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江山,與君共擔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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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媚娘看著這個出語驚人的少女,眉頭一揚,好一會兒才淡淡道:“小娘子家事,卻來問本宮?這也有些說不通了。”

    “此事確是小女家事,可換一句話頭兒來說,又如何不是娘娘家事?娘娘可不必誤會——小女非家父,說這句話的意思,也不過是想讓娘娘明白,小女此來,是為示好,而非設計。”

    “示好?”媚娘有趣地笑了一聲,坐直了身子,頭一次從上至下,認認真真地打量這個一直以來不被她看在眼裏的小姑娘:“小娘子快人快語,本宮倒是頗為欣賞——隻是這樣貿然跑到本宮麵前說這些話兒……卻實在不像是上官大人的好家教。”

    “娘娘直指父失,小女卻不敢否認。的確,家父教書可說天下第一,但若說教人……”上官淑容搖一搖頭,笑道:“她卻還不若聖上與娘娘。更不必提是先帝——家父若有先帝教子本事的十一,也不至於如今隻有二哥庭芝可勉強稱一句我大唐英年才俊了。”

    淑容一笑,自信而淡然地道。

    這一句英年才俊,卻說得媚娘難忍笑意,撲哧一聲,看著上官淑容道:“上官小娘子果然直言。不過……你不怕本宮降罪於你的父親,於你的家人?似乎是不怕的。”

    “回娘娘,淑容的確是不怕。因為淑容與家父不同,淑容時刻都記得一樁要事,而家父不記得了——”上官淑容依舊直視著媚娘:“隻是畢竟這件事要說出口,還是得擔著風險,還請娘娘賜不殺不貶之恩。”

    “剛剛才說你什麽都不怕,勇氣可嘉,現下便來求恩?好,本宮對你,實在是好奇,便賜你一道保命符也無妨。”

    此言出口,淑容目光一定,便正色道:“娘娘既然賜了這句話,那淑容便直言了——家父之所以事事處處不免失損,總為聖上娘娘所嫌惡,真正的原因不是因為他與元舅公有什麽淵源,也不是他一直以來抱持何樣態度——這朝中,與長孫一係有關的人太多,不滿皇後娘娘的人也不少,兩者兼具的,更是不知凡幾。所以他一直憤憤然,以為自己是因為這一點受聖上與娘娘嫌惡,卻是假的。他真正被嫌惡的原因,是因為他自己將三件很重要的事忘記了。”

    媚娘揚眉:“三件事?剛剛你說一樁要事。”

    “事有三件,卻隻一樁。說起來,其實三件事說的都是一樁而已。第一,無論外人如何想,但像家父這般的大唐五品以上高員卻人人皆知,當年賜娘娘為今上皇後的遺旨半點不假,正是先帝手書——也正因如此,元舅公才一直在娘娘尚未封後之前,百般阻止。因為他離先帝最近,也最清楚,這道遺旨沒有半點兒虛假。也就是說,從一開始,那位廢後王氏,便是要被犧牲的一枚棋子。一枚為了逼著如今的聖上,一振朝綱,守住大唐江山的棋子。”

    媚娘麵色遽變,連她身邊,一直如風般無聲無形的明和,也突然抬起頭看向這個小少女。

    深深地看著這個小姑娘,媚娘突然笑起來:“繼續說。”

    看到媚娘微笑,上官淑容的臉色,卻更加嚴肅起來,深吸口氣,她才繼續說:“第二,從聖上登基直到現在,一直都被滿朝文武交口稱讚,說聖上是一位難得的仁主慈君。所有一切的好人品,全給了聖上,但卻無一人說聖上治下太平安定萬民和樂是他的功績。相反,娘娘被人一致罵成是一個禍國殃民的妖後,但卻也有不少人暗中稱讚,說這大唐如今太平安定,娘娘居功可與被貶的元舅公相並論——這一點,著實惹人費思。但若與第一件一並思考一下,便知端裏。先帝何等人物?娘娘竟能讓他甘冒天下人之誹議,也要在臨終前助娘娘一臂之力,甚至可以得罪了氏族一派……可見娘娘的本事不假,但能夠為先帝最在乎最放在心尖兒上的愛兒,如今的聖上帶來多麽大的助力……這才是先帝一定要娘娘登基為後,立於今上左近的理由。”

    媚娘的目光更加明亮:“那麽第三呢?”

    “第三,就是家父也好,滿朝大臣——不,應該說除去英國公大人,被貶的元舅公,還有那位狄仁傑狄大人之外……大家都一味地反對娘娘,一味地說著聖上被娘娘所惑……卻獨獨都忘記了一件事。那就是,無論如何,這是李氏江山,皇家姓李不姓武,李氏皇族亦非獨嗣難榮。若是聖上果真為娘娘所惑,又果真懦弱無能,為何他還能一直坐在此處,將皇後娘娘牢牢地鎖在這被千夫所指的後位之上?”

    停了一停,淑容才深吸口氣,最後微笑:“三件事,其實都在說著一樁要事:這天下,是李家的;今上,是先帝一手選的;皇後娘娘,是今上親立的;長孫一氏,是今上下旨貶謫的。

    易言之……

    這天下,從來做主的都不是娘娘,而是今上。

    這——就是家父也好,諸臣也罷,全都忘記的一件事,最不該忘記,最重要的一件事。”

    隨著她最後一個字音吐出口,殿中,瞬間安靜。

    七月的九成宮實在不算是悶熱,何況大寶殿裏三麵通風四角置冰?

    但不知為何,此時立著的人們竟也是汗意沁浸。

    倒也不是沒有小宮娘掌扇使風,奈何那孔雀翎製成的宮扇,擺著做個好看物件兒倒是合適的,真正地拿來扇個風……

    就真的隻是個擺設而已。

    所以,當媚娘再度開口的時候,也不知是熱得,還是怎麽地……總之明和的背後,已是一片汗透重紗。

    “聽著上官小娘子此意,卻是在說本宮不過是如今主上的一隻提繩傀儡而已……莫不是本宮理解有誤?”

    平淡的話語,平淡的聲音,平淡的眼神。

    聲音很輕,輕得像一串幾乎沒有重量的水珠。然而聽進上官淑容的耳朵裏,卻又冰又涼,又覺刺骨地發寒——

    就好像,是一把冰棱子,死死地,用力地,往她耳朵裏鑽,往她心裏鑽。

    “……不,娘娘。”

    再開口時,上官淑容覺得,自己仿佛已是身過百年。但終究,她還是抬了頭,看著媚娘,目光明徹:“不,娘娘。小女並非此意。”

    她看著媚娘,遲疑了一會兒,才輕聲道:“所謂提繩傀儡,那需得是完全無思無感,無情無義的,方可當得。可娘娘對今上,一片真心,一顆實意。實實在在,不是這樣的。”

    媚娘垂眸:“那小娘子的意思,是本宮甘願為人傀儡?”

    “……上官女鬥膽,隻敢如此揣摩了。否則……”上官淑容深吸口氣,抬頭堅定地看著媚娘,仿佛鐵一般的目光直直地看著她:“否則小女實在不明白,這天下,到底還有什麽人,能困得了娘娘,讓娘娘安靜地留在這事非紛繁的後宮之中,沉沉浮浮,甘受榮辱十數載。”

    媚娘的目光,利如寶劍:“所以你想說,今日你來,與你選擇接受你父親與你的這個名字,都是因為你待太子的一點心意,與本宮相同?”

    “回娘娘,上官女鬥膽,原本是要這般作答的——以博娘娘另眼相看。但現在……”上官淑容搖頭,垂眸。

    媚娘收起有若實質的目光,麵色放柔,神態更有些憐憫之意:“但你現在,已然不是當初那等心思了。是麽?”

    上官淑容看著地麵,好一會兒才輕聲發問:“娘娘,您真的想要讓那個李氏女,入東宮,為太子殿下正妃麽?”

    “這件事,本宮似乎並無向你,向任何人說明的必要——除去弘兒自己,與他父親之外。”

    “的確無此必要。可是娘娘……”上官淑容猛地抬頭,激動地看著媚娘,但卻終究被媚娘一派了然的微笑,將所有的話頭,所有的機鋒,所有的巧舌如簧,全都被那平靜得不能再平靜的目光,給全數吞沒。

    ……

    片刻之後。

    看著在大寶殿正門中央徐徐走出,顯得格外嬌小無力的上官淑容,媚娘麵上的笑容,卻消失了。

    “娘娘,想不到咱們一直以來……”明和隻說了一半,便被媚娘點頭的動作給打斷。

    “嗯,真是流言不可信。想不到這位上官家的小娘子卻不是那等傳言般的不堪呢。”她先是點頭讚歎,繼而又搖頭遺憾:“可惜,雖然生就一顆冰雪剔透的玲瓏心,卻偏偏是個不安不定的人。更可惜的是,這樣的性兒,偏偏也是弘兒和他父皇最不喜歡的性子。否則……”

    搖一搖頭,媚娘歎而不語。

    明和卻道:“娘娘是否對她高抬了?這樣的女子,不過就是普通的大家閨秀而已,自仗著比尋常家的女子多讀了幾本書,多見了一些人,便將自己高看到了天上去。”

    “那倒真還不是。”

    媚娘起身,往後殿一片搖曳的燈火中徐徐而行,火紅繡金的鳳袍,在一片明亮的燭光中,更顯得燦爛奪人,襯得她冰雪肌膚,直若神仙天女:

    “你說的,那是王善柔,是蕭玉音,卻絕對不是這個上官淑容。單單憑著她能將先帝那三件事說透,就可知她非凡女。”

    停了一停,媚娘下意識地回頭看一眼殿門外夜色深沉,目光中,更帶了一絲真切的憐憫:“而且更可惜的是,她尚未察覺,自己這份見識,這份才德,將來……卻怕正是要與自己招禍引災的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