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江山,與君共擔三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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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外一邊,回到殿中的李弘一進殿,便看到父親李治正在用一種有趣的目光看著自己。他未躲未閃,也點一點頭,笑道:“剛剛弘兒帶著賢弟出去,便看到那幾隻小家夥兒在殿外圍圍鬧鬧的。賢弟吵著要把它們帶來,弘兒未得父皇請準不敢擅作主張,隻好叫他抱著跟來了。”

    一邊兒說,一邊兒閃身,露出身後,吃力地將兩隻雪狻猊幼崽兒抱在懷裏,猶自貪心不足地想抱起第三隻的李賢。

    隻是那雪狻猊已然月餘大,雖然都隻是比平常的貓兒還小些的身量,卻也不是李賢一個人便能抱得動三隻的。所以這會兒就見他把左邊的塞進懷裏,右邊的便掉下來摔個跟頭,右邊的再塞回去,左邊的又掉了下來,來來回回的,就隻聽得幾隻被他折騰得精疲力竭的狻猊兒哇哇大叫,連中間那隻抱得穩當的,也受不了地努力掙紮——可是因著有李弘在側,加之它們平日裏與李賢李顯兩兄弟也是玩在一處的,所以無論如何都不遠離就是。

    旁邊幾個素常跟著他的小侍兒們想插手,都被他任性拒絕——無論如何,潞王殿下都是鐵了心要自己抱起這幾個小玩伴了。

    這般嬌憨小兒態,實在是逗趣得緊,一時間不止李治展顏,便是殿下諸人也跟著笑聲連連。

    “賢兒,你既然雙手隻有那般大,便抱了一個就是。”李治實在忍不住笑,捂著額頭對著倔強異常的兒子搖頭。

    “不要!它們三個都要來的。”不曾想李賢異常堅持,一臉地堅定。

    “另外兩隻明明抱不下了……”李弘也苦笑,可是他實在喜愛這個小弟弟,也不忍心叫他傷心,隻能好聲來勸。

    “不要嘛!賢兒就想抱兩隻!”李賢氣得小臉兒漲紅,泫然欲泣。李賢心中一緊,知道李賢還是被剛剛那等情況嚇得不輕,所以有些任性以圖借機發泄下被恐懼壓抑了的心情,於是再不作聲,隻是幫著他把另外一隻都拎起來,任他抱著。

    李治更是心中清楚,便起身也走到他身邊,含笑捉了一隻小狻猊的後頸來,便要幫著他抱。

    一時間,兩隻小狻猊嗷嗷大叫,著實淒慘,而李賢懷中那隻感受到了自己兄弟姐妹的不甘,心中更是難過,嗷嗷一聲附和,竟隱隱有了獅吼之音,叫殿中諸人聽得驚心——

    “雖然早就聽說這龍種雪狻猊非同凡物,卻不曾想到在此得見了。更想不到竟然能被李弘這小兒養著玩。”酸溜溜地,李素節哼了一聲,與李上金低語。

    李上金目光平靜,隻是看著那些雪狻猊時,偶爾會閃過強烈的野心。

    “明看著它不喜歡這般,賢兒又為何硬要強求?真想讓它們三個都跟著你,那你便隻抱了最小的一個在懷裏就好。

    這最小的一隻最弱,也最得剩下的兄弟喜愛。它在你懷裏呆得舒服了,自然便會歡喜。它的兄弟姐妹也自然知道你待它們會好,自然便會跟著你了。

    一味強要它順了你的心,卻隻怕適得其反,惹得小白它們以後再也不跟你頑了呢。”突然,媚娘溫和的聲音響了起來,叫李賢一怔,那被李治李弘一左一右正拎著後頸可憐兮兮的小狻猊,也趁機跳下來,嗷嗷叫了兩聲,便往媚娘那邊兒奔去,圍著她轉圈打滾蹭來蹭去地撒嬌賣可憐。

    媚娘含笑,伸手托起一隻小狻猊在懷中,緊隨其後的明和便立時抱起另外一隻來,走到李治父子身邊。

    李賢聽到,眨巴眨巴圓圓大眼,看著自己懷裏果然安靜下來的那隻小白狻猊,輕輕道:“母後怎麽知道它們是兄弟?”

    “傻子……它們的父母都是母後帶來宮中的,母後怎麽不知?”李弘笑嘻嘻地拍了一拍弟弟的肩膀,一家人便走回席位之中,隻是李治著人將李弘的玉案往自己金案邊又抬了一抬,幾乎並案,又將李弘李賢兩兄弟都安排坐在自己身邊。

    帝儲並案這樣的越矩,幾乎可以說是在以帝禮待自己的兒子們了,但是有媚娘同座之事在先,又有深得人心的李弘李賢在後,反而大家都覺得理所應當。

    隻有階下的李素節與李上金,目光中投出一抹陰狠之意。

    狻猊此物,於人間本是少有之奇珍,故而當他們兄弟抱了入內之時,便引了諸人注意。有個素與素節交好的看了一眼素節,再瞧一眼媚娘,便笑吟吟叉手而禮道:“皇後娘娘大安,臣等今日得托太子殿下與潞王殿下之福,竟親眼得見龍種真身,實在稀罕。隻是不知道為何,它們卻似有些不甚喜歡呆在人多之處,且又似乎彼此不喜群處。

    臣自幼讀書中所記,狻猊性猛,更兼好獨處。但有群處者,便是同胎兄弟,亦難逃折損之事。

    若果如此,臣以為,若為太子殿下好的話,還是隻留一隻伴於君側,卻將另外二隻送出宮去,由得它們自行逍遙山水之中的好。”

    媚娘卻頭也不抬地回了一聲:“不必。朕看著它們挺喜歡呆在這兒的。何況龍種歸龍種,到底還是小,呆在這兒正好做個伴。何況……”

    她抬頭看了一眼那個大臣,淡淡一笑:“卿非狻猊,如何得知它們便如豺狼虎豹一般,卻隻能獨來獨往,難容其他同親族類的?”

    這一句話說出口,立時殿下一片安靜,隻聞得那絲竹樂音不絕於耳。

    李弘抬頭看一看媚娘,目光溫潤如玉如晶,然後笑一笑,伸手把抱在懷裏正逗著小狻猊玩兒的李賢摟得更緊一點,生怕他滑下去摔著一般。

    那大臣臉色一變,卻又不知如何接話,正猶豫間,便聞得身邊另外一個與自己交好的大臣也起身來笑言:

    “果然皇後娘娘見識卓然,臣等自愧不如。

    說起來也是慚愧,若非聽娘娘一言,臣竟隻知這龍種雪狻猊性極剛極直,斷不受奸邪所近。其實,想來也是——

    雖其形若貓兒,可到底也不是家貓,卻不能為人玩拿。若非天子麟嗣如太子殿下與潞王殿下者,怕也難得龍種如此親近呢。”

    “是啊,龍種便是龍種。普通人的確是親近不得,家貓一類的,更是冒充不得。”媚娘再點頭,讚同他之所言。

    他原本以為會像同僚一般被暗諷一番的,卻沒料到反倒得了媚娘誇讚,一時間正摸不著頭腦,便見素節與上金齊齊向自己投來不豫的目光,立時省悟,額頭沁出黃豆大小的冷汗珠子來。

    見著自己的母親與這兩個大臣一來一往的說話兒,抱著狻猊又被李弘抱著的李賢,總算是平靜下來,有心思去揣摩眼下情勢了:“大哥,賢弟怎麽覺得,這兩個人,好像想給母後辦難堪呀?”

    “無妨。他們想想,也就隻是能想想罷了。”

    再看一眼懷中天真無邪的弟弟,李弘緊緊地抱住了他,笑一笑,又看向一直在一邊兒默默注視著他們兄弟的父親,輕輕道:

    “父皇,對不對?”

    “你們一個是太子,一個是潞王,將來天下都是你們的,自然是你們喜歡怎麽樣,便會怎麽樣了。”李治一笑,以隻有他們父子與媚娘聽得到的聲音悄道,但出口的話語,卻是答不及問,叫李賢聽得一臉莫名其妙——

    他雖聰慧,可到底也隻是一個小孩子。

    李弘卻不同於弟弟,聞得李治此言,原本小心翼翼的小臉立時如蒙大赦般展開一記燦爛無比的笑容:

    “父皇所言甚是,弘兒與弟弟們多謝父皇憐愛了!”

    而這一記笑容,不僅讓李賢心中的疑問加深,同時牢牢地記住了今天自己大哥與父親的這段對話以求待會兒問個清楚,也讓階下沒有聽到他們對話的李素節與李上金兄弟二人,麵色更加難看,甚至帶了一絲怨毒。

    憑什麽是那兩個?

    憑什麽是那兩個坐在他們的父親身邊?

    憑什麽不是他們?而是他們?

    憑什麽?

    “因為你們的心,永遠不會像太子殿下與潞王殿下一般單純澄明啊……二位殿下。”

    殿下席間,和其他人一樣一直注視著殿上情形的狄仁傑,喃喃地歎了口氣,看著已然透出一絲僵硬的郇杞二王身影,搖頭,滿臉的可惜——

    原本,素節與上金這對兄弟,就算不能像自己的同父弟弟們一般受盡寵愛,至少也可承歡膝下,富貴一生無憂無慮的。

    可惜,每個人麵前雖然都有很多選擇,但最後隻有一條路可以走到底。而他們偏偏選擇了最糟糕,離他們的本心與初願最遙遠也是背道而馳的那一條不歸路。

    隻願他們現在還來得及發現問題根源,隻願他們,不要真的走到最後,都不肯回頭。

    狄仁傑再重重地歎了口氣。

    “大人,怎麽了?”

    狄青見他如此,不免有些憂心。但狄仁傑尚不及答,便聽一邊兒狄芳歎息道:“我說你是裝傻呢,還是真傻呢?剛剛那些話兒,你都聽不出來麽?”

    “什麽?”狄青雖然平素不喜像自己這個哥哥一樣跳脫,卻也知道論起智謀百變來,自己這個哥哥在這大殿之中,便是排不得前十,也可排得前二十。加之狄仁傑眼見著專心地看著殿上之事,沒有半絲心思可放在這邊出來與他們解釋,是故倒也老實,認真問向哥哥:“怎麽了?”

    “你沒聽出來麽?那頭一個說話的工部侍郎柳承問,擺明了就是在暗示主上,為免奪嫡之事再出,這就要勸主上將潞、周二位殿下及時送離宮中,開府立戶,獨自生活了。”

    “荒唐!”聽到哥哥這一解釋,狄青立時瞪大眼:“這柳承問可不是傻了?且不論太子殿下年歲尚幼,且深受朝中上下愛戴,儲位穩如泰山巋然不可移。便隻說潞王殿下尚未元服、周王殿下更是繈褓未除,怎麽就能自己開府立戶獨自生活?這幸好是潞王殿下年幼聽不懂,若是聽懂了,怕是還會多想呢!”

    狄芳卻撇一撇嘴,搖一搖頭道:“就說你傻罷……你說他柳承問為官數十載,也前後跟了先帝與今上二位主上。難道就不知道自己這番話說得輕重如何?”

    狄青一怔,看了一看那個須發盡白的老大臣,立時省悟過來:“他是故意的……明知此番皇後娘娘定然不會答應的,所以有心在二位殿下都在的時候說這些話兒……他是要讓太子與潞王二位殿下,心中起了嫌隙啊!好一招借刀殺人!看來他與郇王過往甚密的話兒,卻不是假的。隻是那個後來跟著附和,還要酸皇後娘娘出身不高不配撫養龍種的禮部侍郎王之碩卻叫人看不懂了……

    他出身太原王氏,雖與被廢的庶人王氏不同支,可算起這些年來因為太原王氏被打壓的事情吃的虧,也不比誰省。說來他對皇後娘娘也好,對郇杞二王也罷,都應當心存怨恨的。怎麽他就肯出來幫著郇杞二王的人說話?”

    狄芳冷笑一聲,伸手撚了一顆葡萄在口中,輕嚼了幾下才低道:

    “所謂敵之敵便是己之友麽!為了自己一點兒私利,這些所謂的名門氏族辦的風骨全失氣節全無的事情,還少了?何況此番他看起來像是個愣頭愣腦拍錯馬屁的,在幫著郇杞二王說話……結果找錯由頭反過來叫皇後娘娘有機會反擊,還近乎明示地告訴大家郇杞二王心術不正……但你看看,你看看他。”

    狄芳輕聲以目光示意狄青去看被李治幾句場麵話兒帶過之後,連連擦著額頭汗珠,卻在廣袖遮麵,叫殿上李治媚娘李弘李賢素節上金他們看不到自己臉麵時,露出一記淡淡笑容的王之碩,輕道:“看出來了沒?人家可是真正的角兒。想哭就哭容易,可想出冷汗便出冷汗……這等功力,實非常人可及呢!”

    狄青立時省悟過來,盯著袖子一放,便立時複了惶惶然之色,目光不停地在李素節與李上金身邊掃來掃去,狀似求救,又似哀求的王之碩,與趁舉杯附和舉杯相邀的李治之機,悄然轉過身,給他一記淡淡微笑,便立刻轉首過去的柳承問二人看了一會兒,才冷笑著隨大家一道,將高舉的杯中美酒一飲而盡,然後道:“原來如此……他卻是心思細膩呢……這一番馬屁不但沒有拍錯,簡直可以說就是一記最絕妙的敲門磚了——這等急著向自己表忠心,又並不聰明,但偏偏家世官位皆可為大用的人,對杞王殿下也好,郇王殿下也罷,收來做個馬前卒卻是再適合不過……”

    狄青又飲盡一杯酒,接著看著表情已然恢複平靜的李上金,與李素節歎了口氣:“看來今日之後,這氏族一係,便在郇杞二王府中,牢牢地砸進一枚暗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