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四章 言方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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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山東為例。東西經濟的差距,自古有之。”
“初時,太公望封於齊,以魚鹽之利,數年超魯。於是東富而西貧。”
義,是一種標尺。
如果抽象一下,或許可以抽象成後世的電車難題。但顯然,劉鈺這麽問,並不想得到這種抽象後的回答,或者談道義、搞虛。
劉鈺當然知道答案。
但這個問題在這種地方、這些官員這裏,依舊是個極難回答的難題。
這個問題看似簡單,實在在此時,是個相當難回答的問題。
一種,是新興的資本主義的體係,其自身的、固有的、周期性的問題。比如每隔十幾年來一波的危機。
還有一種,就是此時是新興的資本主義的體係,其已經淪落為此時的封建主義一樣,其自身已經阻礙了生產力的發展,必須要滅亡了。
這個,和第二個問題有關係,但絕對不是一個問題。
就像是曆代封建王朝的曆史周期問題一樣,到底是其自身的、固有的、周期性的問題?但生產力還不足以走下一步?
還是說,從第一次土地兼並導致的王朝末期周期開始,其上層建築就已經不適應生產力的發展,必須要徹底毀滅了?
而這個問題,化用之後,其實一樣可以用在此時的大順。
現在大順王朝麵臨的,到底是哪一種問題?
如果隻是改運河為海運,是否需要一定要把舊的一切都砸碎?甚至修鐵路,是不是一定要把舊的一切都砸碎?
這個,隻怕未必。
現在並不影響大順修黃河、修鐵路、改海運、廢漕運等。
但別的事……
就像是此時山東節度使說的問題,從3變成4、5、6的改變,大順舊有的一切,是否已經到了限製其增加的時候了?
這個,隻怕是的。
劉鈺所謂的把新興階層、先發地區可能遇到的問題,不要簡單的作為一個問題,而是要分成三份去討論。
實際上,潛台詞就是:你一封建王朝的大順,也配談第二個和第三個問題?你大順怎麽會有資格遇到第二個和第三個問題呢?
你大順現在也配談新興的資本主義的體係,其自身的、固有的、周期性的問題。比如每隔十幾年來一波的危機?
你大順現在也配談新興的資本主義的體係,其已經淪落為此時的封建主義一樣,其自身已經阻礙了生產力的發展,必須要滅亡了?
既然,第二個問題和第三個問題,大順此時壓根就沒有資格談。
那麽,隻剩下第一個問題的話,這件事就可以非常粗暴地簡化為一個問題:唯生產力來評價。
不是說新興階層就是好、全都好。
而是,大順此時這狀態,還遠沒到有資格談第二個問題和第三個問題的時候。
既如此,那麽把這個問題直接簡化為3變4、5、6的問題,也就不是問題。
而劉鈺現在提出這個問題,當然是有目的性的。
大順可以通過改革,做成一些事。
這些事,包括且不限於廢運河、興海運、殖民、墾殖、對外戰爭、掠奪市場、修鐵路、挖礦藏、甚至也不妨礙蒸汽機的運用——井鹽區早就玩上千人、上萬人的大工場,打井能打千餘米深了,這種東西大順本身並不排斥。
但,大順不可能通過改革,做成一些事。
不可能通過改革做成的事,那可就多了去了,也沒必要一一列舉。
劉鈺現在提出這個問題,就是卡在這個時間點上。
這個時間點,是劉鈺認為,大順可以通過改革完成的事,大部分已經完成了;而剩下的,大順不可能通過改革完成了。
那麽,這些年的變革,為什麽是對的?
這才是劉鈺想要引導的東西。
為什麽是對的?
原因可以很多。
或者說,“經義”可以很多。
比如,國庫收入增加了,所以是對的。
比如,漕運導致的百姓負擔減輕了,所以是對的。
比如,南征北戰,竟在武功上一較漢唐之盛,所以是對的。
等等、等等……
為什麽是對的,可以有很多種“對”。
但劉鈺卻希望樹立一種“對”——即,國民財富的總和,增加了,所以是對的。
他在拿“經”權。
並且,潛移默化的影響下,各種書籍小冊子的鼓吹下,從山東節度使的回答來看,實際上,至少在先發地區、新興地區這裏,他其實已經拿到了。
因為國民財富的總和增加了,所以這些年的變革是對的。
那麽,反過來既是說,變革要想正確,就得讓國民財富的總和增加。
這,才是“對”與“錯”的標尺。
至少,對大順這個封建王朝而,這根“標尺”肯定是沒問題的。
而這根標尺一旦立起來,自然會有人拿著這根標尺,去做一些事。
可以改革。
可以變法。
然而一旦改革和變法都沒辦法的時候,那麽有人站出來造反,並且以增加國民財富總和為目的或者口號、以大順王朝已經阻礙了國民財富總和的增加為大義,也就並不突兀了。
一直以來,自耕農的夢想,都是耕者有其田。
那麽,耕者有其田,就是目的。
但是,實際上,這應該作為手段,而不是目的。
隻有當有一群人站出來,明白耕者有其田是手段而非目的、目的是為了讓國民財富的總和增加、耕者有其田恰好可以作為手段達成這個目的的時候,大順的起義,才算是真正擺脫了農民起義的局限性。
包括劉鈺對大順一些儒學複古派的態度,也是如此:周禮的一些手段,可以是手段,但絕不能是目的;均田是天下第一仁政是正確的,但天下第一仁政不能作為最終目的,而隻是最終目的的一個手段。
複古,是錯的。
托古改製,未必對,但如果明白目的,搞托古改製,也不是不行。
劉鈺選擇這個時機,來吹風,時機剛剛好。
大順這些年的變革,效果極佳,一旦黃河河道修成,誰都得說這些年的變革是正確的。
但是,為什麽是正確的?
這個,一直沒有人拿到這個大旗,而劉鈺從一開始就在悄悄拿這個大旗。
拿的久了,很多人也已經潛移默化地接受了這麵大旗。
並且形成了一種被強化的認知:因為國民財富的總和增加了,所以是正確的。而諸如國庫收入、勞役減輕什麽的,都隻是這麵大旗的一角而已,並不是全部。
否則的話,是不是隻要國庫收入增加,就是正確的?
甚至於,是不是隻要勞役減輕,就是正確的?直接學蒙元,壓根不修黃河、不管黃河,愛咋咋地,民眾的勞役、至少黃河兩岸的百姓在單純修河上的勞役減輕了,那麽這是正確的嗎?
至於其餘的大義……至少以大順此時已有的、或者之前一定確定的大義,基本上,可以視作大順這幾十年的改革,是大錯特錯的,而且是流民圖級別的大錯特錯。
皇帝已經老了,皇帝需要的是有人來歌頌一下他的英明神武,他支持的變革是正確的,合乎大義的。
死去元知萬事空,皇帝現在更在乎的,是身後名。
開疆拓土,當然對皇帝而是功,但這種功,在皇帝看來畢竟“片麵”了,沒辦法形容他。而且隻論開疆拓土,很多以此為功的帝王,名聲事實上並不太好。
在這種時候,劉鈺拿出了這個大義,並且算是第一次正式伸手“上層建築”領域,而不是吭哧吭哧地悶頭那挖經濟地基。
當然,這個大義,是以一種拍馬屁的方式,拿出來的。皇帝顯然不會意識到,劉鈺這裏麵藏的魚鉤,因為這個魚鉤藏得很深。一旦吞下這個餌,距離由此“大義”衍生出一些特別的小冊子,就很近很近了。在那些小冊子出來之前,當然是無害的,甚至是歌頌的;但若沒有這個“經義”,一些後續的小冊子就無法獲得正義。
而這,正是亞當·斯密的《國富論》真正的精髓之處:先定大義,目標是富國裕民;再從此大義,引出如何才能富國裕民。
從戰鬥和政治的角度來看,無形之手,並不是《國富論》在這個資產階級希望奪權的時代最精髓的地方。而是那個富國裕民為目的的大義,富國裕民就是讓國民財富增加,然後引出到底啥玩意兒是國民財富、以及勞動創造財富。
隻有先承認那個大義、並且達成共識認可為正確,那麽後麵的一切才有意義。
可能,後續會在如何做的問題上,出現巨大的分歧、修改、甚至反對。
但其目的、或者說至少說出來的大義,始終沒變:富國裕民。
在這裏,國家,或者說,政權,被抽象成為一個“以增加國民財富總和為目的”的實體。
因為富國裕民是對的、是目的、是最終目的。或者說,是國家、是政權存在的目的。
所以、道德、天國、複古、周禮、神國、君王,等等,都靠後吧。
誰阻礙,就幹誰,幹的有理。地主阻礙,就幹地主;貴族阻礙,就幹貴族;教士阻礙,就幹教士;國王阻礙,就幹國王。_&
他這麽一說,原本就已經有些咂摸出滋味的官員,頓時連連點頭。而另一些還沒反應過來的官員,也是恍然大悟。
這種觀點,在這個時代,當然是進步的。因為大順畢竟是個封建王朝,真若能秉持這個觀點,亦算是進步的了,雖然可能日後更往後走,可能會走偏而為錯誤。
在這個即將大變革的時代,對於先發地區、新興階層的問題,到底該怎麽看?.c0
“如今,再度逆轉,這些年東富西貧之意,愈發明顯。尤其運河被廢、膠濟通車後,更是如此。”
“國公問的這個問題,實則暗藏玄機。”
劉鈺淡淡一笑,問道:“玄機何在?”
山東節度使與眾官員道:“這玄機,一點就通。這玄機的關鍵,在於國公所何謂國富。國之財富,非金非銀,乃是勞作所產的糧、油、布、木、器等之和。”
“國公留的玄機,是說,如今從西富東貧、到東富西貧。到底是不是簡單的讓原本西部的財貨,轉到了東部?原本便是3的財貨,西有2而東有1,如今到底是3變為4、5?亦或是,3依舊是3,隻是原本西2東1,如今西1東2?”
“待到運河通衢,濟寧人稱小蘇州、臨清更稱小揚州。那時,又西富而東貧。”
等了好半天,倒是山東節度使先打破了冷場,笑道:“國公這問題,其實也好答。”
在劉鈺看來,此時可以簡易地分成三個問題去看,而不要把問題歸為一個。
一種,是舊的封建製度、文化道德等,已經阻礙了生產力的發展,資本主義要將這些舊的東西打碎。
他在談利。
實則,他是在談義。
而且劉鈺也沒有問黃河問題。因為黃河問題,實際上很容易得到一個一致的結論。
甚至也不是在問更具體的廢運河之後,導致的經濟格局重新改寫的做法,值不值。
有義,才能分對錯、才能判取舍。
義,或者說,一種經,這裏麵是可以包含利益考慮的,說不定就有種經義,隻考慮經濟因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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