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如梭光似箭,回首望時已百年五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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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默然,安然,李治靜靜地立在那處,靜靜聽著她的一聲聲質問。

    他無言以對。

    媚娘見他不回話,卻淚流滿麵,再難停止:“看來……治郎卻是不打算替自己說些什麽了呢……”

    “……我說過的,這些事,你不用管,也不必管。”

    終究,李治還是出了聲,隻是他的聲音,淡如空氣,涼如水聲。

    不冷。

    真的,他的聲音,真的不冷。一直以來,他的聲音都不會冷,永遠都是那般溫柔有度,那般和善如初。

    可是不知為什麽,就是這一次,媚娘忍不住全身抖了一抖——在聽到他這般的聲音之後,她忍不住抖了一抖……

    因為這是她從來沒有聽到過的聲音。

    那般的清洌近冷。

    她從來不曾聽過這樣的,李治的聲音。

    好半晌,她才緩緩地側過頭來,看著李治,目光之中,已是淚光盈然,紅唇翕動,似哭似笑:“……看來……治郎已然定了心了。”

    李治沉默,不再發聲。

    媚娘看著他,挑眉,含淚帶笑,一臉失望地繼續追問:“那麽……旨意已下了?”

    “……無論如何,他事涉謀逆,卻是事實。這一點,懷英已然有回報來,你一看便知,無需我多言。”

    終究還是無法麵對這般目光的媚娘,李治深吸一口氣,轉過頭來,憐惜地看著她,伸手,以袖替她拭幹麵上淚痕。

    媚娘沒有拒絕他的親近,隻是圓睜著雙眼,直勾勾看進他的眼底,直到看到了那最深處的陰影,才輕聲發問:

    “治郎,這世上若有人,有那麽一個人,可以將狄仁傑這樣的人,都如棋子般玩弄於股掌之中的……會是誰?”

    李治不再看她,垂下眼瞼,看著腳邊繡毯上沉臥而眠的小小雪獅子。

    媚娘也跟著他一道,徐徐落下目光,癡癡地盯著那隻雪色狁猊,好一會兒,突然彎腰伸手將它抱起放在懷中撫摸著,輕聲道:

    “也對……是媚娘太過糊塗了。總是忘記了,龍生龍,鳳生鳳……畢竟是龍種之子,便是看似如何溫馴可人,又怎麽就會少了利爪防身?”

    媚娘搖頭,落淚,一邊兒歎息著,一邊兒轉身向著宮殿深處走去:

    “是我太傻了……是我太傻了……是我……

    太傻了……”

    李治立在原地,呆呆地看著她有些微微踉蹌的紅衣身影,慢慢地,慢慢地沒入深的黑暗之中,與周圍融為一色……

    再不複見。

    深深吸一口氣。

    李治閉一閉雙眼,又複張開,輕聲喚道:“明和。”

    “主上有何吩咐?”

    明和上前一步,看著李治有些凝重的神色,不知為何,心中隱隱有種不安,卻又不好多說些什麽,多做些什麽。

    他身為下臣者,隻能說這一句話而已了。

    李治全然沒有看著他的意思,隻是平靜地回道:

    “傳朕旨意,皇後娘娘多日辛勞,身體欠安,自即日起,立政殿絕一切外客,諸皇子親王欲入內請安者,均需得朕手詔方可。任何人……”

    李治頓了一頓,又輕聲堅定道:“任何人,意欲私擾皇後靜養者,一律宮法處置!”

    明和心中一緊——這……

    “得令否?”

    “……得……得令!”

    猶豫了片刻,明和終究還是做了相信李治的選擇,目光堅毅地應聲而喏!

    大唐顯慶四年五月初五。

    正是端陽好時節。

    午後,陽光燦爛,仿若九天仙境的太極宮,太極殿前,金水橋側。

    狄仁傑立在橋邊,抬頭看著太極殿巨大的匾額,目光中滿是茫然,滿是不解,滿是不明不懂……

    為什麽?

    為什麽?

    為什麽?

    他明明已然陳詞清楚至斯,用詞審慎至斯……

    為什麽還是會有這樣的旨意下來?

    他怔怔地看著前方,突然轉身向一側的左延明門走去。

    可是剛剛走了幾步他便又停住了腳,任憑額頭上冒著熱氣滾滾的汗珠,背心陣陣的寒冷:他忘記了……

    皇後娘娘,早在前日,便被變相地下了禁足之令了。

    此刻的立政殿,莫說是他一介小小的大理寺少監。便是皇後娘娘的親生兒子,太子殿下,沒有皇帝陛下的親手詔書,也是不得輕易入內的。

    為什麽?

    為什麽偏偏是這個時候?

    他在想著,思考著,腳下的步子,也重新開始邁了起來——他還是要去見皇後娘娘的。至少這一次,他要弄明白,到底,究竟……

    在他被遠派出外,查訪逆反案的過程中……這太極宮內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為什麽會是這樣子?

    那可是元舅公啊!

    那是皇帝元舅啊!

    那是長孫無忌啊!

    他……

    謀逆一案,確屬其實?

    怎麽可能!

    而且還是與他當初一力拉下來的廢太子,今梁王一道?還是與他極為不上眼的郇杞二王有關?

    怎可能!

    別的姑且不論,隻說他對杞王素來的態度,一直的防備……便怎麽可能會與他們行同路,謀同局?!

    何況,這個老人一直以來,都是將太子殿下當做心中至寶,苦心調教的!怎麽可能會因著兩個不爭氣的皇子,兩個他打從心中就不甚喜愛的孩子,去做這種危害自己心愛門生的事情!

    他怎麽會!

    狄仁傑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緊緊地握了握拳,他咬著牙,走向虔化門前。

    可是遠遠地,他便看到了李治的玉輅,正在從那裏走出來,一驚之下,他左右看看,迅速閃到一根巨柱之後,側過頭,靜待帝駕遠離。

    不多時,他探頭出來,看了一眼左右無人,便徑自轉身,向著虔化門方向走了幾步,卻猶豫了一下,停住,再看看左右,隻微思忖一下,便又轉身,向著掖幽庭方向走去。

    片刻之後。

    太極宮立政殿後殿。

    媚娘一身素裝,發未挽,衣微亂,平靜地隻看著手中那本簡冊,靜靜地發著呆。

    一側的明和有些不安,看一眼旁邊榻幾上的那碗清粥,不由低聲道:“娘娘,您從早上起身到現在,都還未曾進得顆米滴水,這個時候了,您也該多少進一些了——這樣一天天地不吃不喝,娘娘,恕明和多句口,那不是在跟主上置氣兒,那是在毀您自己的身子,傷太子殿下和二位小殿下的心哪!”

    “放著罷!本宮現在還沒什麽胃口。想吃的時候,不必你們相問,便自然會吃了的。”

    媚娘淡淡一句,便叫明和無可奈何地閉了口,好一會兒才低聲道:“那娘娘,您好歹也喝一口……”

    “本宮不覺得口渴,也不覺得腹中饑餓。”

    媚娘重複了一遍,語氣一如往常地平靜,卻叫明和不得不住了口,沉默無言,立於原地。

    是的。

    他現在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了,也知道為何李治會下這道禁足令,也知道為何媚娘會如此絕決了……

    但是……

    那又如何?

    狄仁傑停下了腳步,立在太陽底下,汗水直流地看著一切。

    一時冷,一時熱。

    那汗水冒出來時分明是熱的,可不知道為什麽,剛剛一出頭,便涼得刺人。

    到底該怎麽做?怎麽辦?

    到底怎麽辦?

    他立在原地,茫然而無措地捏著袖中的那一本厚厚的折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