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黨爭又起家務事,假求封貢巧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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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黨爭又起家務事,假求封貢巧問答

    自京察以來,吏部尚書孫鑨心結難解,連上十疏請求辭職歸鄉終於七月得償所願。同月禮部左侍郎趙用賢升為吏部左侍郎。趙用賢曾因彈劾張居正多情一事名滿天下,也曾因反對三王並封彈劾王錫爵而成為吏部官員爭相拉攏對象,趙用賢因此引起內閣關注。

    黃淮水災經戶部經九月複議之後,戶部尚書楊俊民向王錫爵講道“河南重罹水災,此前戶部已撥出一筆災銀,但河南不僅每每延遲回報,救災銀也支用不當,地方不力,災情愈演愈烈。現查明開封,歸德,河南三府並汝州所屬州縣係河之南。俱照災重例,不分正兌、改兌,每石折銀五錢,征解太倉,後給軍餉。其彰德、衛輝、懷慶三府所屬州縣係河之北。倒無重災,尚堪出辦,仍照舊征納本色,坐撥天津、薊、密等倉。地方倉儲空虛,戶部也捉襟見肘,戶部擬可地方起運,在存留,漕糧,髒續銀內籌措。”

    王錫爵問道“今年各項開支用度頗大,戶部也是極為為難,若致虧空必又遭百官彈劾。水災之後遍地腐朽,若不能及時安撫,饑荒將至,是否還有他法可籌措銀兩?”

    楊俊民稍頓片刻道“此法即便我不說,閣老也心知肚明,請撥內帑。如今關內關外大小戰事頻發,今年所報各項開支加上黃淮災情所需,戶部日夜核算,實難承受。”

    王錫爵不禁責問“但逢災情突至,應由巡撫統籌坐鎮,布政司、按察司派遣各道巡視、賑糧、撫民,查勘受災州縣受害之家,量給倉糧賑濟。河南從五月起至八月毫無章法,撫民不利,延遲上報,這趙世卿何德何能再入京師任戶部侍郎?”

    趙誌皋對此向王錫爵解釋“調任趙世卿為戶部侍郎是五月初便已定下,趙世卿初至河南不久,諸事不熟雖突遭大災仍盡心竭力,其餘一省官員皆是貪腐無良之徒,也怨不得趙世卿,還不如入京揚己所長。”

    王錫爵聽此也暫沉默不語,來回踱步若有所思,王錫爵道“趙世卿入京後,原定由陝西巡撫沈思孝接任河南巡撫一職,而這沈思孝竟百般推辭接任,不聽朝廷調度,實在是膽大妄為。這沈思孝是想避免將仕途斷送河南才如此行事,不知羞恥,來日定要上疏問罪,一省大災不可無主事之人,二位以為誰可就任?”

    張位忽想到一人,隨即提議“不如請奏令張一元就任河南巡撫,張一元為萬曆二十年進士,素有安定民生之誌,才幹稱優,可擇期往河南曆練。不僅如此河南部分官員也需彈劾,罷官治罪,另擇人選,可使張一元不遭掣肘。”王錫爵應允。後張一元於十月就任河南巡撫主持賑災。

    趙用賢就任吏部左侍郎後,文選司郎中顧憲成便與其傾心結納。一日顧憲成誠邀趙用賢相會,顧憲成開口便對趙用賢連連稱讚“定宇先生剛直嫉惡,意氣風發,實為我輩楷模,今來吏部,我等同僚無不歡欣鼓舞。吏部肩負評定擇選天下良才之責,還請先生多多賜教。”

    趙用賢答道“叔時言重,吏部諸君皆有匡扶社稷之能,何需賜教。同朝為官輔聖安民而已。後漢書中言,選舉良才,為政之本。評選之時需秉公而察。蜀相諸葛孔明著有《知人》一篇中也說人性難察,情貌不一,需觀其誌、其變、其識、其勇、其性、其廉、其信。恕我直言,如今京察外察漸失嚴真,久後淪為無用,朝綱必壞。”

    顧憲成歎道“少司徒所言極是,隻歎如今國政難為,閣部之爭愈演愈烈,大司徒因三王並封一事已被王錫爵所忌恨,自那之後直至京察,內閣疑似結有黨羽排擠同僚,多少有誌之士因此蒙難,大司徒也因此乞休,還望少司徒多加小心,否則國事將壞。”

    趙用賢不欲卷入閣部之爭,也知顧憲成在極力拉攏,對自己屢加暗示,便轉而言道“叔時,沒有憑據不可隨意揣測,天下善惡起始於心,閣部一舉一動事關朝政民生,不可隻顧相爭。閣臣所為我也多有見聞,雖有不當仍不失本職,惟國本一事顧慮皇上,各部也如是。若為推動大治我定與諸君共進。”此後不僅吏部官員,各部科之中請見趙用賢之人絡繹不絕,儼然已經將趙用賢視為領袖,對此趙用賢也已有察覺,與京中官員常公開對談,言辭也極為謹慎。

    內閣中也在對趙用賢愈加受顧憲成等人的擁戴而感到擔憂,張位就此先發評論稱“趙汝師為隆慶五年進士,為官至今無不稱賢,家中藏書極多,博學廣識,為天下名士。此前性情剛烈,負氣傲物,幾年來清積修學,日漸沉穩。諸多官員爭相籠絡也不足為奇。”

    趙誌皋也對趙用賢印象極佳,因而更望其能盡力緩解閣部矛盾,趙誌皋輕撫須胡亦評論此事道“趙用賢賢德具備,就任吏部並無不妥,即便京中不少官員常與之交往,隻要趙用賢堅守本份也不會有結黨之事,也將以身作則督導京中,對於閣部共事也是有利無害,我認為內閣應予以支持。”

    王錫爵麵色凝重“趙閣老,顧憲成可謂城府極深,聖人也難逃名利,何況趙用賢,假以時日難免將被利用而不自知,且與我有隙。若坐視不理,遲早將會處處阻撓內閣行事,國事政務繁多,吏治積弊尚存,邊關戰事頻發,中原黃淮水患,朝中又在醞釀黨爭,不改朝風,治世難臨。可先與趙用賢言明,絕顧憲成等人之念。以免朝廷再陷入無謂紛爭。”

    張位問“如此倒是極好,隻是朝中聞風彈劾之氣尚在,一旦涉及趙用賢難免以為內閣唆使。”王錫爵思後答道“我也有所擔憂,此前禦史吳之彥曾向我提及趙用賢之女出生三月之時曾許配吳家,後卻突又退婚改嫁蔣氏。吳家至今銘記於心,吳之彥為我同鄉,請我相助。彈劾趙用賢論財逐婿。我已婉拒。”

    趙誌皋不解“此不過家門瑣事,如何需朝堂議論?吳之彥何意?而且此事我曾有所聽聞,疑點諸多,各執一詞,還是息事寧人為好。”張位則有感朝中將再起紛爭“趙閣老與人為善,但太多人也暗藏禍心,久將為害。但凡彈劾必會申辯,隻需稍加推動,擁護之人為免趙用賢有事將紛

    紛上疏為其陳情,由此引戰,再次引為閣部之爭。若不能及時控製,皇上必會疑心趙用賢結黨而罷官。朝中又將混亂。”

    趙誌皋亦有有感“閣老身為首揆,應早做準備,也可再叮囑吳之彥不可滋事。”王錫爵答“雖恨京察之際吏部行事太過,但此事已了,即便加強閣權絕不能因此而引發朝堂內鬥,我自會再囑咐吳之彥。”

    後吳之彥與其子吳鎮擅自上疏彈劾趙用賢,篾法棄倫。大明風氣最重奉行禮法,國事家事、衣著言行無不依禮而行,若有違背必生非議,受千夫所指,家門後世亦遭牽連。因此無論在朝為官或布衣百姓若禮法有失,名譽受損皆易生不如死。而在朝為官者若蒙冤屈更將申辯、乞休明誌。

    趙用賢也上疏申辯乞休,言明兩家訂立婚約之後多年後,忽受吳之彥辱之,方才退婚。至萬曆二十年,吳家再度提親,趙女早已嫁出並育有兩子,吳鎮後也成婚。一眾官員也上疏指責吳之彥小題大做。而吳之彥也正是禮部尚書羅萬化門生,羅萬化為避嫌也上疏請辭。

    羅萬化為王錫爵所敬重倚靠,聽聞羅萬化避嫌請辭,王錫爵也立即上疏寫道“用賢輕絕,之彥緩發,均失也。今趙女已嫁,難問初盟。無複歸前夫之理。吳男未婚,無反坐誣告之律。情法當平,欲折其衷,宜聽用賢引疾,準令病痊敘用。而曲貸之彥,免其降處,俱得其平。”後有旨意傳出將趙用賢免職,百官驚異。

    又有戶部郎中楊應宿、鄭材屢次上疏請求按律嚴懲趙用賢。如楊應宿上奏“趙用賢棄禮儀而不顧,教女背夫,諸臣又廢律令以反經合道為權,是天地綱常一絕於趙氏,再絕於諸臣。此風既倡,悔親者以用賢為口實,斷獄者以今日為成案,幾何不盡中國而為夷狄,舉人類而入於禽獸也。”鄭材附和。

    督察院左都禦史李世達深感不平,攜高攀龍等人拜訪顧憲成請求一同為趙用賢上疏申辯。顧憲成不肯“我看此事有些異常,背後恐有內閣操縱,諸位切勿輕舉妄動,應從長計議。”

    李世達說道“以如此私事令少司徒飽受屈辱,歸鄉之後如何麵對世人?我輩學子豈能坐視不理,身為朝臣更應明辨是非。”後李世達與戶部右侍郎李禎為趙用賢上疏陳情,李世達言“以法言,用賢曲而之彥直。以情言,用賢狹隘而之彥陰巧。用賢終不失為君子而之彥則小人之尤者耳。”

    李楨上疏“彼吳鎮者,一便儇豎耳,訐大臣於朝而逐去,此何等景象也。”後李世達又為星辯白,惹萬曆皇帝不悅。恰逢楊應宿、鄭材二人再度上疏斥責李世達及李楨,楊應宿上奏“書生非治世之材,腐儒非匡時之器,在鄉黨則壞風俗,在朝廷則壞紀綱,有臣如此,不如無有。”

    鄭材上奏“世達無恥已久,可去職回鄉。世達首推塚宰,皇上兩用他人,明示以不職,此一可去;世達保舉銓臣,皇上特斥為民,顯示之以辱,此二可去;朝廷設總憲為法官,而世達不法為郎署所糾,此三可去。”李世達受二人筆辱,憤而乞休,幾經安撫仍十次請辭,至十月旨意傳出罷免李世達督察院左都禦史一職。

    十月日本使者小西如安、宗義智隨同沈惟敬入京,由內閣會同禮部、兵部接見,由沈惟敬擔任譯官,另有粗通日語的會同館通事從旁監督。閣部落座,王錫爵抬手示意可讀降表。小西如安與宗義智敬拜過後跪上降表,由沈惟敬誦讀後內閣及禮、兵二部官員皆無言回應,各自飲茶,四下寂靜,氣氛肅然,隻聽得品茶入口之聲及屋外幾次飛鳥啼鳴。沈惟敬不知何意不敢作聲,宗義智及小西如安亦感心神不寧。久後禮部尚書羅萬化率先問道“依表中所言,本為來求冊封朝貢,即便朝鮮阻撓,海路入明有何不可?”

    小西如安答“海路凶險,浪急多變,我國船隻不宜遠航,難保周全,所以經對馬島至朝鮮由陸路最為方便。”羅萬化又問“一派胡言,若倭船不能遠航,倭寇如何襲擾我東南沿海十多年?”

    宗義智答“大人明鑒,首先那些是日本浪人海盜,與本國意願毫無關係,本國每年清剿,海盜漂洋過海至大明早已過半葬身魚腹,幸存者再聚攏海外流民靠掠奪為生,隻因其來自日本才有此誤會。”

    王錫爵試探問道“經對馬島至朝鮮航運方便,照此說應當軍糧充足,何必退軍?莫不是朝鮮水軍常阻斷水路?”宗義智答“並非如此,恕我直言,朝鮮水軍難以妨礙水路運輸。但從釜山至漢陽路途多有阻塞,輸送不便,還有朝鮮義軍四處活動,損失眾多,以致各軍有軍糧不足,難以支撐。”

    王錫爵見宗義智上套便立即追問“如此說隻要軍糧充足,便可再無顧慮,所以才假借請降混淆視聽,占據下朝鮮三道並趁與大明商談期間,掃滅隱患,養精蓄銳再攻我不備!從實說來可饒你性命。”

    小西如安急忙解釋“大人這實在是誤會,軍糧不足隻是有此實情而已,兵發朝鮮原本就是為報複朝鮮阻撓求貢一事,我國主君太閣殿下無時不念能與大明相商,隻要能求得冊封及朝貢,我國自當立刻退兵。”

    趙誌皋也厲聲責問“即便不得封貢也自當退兵,朝鮮為大明藩屬,與大明世代為兄弟手足,汝犯我手足與欺我何異?狼子野心又來跪求封貢,實在令人費解。”

    張位再問道“自唐宋之後,倭國已三百多年再未來朝。我也聽聞倭國自弘治年間便已陷入全國內亂,藩鎮割據,彼此征伐,至十年前方才結束亂世,正值兵強馬壯之時。倭酋豐臣平秀吉也是以下克上,幽禁倭王,野心勃勃之人。如此人物甘心向大明乞求封貢麽?”

    宗義智答“朝鮮與大明情同手足,我等也追悔莫及,隻是一時氣憤才出兵泄憤。日本天皇陛下絕非幽禁,隻是日本自有國情,天皇陛下受萬民供奉,國政斷於太閣。太閣殿下是誠心懇求封貢,萬望大明皇帝準請。”

    王錫爵仍難釋疑,再次追問“你方才說倭國主君無時不念與大明相商,為何祖承訓初到平壤時不念?宋應昌、李如鬆來時不念?反倒是連番大戰,直至困守漢陽才想起此事?”

    宗義智答“登陸朝鮮時第一隊便一直在試圖聯絡朝鮮大臣好傳達隻要給予朝貢通路便立刻退兵之意,同時也希望通過朝鮮再向大明傳達日本的朝貢誠意。怎料朝鮮卻百般阻撓,曲解誠意才因此戰事不斷,朝鮮一路敗北。明軍突至平壤,我等毫不知情,隻能勉強迎戰。後明國大軍行來,傳見相談,本欲借此傳達我國意願誰知竟是陷阱。此後哪敢輕易協商,明軍攻勢甚急,這才大戰不斷。直至兩軍各自休整之時才得以趁機提及。”

    兵部尚書石星發問“既然請降,應當有人與你們說過,答複之前不得再開戰事,據報六月二十九日倭軍攻陷朝鮮晉州,屠殺軍民數萬,奪占全羅道,作何解釋?”

    小西如安答“晉州一事是朝鮮先向我們發起的攻擊,日本才進兵晉州,朝鮮人從來不聽明軍指揮,擅自行動,又對日本極具恨意,絕不會以實情上報。而且我們更沒有與明軍開戰,請大人明察!”說罷小西如安及宗義智便在沈惟敬示意下隻顧磕頭請罪。

    眾人私議,張位及趙誌皋都認為日本請降一事雖仍有疑點但應當可信。禮部尚書羅萬化提議道“降表中寫到欲為嫡子雖是令人發笑,倭國倒也懂禮,可上奏皇上冊封,隻是這倭王僅為傀儡,倭酋平秀吉主掌國事,其國臣將軍民又無異議,可見倭國民心盡在秀吉。古往今來從無此等君臣關係可百年無恙,想必這平秀吉定是有所顧忌,不敢取而代之。這冊封為誰反令大明為難。如若冊封,不如請皇上下詔冊封平秀吉為倭王,廢舊立新,順應倭國民心。對於平秀吉來說也是順水推舟之事。”

    兵部尚書石星即請首輔決斷“若準許冊封倭國,即當罷兵,此事如何定?”王錫爵答“我對此仍有疑慮,不過一時倒也無從問起,近年來國事維艱,暫先罷兵休養生息。但倭寇狡詐,不可大軍盡撤,受封結束前令劉綎、吳惟忠率部留守,扼住要道,以防有變,宋應昌、李如鬆打理朝鮮事宜,其餘撤回遼東。”石星讚同。

    於是王錫爵對小西如安及宗義智下令“皇上已有旨意,倭國受封後迅速撤離朝鮮及對馬島、冊封之後需安分守己,而不必朝貢貿易、此後與朝鮮修好不得再行侵犯。我將請旨頒行冊封。退兵事宜由兵部尚書向你等交待。”說罷王錫爵便領內閣及禮部離去。

    後宗義智向石星詢問為何不許朝貢?石星讓沈惟敬翻譯說道“大明富有四海,萬國來朝,也不缺此一國。戰事將結但敵意難消,而且朝鮮深受磨難,大明又怎能不顧其感受。若欲朝貢,倭國必先與朝鮮修好,再待來日求貢。”

    宗義智焦急“尚書大人,這求冊封朝貢是日本夢寐以求之事,太閣殿下對此也是翹首以盼,若隻有冊封而不準求貢,返國之後恐將遭問罪。請尚書大人再向皇上陳情。”石星冷淡回道“聖意已決,不可再變。倭酋追責就說此乃天朝之意,不容再談。回去之後立刻撤出朝鮮等待受封,如若不然立行剿滅!”宗義智不再多言,與小西如安一道隨沈惟敬退出,等待詔書籌備離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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