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法理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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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奇棋怪子仍控於我?”

    “任自走之棋以觀其變?”

    提筆在紙上寫下了兩行字,李淦猶豫許久。

    猶豫時,外麵就傳來了一陣喧鬧。

    “飛天旃檀乾闥婆神王!”

    “飛天旃檀乾闥婆神王!”

    隱約可以聽到這個佛經中的梵語詞匯,李淦一怔,隨即一笑。

    心想“飛天”這種事在信佛的人看來,總是有特殊宗教含義的。他倒是總能帶來一些意想不到的驚喜。

    於是提起筆,在那句“任自走之棋以觀其變”上,重重地畫了個圈。

    將前麵那一句話,以紅墨塗抹。

    微微搖頭,隻覺得自己不知道該把劉鈺這個棋子下在什麽地方了。

    本來隻是一眾年輕小輩中為將來平衡舊貴新爵的棋子之一,現在看來,這枚棋子或許更有用。

    外麵的喧鬧聲更盛,李淦邁步出了大帳。

    可以見到遠處許許多多的蒙古部族的人跪在地上,對著飛在半空的那個熱氣球頂禮膜拜。

    時不時有人發出這樣或者那樣的驚奇叫喊。

    道家曰飛仙;佛門曰飛天。

    二者不同,但都需要飛起來。

    熱氣球在運來之前,在京城已經連夜找了宮廷畫師畫了一些藏佛教的宗教畫。

    乾闥婆神王是會飛的,不然怎麽對付那些夜叉惡鬼?

    佛經故事裏,有很多會飛的。可現實裏,這些篤信黃教的蒙古部族真的不成見過飛到空中的人。

    這人已經比鷹還高。

    熱氣球在京城已經飛過一次了,子不語力亂怪神的傳統,讓京城的人對飛天這種事詫異之餘,很快接受,甚至在市井酒肆中都沒保持一個月的熱度。

    但在這些自小聽人誦讀講解佛經的人眼中,飛天是一種極為特殊的含義。

    如果漢人的皇帝能夠叫人飛天、能夠驅使幹闥婆這樣的飛天雲端的神祗……

    那皇帝又得是什麽呢?

    劉鈺選擇熱氣球升空的位置很雞賊,選在了蒙古部族的帳篷和皇帝帳篷連線後的延長線上。

    當那些第一次真正見到飛天神跡的蒙古部族紛紛跪下膜拜的時候,李淦正站在他們膜拜的方向上。

    趁著這種震撼,李淦揮手道:“擺駕、登台。宣喀爾喀各部首領隨行登台。以戰陣佐酒!”

    嗚嗚嗚嗚……

    皇家出行的號角吹響,已經搭建起來的、在羅刹火炮射程之外的土台上,早已經準備好了一切。

    隻是這個土台,有些不為人知的“厭勝之術”。

    在搭台的前一天,土台的下麵埋了一頭被宰殺的黃狗,土台的旁邊還立了一根鬆樹,皇帝駕車從被宰殺的牲畜上碾壓過去,這是在“釋軷”。

    黃帝之妻嫘祖死於道路途中,黃帝封其為行神,祭祀此神需要乘車碾壓祭品,以護佑行事順利。

    皇帝是根本不信這些東西的,大部分朝臣也不信,但這是華夏古巫術,也是儒家巫術,其實算不得厭勝之術。

    隻是皇帝邀請登台的這些人,信仰巫術與中原大不同。

    他們既不拜黃帝、也不尊嫘祖,用這樣的用了點小心思的土台,也有一些別樣的目的。

    這既是儒巫和喇嘛的“法術神仙”之爭,也算是皇帝在向黃帝嫘祖表示自己真正尊的神是他們,用的也是正統的尊祭他們的祭禮。

    到時候皇帝要是兼任個法王、菩薩什麽的,也就是為了政治目的,走走過場。希望黃帝和嫘祖不要介意。

    埋下黃狗和鬆樹作為祭祀嫘祖的儀式,也是希望嫘祖出麵照看。

    畢竟皇帝要召見的除了喀爾喀蒙古的世俗首領,還有“聖潔光明者”、黃教在蒙古的領袖哲布尊丹巴呼圖克圖。

    看看嫘祖和聖潔光明者,誰法力高唄。

    土台兩側,孩兒軍和禁衛、散騎舍人、勳衛等持兵器肅立。

    皇帝的明黃色禦攆南側,擺了長長的兩行桌子,上麵擺放著從南方加急送過來的橘子、梨子等果品,還有一些其餘肉食,以及宴請喀爾喀諸部的酒水。

    喀爾喀四部的領袖人物和哲布尊丹巴呼圖克圖為首,其餘蒙古各部的大小首領依次在下。

    聽起來像是在邀請這些蒙古王公飲酒作樂,實際上李淦是想學一學謝安,在眾目睽睽之下裝個嗶,讓喀爾喀蒙古看著自己“談笑間城堡灰飛煙滅”。

    這幾天,他就要在這裏發布命令,將攻城的部署禦口傳達到前線。讓將士們知道他很勇猛、很會打仗。

    李淦給了劉鈺二十五天的期限,京城往這邊運送的在黃教中有特殊含義的大象、獅子等動物,已經在途中。

    一旦破城,這個土台就要成為會盟台,徹底解決喀爾喀蒙古的問題。

    底線條件包括:

    聖光明者哲布尊丹巴呼圖克圖的人選,要報備皇帝和禮政府批準,否則視為無效,宗教領袖必須去京城大隆善護國寺接受印信。

    喀爾喀各部要分封五十多個男爵,不準遊牧,各個男爵領都有自己的草場,發生爭執中央政府出麵調解。朝廷為喀爾喀諸部提供土豆種子,每年給男爵子爵們賞賜,依照提供的士兵、出的力多少,賞賜各有不同;征伐完準噶爾後,立功的人可以再多分出一些男爵,瓜分草場。

    大順朝廷要在一些草原地方劃歸一些定耕區,與牧區犬牙交錯,但是互相不得跨界。定耕區內,大順官方軍屯。

    喀爾喀蒙古要出人出力,修築一條橫穿蒙古的驛站線,作為擊敗準噶爾的準備。大順也要在驛站線內築城數座,駐兵“不是為了監視壓製你們,而是為了調解你們諸部的矛盾”。

    各部男爵的繼承人,要在小時候前往京城“學習數年佛法”,由中央供給學習期間的衣食住行。

    大順皇帝不兼任蒙古大汗,而是喀爾喀諸部首領作為大順的男爵、子爵、伯爵,會盟時要當眾毀掉從後金那繳獲來的蒙古帝國玉璽。

    前幾條都正常,隻是最後一條,這事和劉鈺在齊國公那“誣陷”傳教士有關。

    因為劉鈺和齊國公開過一個玩笑,說傳教士給齊國公的翻譯是“齊國的雷古勒斯”,有列土封疆之意。

    這個當時隻是作為一個玩笑,劉鈺順嘴胡咧咧。

    可他當是開玩笑,齊國公卻不敢當玩笑,事後立刻就把這件事奏報了皇帝。

    加上之後的禁教起源,再加上劉鈺在金水橋問對時候的幾句莫須有,讓皇帝對傳教士極度不信任。

    在戴進賢出使羅馬之前,皇帝派孩兒軍中的一些高手,弄到了幾張傳教士繪製的中國地圖。

    這種不信任感終於爆發了。

    在傳教士繪製的中國地圖上,漢地諸省、雪山、蒙古等地,都是分別標注的。

    漢地諸省的單獨地圖上,標注的名稱是“regni 私na”。

    有了“齊國的雷古勒斯、皇帝還是凱撒”這件事,對於翻譯問題皇帝還是很在意的。

    這個地圖上的拉丁文,找了人專門翻譯出來後,意思就讓皇帝很不爽。

    這意思是“漢人法理王國”。

    而至於雪山高原、蒙古等地,也都是用的“xx法理王國”這樣的詞匯。

    用西方那一套,大順皇帝李淦,是兼任三個法理王國國王的皇帝,此時大順也也可以被分成三個法理王國。可就像是沙皇兼任芬蘭大公這樣的事,早晚要出大問題。

    這個“法理王國”的翻譯,就讓李淦極為不爽。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怎麽就分出來了一堆法理王國?

    爹老子的,額作為天朝皇帝,還用得著兼任什麽漢法理王國的國王?

    所以在解決喀爾喀蒙古這件事上,李淦考慮到日後不可避免的西洋諸國的影響,堅決不兼任蒙古大汗,也不以個人身份接受類似天可汗之類的稱呼。

    而是堅決讓蒙古諸部作為大順的男爵子爵伯爵,在法理上直接抹去蒙古法理王國的存在。

    毀掉那個“蒙古玉璽”,就是為了碎頭銜、洗法理,而不是宣稱頭銜作為副頭銜、以中華皇帝兼任蒙古大汗。

    而且在來之前,李淦再度召見了在華的耶穌會傳教士,告訴他們以後畫地圖別胡亂畫,更不要胡亂用詞。

    至於能不能接受,沒得談。

    當然,現在不是對喀爾喀蒙古直接亮出條件的時機。

    李淦登台而坐,鼓聲悠揚,在一眾將軍和喀爾喀貴族的注視下,當眾下達了第一道軍令。

    炮兵按照禦選的炮位進入陣地,鳴炮、攻城;禦選夜不收騎手,在指定位置插標記旗,作為坑道挖掘的參照物;中吉營左右前標,列陣左右,防備城中出擊;鬆花江府兵輕騎逡巡側翼,防備哥薩克騎兵突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