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如梭光似箭,回首望時已百年三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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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午後。
太極宮,立政殿下。
陽光明亮如銀,可立在陽光下的媚娘,卻隻覺得一身的寒涼——自從她在明和口中,聽得了那個消息之後。
“娘娘?娘娘?”
遲疑了好一會兒,明和輕聲喚著她,將她從一片寒冰中喚醒。緩緩地,她轉過頭來看著明和:“真的麽?”
“是。”明和點頭,低聲道:“元舅公已然開始安排了。”接著,他憤憤然道:“這算什麽?娘娘,這不是明擺著要把一切過錯,往娘娘身上堆麽?”
媚娘沒有回答,也不想回答,她隻是有些失神地向殿後一望,然後轉過頭來,看著前方。腳,突然邁了出去,卻如踩在雲朵裏一般。
一步,兩步,三步……
她便這般走著,仿似是踏在雲裏一樣——也不管身後跟著有沒有人,也不管別人怎麽樣看……她隻一路茫然地往前走著,走著。
一路走著,最後,在一扇大門前停了下來。
抬頭,她看著麵前那塊巨大的,玄色鎏金字的匾額。
兩儀殿。
“娘娘?”
明和有些不解地看著突然停下來的媚娘,再看一眼麵前的宮殿,猶豫了一下才問。
不能說他不吃驚,畢竟自從媚娘當年重入宮闈以來至今,她都沒有再進過一次兩儀殿。甚至就是歲末年初的那些所謂的大典,她也沒有來過。
因此宮裏宮外一直都是有人議論,說媚娘是因為內疚,不敢麵對先帝先後,所以才重來沒有來過。
隻有他們這些親近的人才知道,說這樣的話,根本便是不知內情——這些年來,每逢至該要入殿祭拜的時候,媚娘總是不便的。要麽便是生產在即按宮製不可入殿,要麽便是有孕在身不便入殿,要麽,便是李治或者幾位小皇子們有些不適,她需要近身照顧。
所以李治總是勸她不必來的。
可今日一來,這樣的謊話兒卻是被著著實地破了。
正在沉思之中,忽然聽得媚娘一聲輕語:
“開殿門。”
明和聞聲,立時抬頭看著媚娘,一怔之下,應了一聲是,便去上前來著令左右衛士入內,請開殿門。
殿門徐徐開啟。
媚娘一步一步地,走入這座似乎自己從來沒有來過的大殿裏。
環顧四周,幹淨整潔,甚至有些地方,一直都煥然一新的——顯然,這裏是用了心清掃打理的。半點兒不當的地方都沒有,似乎還一直留著當年的生氣與活力。
她沉默了。
停了一停腳步,接著,再次啟步向台階走去。一步一步走上了台階之後,殿門洞開,她慢慢走入大殿之中。
門內更加清淨,甚至連一星半點兒的蛛網都不曾得見。兩座靈位前的香爐紫煙嫋嫋,香爐四周也沒有半點兒留灰。
他……不,他不大可能瞞得過自己的。
媚娘搖一搖頭,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轉身問著身邊的明和:“這裏,素常每日,都是誰在打掃的?這般用心,實在該予以嘉獎的。”
明和一怔,想了一想才道:“論起來似乎該是那些老宮人在掃持的。至於是誰……這便不知了。”
“老宮人……”媚娘淒然一笑,徐徐沿著長幾邊步行,同時伸手輕輕拂過幾麵——幹淨平滑,如鏡般的觸感讓她隻覺得不可思議:“這位老宮人,年高幾許?居然還能有這般體力,把這偌大的兩儀殿,打理得如此幹淨光潔,半點兒不見汙塵的?”
一邊說,她一邊抬起手指,細細一撚,感覺著幹淨的指腹互相摩挲著的觸感。
明和呆了一呆,額角有些微汗冒了出來,想了許久才低道:“娘娘是懷疑……”
“本宮什麽也不懷疑。”
媚娘放下手,緩緩步向大殿正中的錦墊,慢慢下跪,先行三跪九叩大禮,然後才雙手合十,閉目輕語:
“本宮隻想等著他來而已。”
他?
他是誰?
明和一臉茫然,可是看著媚娘那般堅定的表情,卻也不好說什麽,隻是默默守在一邊兒,陪媚娘等待著。
他們沒有等多久。
很快,一道微有些佝僂的身影,就出現在了殿門口。
明和抬頭,看見來人,錯愕地瞪大了眼——
怎麽會是他?!
媚娘也聽到了那陣陣腳步聲,卻再不抬頭,隻是平靜地閉著眼,等待著那腳步聲接近。
很快,腳步聲接近,然後停了下來。
“勞娘娘久等了。”
一聲再熟悉不過的聲音響起,媚娘徐徐睜開眼,起身,轉頭,看著那張再熟悉不過的麵孔:“哪裏,真正辛苦的,是元舅公才對。”
沒錯,來的人,卻正是長孫無忌。
隻是此時的長孫無忌,沒有錦衣華服,沒有玉帶高冠,隻是一身再平常不過的衣衫,提著一隻幹淨的水桶,立在媚娘身前,坦然微笑。
“這些年來,一直都有勞元舅公,紆尊屈貴,來此兩儀殿,為先帝先後一盡忠誠了。”媚娘勾起唇角,似欲微笑,卻始終笑不出來。
“娘娘這話便說得不是了。這兩儀殿,是供奉先帝先後的地方,何等尊貴之所,老臣在這等地方,又有什麽尊貴身份了?”
長孫無忌放下水桶,折起袖角,好好兒係緊了紮口繩,熟練地從桶中撈起一塊潔白如雪的布巾,細細地擰得半幹,向著媚娘行了一禮,卻自去擦拭了。
媚娘看著他,突然一笑,也咬了咬牙根道:“本宮就覺得奇怪……為何本宮永遠進不來這兩儀殿?原來治郎是把這裏,留給了元舅公。”
長孫無忌拿起一隻茶杯,細細地擦拭著,卻頭也不抬道:“後宮如今都是皇後娘娘的,主上憐老臣一片思念之苦,給老臣留下最後一處所在,也不奇怪罷?”
“可這最後一處所在,也是本宮最該來的所在呢。”
媚娘麵容微扭,好一會兒才咬牙含淚笑道:“本宮身為大唐皇後,先帝子媳,如今想來,卻連這供放二聖靈位的兩儀殿門都是第一次踏進來……想一想,這是何等的荒唐,何等的不合禮製……本宮到了現在,才察覺……也是真活該被元舅公算計這一把了。”
停了一停,她輕聲道:“於大唐天下,這太極宮便是萬眾之所仰。而在這太極宮中,太極殿便是行政治國之首。但於大唐天下的百姓心中……”
咽了一聲淚意她才低道:“這停放著先帝先後靈位的兩儀殿,卻是本宮原本最該親奉親為的所在啊!
天下大道,莫過於孝,元舅公求著治郎隻將此處與元舅公理治,不允他人插手……這是要讓天下人說本宮不孝?還是讓天下人相信,本宮之所以不能進這兩儀殿,是因為根本便與治郎不睦,所以他從來不肯讓本宮進殿?”
媚娘一句輕問,卻叫長孫無忌停了手,低了低頭,半晌才輕問了兩句:
“娘娘,你以為這是主上的意思麽?你以為主上對你的情意,便隻如此麽?”
媚娘屏息,好一會兒才顫抖著,全身如遭雷噬般地顫抖著,語不成調地問:
“是……先帝?”
長孫無忌回頭,看著她,目光中盡是同情與冷漠:“先帝遺詔,不止主上手中有,老臣手中,亦有一道。”
轟然一聲,媚娘隻覺全身發冷,半晌不得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