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零章 王謝燕,百姓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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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均田也好、限田也罷,解決的不是畝產百餘斤、人均三畝地的事。解決的是有人阡陌相連、有人無立錐之地的事。”
    “但這件事,終究無法解決畝產百餘斤、人均三五畝的問題。”
    “除此之外,無論大道、德行、乃至三皇五帝、三代之治、甚至文武複生,能不能解決你所言的山東人均三畝地、畝產不過百餘斤的現狀?”
    “治標?治本?”
    “若能解決,則可大治。”
    “若不能解決,就是重複三代、克己複禮,難道隻靠禮,便不用吃飯了?”
    ,!
    既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農業是工業發展的基礎,而大順的農業,在此時,就是世界農業畝均生產力的巔峰。當然,不是人均,而是畝均,但大順暫時也並不需要考慮人均農業生產力從而空出足夠的人口投入工業這件事。
    資本主義發展的前提,是把勞動和生產資料剝離。而在此時,在前工業時代,指的就是“農業”、“土地”,把勞動和土地分離。
    這個前提,大順在很早前就已經完成了。
    歐洲的農民和土地分離困難的原因,是因為濃厚的封建製,使得土地的私有製、買賣、產權、排他性所有權等一係列問題,非常的不清晰。
    英國圈地運動,要解決的問題之一,就是村社公地,到底是誰的這個問題。
    而在大順,這個問題根本不存在:什麽叫村社公地?或者說,什麽叫“公地”?
    前工業時代,手工業時代晚期,資本主義前期,要發展,無非需要那麽幾樣東西。
    對歐洲來說,老馬說,手工業這破玩意兒,大家水平都差毬不多,所以需要國家強力,來獲得殖民地、市場、以及關稅對內保護。
    這話,不錯。
    哪怕是大順特產的茶葉,若無國家強力保護,也會被人偷走。
    而大順這些年發展的國家強力,解決了殖民地、市場等問題。又因為大順的白銀問題和物價革命問題,使得大順不需要考慮關稅對內保護這個問題。
    這個問題,在一戰結束後,已經解決了。
    人口,尤其是勞動和生產資料剝離的人口……大順隨隨便便一場天災,就能搞出一個足夠曆史上第一次工業革命的英國工業人口。
    第一次工業革命,百萬級人口就足夠。
    剩下的,資本、原始積累、貨幣、金銀、原材料、技術……實際上,這些東西大順現在都不缺。
    所以,實際上,此時此刻,大順已經完全攢足了第一次工業革命的全部前置條件,並且是完全可以順利爆發的。
    一個山東,此時大約2800萬人口。
    鬆蘇地區,當然,包括南京、徐州等地,全算上,3200萬人口。
    這倆加在一起,就有6000萬人口。
    第一次工業革命爆發、到英國成為日不落,一直到普法戰爭前英法主導世界這段時間,英國法國的總人口,加在一起,有6000萬嗎?
    現在的問題,不在於各種前置條件。
    時代變革,不是做題,各種前置條件滿足,就可以一步到位。
    時代變革,是要流血的、是要死人的、是要鎮壓的、是要有個新時代從舊時代的母體中誕生的劇痛的過程的——尤其是大順這種,是標準的新時代難產,因為太怕疼,所以保大不保小,把這些矛盾積攢的太多。
    不同國家麵臨的情況是不同的。
    比如英國,麵臨的情況是被剝離了生產資料的工資勞動者不足的問題,是首要問題。
    而到大順這,被剝離了生產資料的潛在工資勞動者嚴重過剩,才是首要問題。
    一定要注意,資本主義發展的先決條件,是“大量的勞動和生產資料分離”的勞動者。
    這,才是先決條件。
    而這個先決條件,表現在英國,則為圈地運動。
    那麽,也即是說,圈地運動,並不是資本主義發展的先決條件。
    而是因為“大量的勞動和生產資料分離”的工資勞動者,這個先決條件,在英國,隻能以圈地運動的形式表現出來。
    用個比喻:生娃的先決條件,是卵的授精。
    而凹凸運動,隻是這個先決條件的一種方式;做試管、人工塞、甚至理論上遊個泳都有可能,等等,都可以。
    刻舟求劍的問題,就在於,看著別人在那凹凸運動,就以為凹凸運動才是生娃的必要條件,但卻不去琢磨一下真正的必要條件到底是啥。
    你自己啥情況、能不能支棱起來、或者支棱的很厲害但是沒蝌蚪……這些情況不同,如果不能透過現象看本質,看不懂老馬說的先決條件、資本是一種社會關係等等,隻是照著先發國家抄現象,那肯定是要抄出來問題的。
    大順的問題,在於資本過於自由,大順朝廷統而不治,地方實際上是半自治狀態,使得資本自己長腿,即便不推動,都使勁兒往土地兼並上跑,一年創造數以百萬計的勞動和生產資料分離的潛在勞動者。
    一定要注意,此時,不管是法國,甚至北美,買地都不如大順這麽方便。買地的限製非常多,而大順這邊幾乎在法理上是無限製的,隻要肯賣,出錢就能買,一些地區,大順連前朝的地契都認——一些大順當年妥協的地方,田皮、田骨、第一所有權、第一租佃權、第一租佃權租佃後的二次轉租、三次轉租的問題,一直是大順各地方州縣頭疼至極的問題。
    簡單來講,因為英國的重商主義政策過於嚴苛、資本過於不自由、商貿過於被限製,所以英國要想發展,是要解決自身的重商主義政策嚴苛、資本過於不自由、商貿過於被限製的問題。
    而大順,則因為種種曆史原因,要想辦法限製過於自由、且可以自由購買土地的資本;要限製土地的投資收益率,如果無法用經濟手段解決,則要想辦法以行政手段迫使資本無法流向土地。
    這個資本流向土地的問題,是劉玉當初在鬆蘇改革時候,就無比頭疼的問題。
    以英國為例。
    圈地運動,效果顯著,讓英國的畝產,從90斤,提升到了如今的130斤。這極大的發展了生產力——而要想再高,就要等1800時代,孟加拉硝石、智利硝石、太平洋鳥糞石大規模貿易肥田的時代了。
    以大順為例。
    除了種植經濟作物,如果隻是種糧食,土地兼並,能否取得英國圈地運動對畝產提升的效果?
    實際上,不但不能,此時甚至可能還要後退。
    因為,大順華北地區,伴隨著人地矛盾的增加,精耕細作加兩年三熟,實質上已經把畝產推向了極限。
    為什麽一定要考慮種糧食?種糧食是不是說明統治階層“愚昧、無知”?
    因為,滿清那群人,發現鴉片利潤高,太市場化了,一切向利潤看,太無形之手了,然後就來了波“奇荒”。
    那麽,提升農業畝產的問題,即可不必考慮。
    而另一個重要成果,是為英國提供了大量的無地遊民,使得資本主義工商業的發展,擁有了足夠的人口。
    而這個成果……對大順而言,有意義嗎?
    第三個成果,就是解決了英國的公地問題,確定了土地的排他性所有權。
    而這個成果……大順別說耕地了,就他媽一片折樹枝子燒火做飯的小樹林子,在一些地方都是排他性所有權了,這個成果更無意義。
    第四個成果,是讓英國的資本聚集,使得一些土地所有者,得以將貨幣投入到工商業中。
    而這個成果,大順靠著茶葉、絲綢、瓷器、以及棉布、大黃、黃銅等,也已經解決了。大順的先發地區的金融資本,缺地主那三瓜倆棗?之前隨隨便便跑一趟南美,就能弄回來三五十萬兩白銀,從明中期到現在,這地方吃了多少白銀?又吐出去幾個?白銀,或者說貨幣, 還需要用圈地的方式聚集到少數人手中?
    還是那句話。
    第一次工業革命,隻需要百萬人口的規模,其迸發的巨大生產力,就會導致世界步入近代史。
    而伴隨著資本主義發展,要到第三次、甚至第四次工業革命、全麵工業化之後,才需要上億、十億的工資勞動者。到那時候,這邊的問題,才是想辦法摧毀小農經濟,提供更多的工業化人員。
    以英國的全盛時代為例,闊有3500萬平方公裏、幾乎大半個世界的市場,英國一共能容納多少第一次工業革命的人口?往多了說,500萬,頂天了。
    而大順現在假設走這條曆史上的大英帝國舊路,這就相當於……我就準備了一桌菜,但是可能要來100桌吃飯的人,咋辦?這100桌吃飯的人,沒坐下的那99桌,必然會選擇掀桌子。全坐下不好辦?那就別辦了!掀!
    你這一桌人就算都吃飽了,剩下99桌都餓著——都火器時代了,你還當封建騎士武士時代呢?騎上戰馬披上甲,吃飽飯就能能以一敵百?
    時代變了!
    還是那句話,第一次工業革命,需要幾百萬人口。而大順,不缺人口。
    第一次工業革命,需要市場。而大順,現在闊有從好望角以東的直到太平洋彼岸的廣闊市場。
    大順有沒有老馬說的那種“紡織機在一定‘情形’下才是資本”的情形?
    如今皇帝說的這番話,其實並不對。
    的確,均田也好、限田也罷,不能變出來土地。
    但是,想要解決畝產的問題,需要工業化;而工業化的巨大衝擊,又必然先讓小農痛不欲生;而痛不欲生的小農,當然不肯如那些進步主義者所言,安安穩穩地被曆史的車輪碾碎。
    是以,均田、限田的問題,是大順轉型的必由之路。
    之所以說這是必由之路,這是因為大順的特殊情況所導致的。
    劉玉聞言,心想自己當初修鐵路忽悠皇帝的那一套,就是變種的洋務運動思維。政治上的保守派,未必不是技術上的革新派。
    “太宗皇帝曾言,千言萬語,不過一句話:老百姓吃不飽飯,是要造反的。”
    有。
    大順的資本主義發展,是不是一定要從農業起步?
    喃喃地重複了一遍後,皇帝無聲地笑了笑,背對著劉玉,澹澹道:“夫子言,大道之行,天下大治。不知大道,何以治本?”
    “治本便不想了。”
    這兩個詞匯,老皇帝這些年聽過不知道多少遍了。
    隻不過,這時候從劉玉的嘴裏說出來,皇帝聽起來還是很新奇的。
    “朕看過你寫的一些文章,總結起來,隻有一句話:這世界,是講物質的。”
    “管子言:倉廩實而知禮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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