立於玉柱之後,見二人年齡相當,立在一處如金童玉女,心下悵楚,乃再無心入內求見,自歸甘露殿。
……
“王爺……”
德安看著稚奴悶悶不樂的樣子,不由小聲呼喚。
“武姐姐很久都沒來見過我了。我請他出來弈棋,她也總是三推四請……也許……”
稚奴不說完,心中卻是痛楚不堪。
德安知他所煩,乃勸道:“王爺多慮,武姐姐此番,卻是因為擔憂宮中流言故。且她與宮中其他王爺,也隻不過是言笑招呼而已。”
稚奴聞言,搖頭不語。
是夜。
甘露殿。
稚奴終於還是等到了太宗。
看著一臉疲憊之色的父皇,稚奴猶豫良久,太宗寢殿門前徘徊不去。
遠遠太宗望見,便喚他入內。
稚奴聞言,終究還是長歎一聲,慢慢入內。
行禮後,太宗披了寢衣,任醫官輕輕按著肩膀,才問道:
“這麽晚了不睡,怎麽了?”
稚奴猶豫良久,才慢慢道:
“父皇,您能不能原諒大哥?”
太宗一怔,慢慢轉首看著他:
“你是來替他求情的?沒有別的事了麽?”
稚奴點頭,看太宗似頗有意外之色,便不解:“父皇……?”
太宗搖頭,表情平淡:
“如果你隻是來為他求情的,那便退下罷。”
稚奴急忙道:“可是父皇……”
“他縱仆殺人,還是殺了有品有階的宮人。朕隻是罰他禁足,已然是對他最大的寬恕了。”
“可是……可是是那宮人有錯在先……”
“稚奴,記得,國有法,家有規。若不依令而行,豈非天下大亂?你回去。”
太宗平靜道。
稚奴見狀,知太宗再不可解,便隻得挽袖而出。
他不知道,在他的背後,太宗望著他的目光中,有欣慰,有感動,更有內疚。
……
片刻之後,稚奴寢殿中。
他終究還是睡不著,慢慢起身更衣,左右看了看,連德安也不曾帶,獨自一人悄悄溜出了甘露殿,一路向延嘉殿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