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兩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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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不清楚對方的臉。

    也許是因為逆光,或者更有可能的,是因為他已經忘記了對方的長相。

    但那聲音,即使已經無數次的在記憶中回響起來,依然如同第一次聽到的時候一樣溫暖而且清晰有力。

    它在說——

    “拿著這把劍,孩子。”

    “在我打敗我的導師的那一天,他把它送給了我,以嘉獎我的努力和成長。”

    “現在我把它轉送給你,因為我親眼所見,你經曆過痛苦的洗禮,贏得了這場艱難的戰役,成長為能夠獨當一麵的戰士。”

    “願勇氣和堅韌與你同在。”

    還帶著溫度的劍柄輕輕落到他依然沾滿了那些屬於家人變成的怪物的血跡的雙手中。他揚起滿是淚痕的臉無措的看向對方,得到了一個肯定的微笑。

    於是他下意識的握緊了這份贈禮,就像抓住了整個世界。

    ***

    艾伯特丟掉了手裏的刀叉,感覺自己的胃口已經在周圍熱鬧的討論中消失殆盡。

    他倒不是對這些談論的內容和態度有所成見,不管人們的看法如何,下午的那場審判畢竟已經歸於一個較為良好的結果,而他對此頗為欣慰——但現在這個結果並不能帶給他慰藉,反而總會讓他想起自己的搭檔。

    原本已經明確的表達了自己對聖光相關的事務避之不及的態度的狄寧,在那時卻毫不猶豫的跳出去慷慨陳詞,艾伯特清楚他會這麽做完全是出於掩護自己的目的,在感激的同時也深感內疚。

    他們原本可以在暗中探查詛咒教派的布置。但現在幾乎全斯坦索姆的貴族和官員都對狄寧印象深刻,想必也引起了那些死靈法師的關注,想要接近他們變得更加困難。同時他們也需要隱蔽自身,防備仇視獸人的激進分子來找麻煩,這樣的人在如今絕對算不上少數。就算最後成功的探查到了全部的陰謀,向誰尋求幫助也是個問題。艾伯特毫不懷疑絕大部分有能力這麽做的人會選擇袖手旁觀來避免得罪位高權重的陪審員們,畢竟被公然逼迫更改判決無疑是一件讓他們大失顏麵的事,幫助罪魁禍首可能會導致自己也被遷怒。這是重視利益的掌權者們絕不會輕易去做的。

    一件件陳列出自己那聲怒吼帶來的後果,艾伯特越發的沮喪起來。他盯著盤子裏幾乎沒有動過的麵包和魚看了一會兒,深深的歎了口氣。

    “不管怎麽樣,我應該去找狄寧道個歉,”年輕人自言自語道,“順便提醒他把晚飯吃了。”

    後一個任務給他的激勵要更多一些,於是艾伯特端起盤子,謹慎的穿過吵吵嚷嚷,手舞足蹈的酒客們,爬上了樓梯。

    現在正是晚餐時間,人們幾乎都聚集在大廳裏,這讓二樓變得十分安靜。走到門口時艾伯特清楚的聽見了一聲悶響,好像什麽東西掉到了地上。他停下腳步聆聽了一會兒,但始終沒有其他的聲音再響起,於是他不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徑直推開了門。

    房間裏出乎意料的昏暗。艾伯特疑惑的摸索著把餐盤放在桌子上,點燃了油燈,然後轉過身去看看另一個人在幹什麽:“狄——”

    他一下子被噎住了,半晌才難以置信的開口道:“……你這是睡覺的時候掉下床來了?”

    以一副頭下腳上的姿勢掛在床邊的狄寧對他的話無動於衷,看上去完全不在乎自己正用腦袋頂著地板。艾伯特等了一會兒,沒有等到回應,他歎了口氣,走上前想要把狄寧拉起來。對方終於有了反應——他抗拒的掙紮了一下,讓自己徹底砸在了地板上。

    好了,這下我知道剛才那聲音是哪兒來的了。艾伯特想道。

    他無奈的縮回手,嚐試著用語言喚回對方的注意力:“發生什麽了,搭檔?”

    那雙在昏暗的光線下呈現出黑色的眼睛循聲轉過來注視著他,眼神深沉而困惑,仿佛依然身處夢中。

    “我做了一個夢。”

    狄寧也沒有起身的意思,就那麽躺在地板上,歪著頭看向艾伯特,然後露出了一個奇怪的,嘲弄般的笑容。

    “是一個被聖光所愚弄的人的故事。”

    艾伯特一愣。他瞬間將自己對於之後行動的一切擔憂忘在了腦後,以一種前所未有的謹慎態度在狄寧旁邊的地板上坐了下來。

    “我能聽聽看嗎?”他輕聲詢問道。

    他的態度已經盡可能的柔和,但狄寧依然像是受到了某種挑釁一樣猛地撐起身來,目光變得清醒而淩厲,凶狠的好像一頭隨時都可能撲上來的豹子。

    這威脅本質上是出於對防禦的需要,看透這一點的艾伯特一如既往的沒有選擇退讓。他對於什麽時候該讓步,什麽時候則需要堅持有著出人意料的敏銳,而狄寧最討厭的就是這一點。畢竟每次輸的都是他,而不是這個看起來傻實際上特別不省心的小子。

    ——就像這次。

    所以狄寧又砰的一聲砸了回去,聽得艾伯特眉頭跳了跳。他考慮著要不要告訴對方樓下的大廳裏擠滿了喝到爛醉的酒鬼,再這麽砸下去說不定會有被惹惱的酒鬼拎著瓶子上來砸門……但當狄寧開口說話的時候他就把這一切忘到了腦後。

    “其實也不是多麽複雜的故事。”

    狄寧這麽說,口氣是十足的漫不經心。他歪著頭,饒有興趣的望著天花板,好像那裏有什麽能夠吸引他似的。

    “愚人首先遇到了一個牧師。”他舉起一隻手,伸出了食指,“牧師說,聖光能夠治好瘟疫——愚人相信了。”

    “而結果是,牧師自己也感染了瘟疫。”

    “然後愚人又遇到了一個聖騎士。”狄寧加上了一根手指,“聖騎士說,我會解決亡靈和亡靈的主事者。以聖光之名發誓,我必然會保護我的王國——於是愚人相信了。”

    “而結果是,聖騎士墮落了,變成了他發誓要消滅的那些東西的一員。”

    “後來,愚人又遇到了一個聖騎士。”手指變成了三根,“那個人對他說,我們去把上一個聖騎士救回來,聖光會拯救他迷途的靈魂——而愚人又一次相信了。”

    “而結果是,聖光選擇了製裁,而不是拯救。”

    “哦,對了,還有一次。”手指變成了四根,“很久以後,愚人又遇到了第二個聖騎士。那個人對他說,聖光會保護我不受傷害。”

    “而結果是,聖騎士被惡魔吞噬了。”

    “——後來,愚人就再也不相信聖光了。”

    狄寧放下手,依然是那副懶散的樣子。他轉過臉來,對艾伯特笑了笑。

    “命運締造的巧合是多麽的奇妙啊,是不是?”

    艾伯特沒有笑。

    他甚至沒有給出任何反應,看起來比岩石更僵硬,更冰冷,更沉默,一動不動,死氣沉沉。唯有那雙注視著狄寧的眼睛裏充斥著極度的悲哀。

    “……你又想哭了?”狄寧誠摯的擔憂道。他從地板上坐了起來,試探的打量著搭檔的臉。

    “這不是個故事。”

    艾伯特終於開口了。他的聲音嘶啞的不像話,幾乎失去了原本的音色。仿佛發聲的不是嗓子,而是兩張互相摩擦的砂紙。

    “哦,不,這當然是個故事。”狄寧的臉上帶著笑容,“不管它是屬於誰的,終歸也是個故事。”

    艾伯特一言不發的注視著他。

    狄寧的笑容逐漸消失在這頑固的沉默中。室內歸於一片寂靜。空氣仿佛也被凍結了。

    “——所以,為什麽要信仰聖光呢?”

    僵持終究被打破了。

    “你也是,他們也是……堅信聖光永遠正確,甚至願意為此更改審判的結果。相信聖光無所不能,即使已經見證過許多次失敗和絕望。相信聖光無所不知,自己卻也會陷入迷茫和質疑。”

    “繃帶同樣能治療傷口,武器同樣能懲戒邪惡,盾牌同樣能保護自己,藥劑同樣能淨化腐化。”

    平靜的,甚至帶了點好奇的,狄寧向他發問道:“為什麽要信仰聖光呢?”

    ***

    艾伯特說,這不是個故事。

    但這的確是個故事,隻不過這個故事屬於狄寧自己——牧師是他的父親蘭德爾,兩位聖騎士則是分別是阿爾薩斯·米奈希爾和提裏奧·弗丁。

    他親手殺死轉變成亡靈的家人將過往付之一炬,在承諾終結死亡的王子帶來的死亡中狼狽逃竄,為了拯救前往冰封之地卻見證了聖光的裁決,與惡魔浴血奮戰的最終是目睹一次輕描淡寫的犧牲。聖光一次又一次帶給他希望,然後又用最諷刺的結局摧毀掉他所有的努力。

    聖光什麽都拯救不了。

    於是他不再相信,不再祈禱,不再謙卑,不再對任何信仰抱有期待。無論麵對何種恐懼和絕望,他隻會握緊手中的劍。

    但狄寧已經找到了自己的道路,也早就過了受傷時大叫大嚷對整個世界喊痛的年紀。他樂於表達出自己的喜好,有時候是較勁,有時候則是惡趣味的申明自己對聖光的厭惡,好讓這些人收斂一點別再用自己的準則對他指手畫腳。但他不會向別人傾訴自己的痛苦並尋求慰藉。何況那已經不是痛苦,而是盡管猙獰到塑造了他整個人但已經不會再流血的傷疤。

    所以現在他看著麵前這個好像快要哭出來的年輕人,心裏隻有懊悔。他沒想到艾伯特居然會信以為真——這麽說或許並不恰當,畢竟那確實都是狄寧的經曆。但在這個時間點上,惡魔隻存在於文學作品之中,而墮落的聖騎士更是連吟遊詩人在夢裏都不敢想象的可能。隻要稍有理性的人都不會相信這些事是真實的。

    但艾伯特相信了。

    作為白銀之手騎士團的成員,他最清楚是否曾有聖騎士墮落或被惡魔襲擊。作為詛咒教徒的追獵者,他能夠明白狄寧失去親人的時間和瘟疫開始蔓延的時間完全不符——但他還是相信了。

    這份信任的程度有點過了,而且比他想象中的更加沉重。於是狄寧鬼使神差的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為什麽要信仰聖光呢?

    他並沒有期待得到什麽回答,因為他已經看得夠多了。聖光的大主教實際上是古神的仆從,虔誠的德萊尼先知麵對變成惡魔的兒子時崩潰,聖光的聚合體納魯也能轉變成暗影的源頭。就連這些存在都無法給出答案,一個年輕的聖騎士又能如何呢?

    他果然沒有得到回答。艾伯特垂下了目光,比一座冰雕還要沉默。

    狄寧對此毫不意外。他拍了拍手,站起身來,想要通過改變話題來緩解這凝滯的氣氛:“算了。我們去吃飯吧。”

    “——聖光確實不是無所不能的。”

    艾伯特突然說了這麽一句,聲音輕的近乎耳語。但狄寧還是聽到了。他停下動作盯著搭檔,擔憂對方是不是由質疑自己的行為轉而質疑聖光本身了。狄寧固然討厭聖騎士,但絕不會想要毀掉他們之中的某個人。

    但事實和他想象的正相反。沉鬱的氣氛消散了,彎曲的脊背逐漸挺直。那雙眼睛抬起來和他對視,迷茫正以清晰可見的速度消退。

    “聖光也並非無所不知。”

    艾伯特低聲說出絕不會有人教導過他的話,聲音裏還帶著一絲膽怯的顫抖。質疑自己曾經篤信無誤的教條總是需要難以想象的勇氣。

    “聖光能夠做到的,”他輕吸了一口氣,“也可以被其他方式所替代。”

    “但唯有一件事——”

    年輕人將手掌放在心口,注視著狄寧的眼睛裏滿是懇切。

    “聖光指引我的心靈。”

    “她給予我的力量,並非是為了解決困難,而是為了讓我具備直麵困難的勇氣和堅韌。”

    “她告訴我什麽是正確的選擇,鼓勵我接受所有的得失,讓我麵對真正的自己。”

    “固然聖光不能解決全部問題,也無法回應所有的期待。或許在強敵麵前她無能為力,也會在暗影中暫時的熄滅。但是,我的兄弟——”

    “她從未放棄過引導我們成為更好的人。”

    星星點點的白色從他的手掌下溢出,比雛鳥絨毛還要細微的光芒在昏暗的光線下清晰可見。艾伯特驚訝的低頭看去。而狄寧側過頭,避開那逐漸強盛起來的光。他看著牆壁,露出了一個無奈卻由衷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