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三章 鴆酒、解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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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另一種,就是大順這種。工廠容不下這麽多人、北美墾荒的成本太高,那麽生產力的提升也就隻能體現在畝產上。
    但顯然,現在大順的畝產已經極限。除非是種植經濟作物,或者是兩淮草蕩地、東北平原荒地這種,否則資本買地以工業資本邏輯,改良土地、興修水利、提升畝產,基本上不現實的。
    理論上,化肥之前,搞大規模的水利工程,也可提升畝產。
    如果以工農業資本的邏輯,資本流向土地、改良土地、提升產量,這是發展生產力。
    但,就大順這河流條件,說句難聽的,黃河、淮河、洪澤湖、大運河……這些問題,你啥資本啊,你能搞成這樣的工程?
    生產力的提升,有兩種理解。
    當然這件事,在劉鈺看來,其實簡單點說就是一個意思:如何避免大順新增的海量貨幣,流向土地?
    而本身,土地、尤其是私有製下的土地,是最保值的資產,沒有之一。
    這不是說,大順這邊封閉落後什麽的。
    約翰·勞在法國搞完那件事後,整個法國都從狂熱中清醒過來,法國也覺得,土地是最保值的資產,沒有之一,甚至間接推動了重農學派的發展。
    這,是個現實。
    甚至,是非常市場的經濟思維。
    和念經、什麽民族性、什麽封閉愚昧什麽、什麽農業文明海洋文明,吊毛的關係都沒有。
    而這個道理,大順這邊的人會不知道嗎?
    《紅樓夢》裏,秦可卿托夢鳳姐,讓鳳姐幹啥?
    【莫若依我定見,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
    田莊、地畝,那才是最保值的資產。而不是別的玩意。
    秦可卿都分得清啥是富貴、財產、金銀;啥是資產,啥是保值避險的最佳選擇。
    大順曾經喊均田,真的能均嗎?
    別說大順,就是滿清,萬曆年間的鹽政改革後的可世襲的鹽票,難道不認?
    換皇帝是換皇帝。
    不認地契,那可就不一樣了。
    換了皇帝,隻要統治那一套不怎麽變,地契就得認、就得可以買賣。
    為什麽顏李學派,在解決土地問題的思路上,劉鈺說,王昆繩的“惟農有田”論,就是封建王朝的均田思路巔峰了?
    因為,惟農有田的前提,是王源認識到,工商業的發展不可遏製了。而且本身他又是支持工商業發展的。
    支持工商業發展。
    卻又無法解決土地私有製下商人買地的兼並問題。
    於是,王源才借助“士農工商”和前朝的身份製度,琢磨出加強身份製度、不準商人買地的思路,也即惟農有田論——這裏的農,是一種身份,而不是職業。
    當然,王源最終也是卡在了“怎麽才能做成”這個“做”的問題上。
    他的思路,隻能說,溫和,不敢來大的——給私有土地加稅,給官田降稅,倒逼農民把自己的私有土地,都投獻給朝廷。這源於前朝的士紳優免下的“投效”這個曆史,而王源的思路,把前朝的這種“投效”擴大,讓朝廷成為唯一的“優免”者,那麽按照前朝瘋狂投效士紳的狀態,豈不是大家瘋狂投效朝廷,幾年不就完成了土地的全部國有化了?
    總之,這個“做”的想法,隻能說,挺幼稚的。
    而現在皇帝談到貨幣改革、小農問題、工商業積累金銀速度太快、兼並危機等問題的思路,某種程度上,也是脫胎於類似“惟農有田”的思路。
    或者說,脫胎於“士農工商”的身份等級製度。
    畢竟,【人們自己創造自己的曆史,但是他們並不是隨心所欲地創造,並不是在他們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下創造。一切已死的先輩們的傳統,像夢魘一樣糾纏著活人的頭腦。】
    或者說。
    這和劉鈺的想法、和法國的重農主義杜爾哥的改革思路,是類似的。
    即,披著封建的外衣,完成資本主義的前期發展,是可行的。
    法國的重農學派,證明了這一點。
    劉鈺的諸多改革,修路廢漕專營壟斷海外貿易大發展,也證明了這一點。
    而皇帝現在提出的一個思路,似乎,也可以歸結為這一種。
    靠著濃厚的封建外衣,和像夢魘一樣糾纏著活人頭腦的已死的先輩們的傳統,給劉鈺提出了一個想法。
    “朕所言,王謝燕、百姓家,故不能大道既行,而至大同。但如卿所言,謂之小康,當無問題。若能百姓小農皆用化肥、蒸汽機抽水,則天下可無饑饉。”
    “但朕也清楚,若行這些事,非得愛卿變法的地區,方可大興。”
    “然而就像朕剛才所憂慮的貨幣改革、小農被兼、商人買地等問題,這些問題,又實難解決。”
    “而若均田……此雖正道,亦確實為天下第一仁政。隻是……愛卿也清楚,這件事,做不成。”
    劉鈺心道,那是你做不成,或者說大順王朝做不成。不代表這件事做不成。
    但心裏雖這樣想著,卻還是稱讚皇帝說的對、說得好。
    然後皇帝便道:“我讀愛卿所著經濟書,以及思索過去卿之變法……朕在想,既說王謝燕飛入百姓家,是要飛入三萬萬百姓家。”
    “那麽,能不能先飛入三五千萬、六七千萬百姓家呢?”
    “這些年來,一直有內外之分。關東、鬆蘇、南洋等地,六政府雖管卻不如其餘地方……”
    “那麽,能否嚴控籍貫,內可去外、而外不可去內。”
    “以山東、江蘇之六七千萬百姓,繼續行變法事,不抑兼並,使失地者流於關東、扶桑、南洋,發展工商。”
    “籍貫於此幾地者,不得入內買地、買屋、租佃等等。”
    “以卿之見,依靠這六七千萬人口、關東南洋的糧食、印度的棉花、徐州台灣的煤、關東直隸的鐵、海外的金銀……能否完成卿所謂的工業發展?”
    “簡單點說,靠這六七千萬人口、和煤鐵棉花金銀、自東瀛到歐羅巴的市場,能否發展起來,讓蒸汽機、硝石肥等,便宜廉價到足夠將來飛入尋常百姓家?”
    皇帝是這樣說的。
    而在劉鈺聽來,這句話濃縮之後,就是“不依靠國內市場,隻依靠海外市場,能否靠先發地區的大幾千萬人口,完成第一次工業革命?”
    如果說,這是個技術問題,那麽,應該講,這是沒問題的。
    這種事,就算做成了……非要類比,似乎那就是蓄奴州、非蓄奴州的命運,最終是要打東西戰爭的。
    但實際上,並不是。經濟基礎、經濟模式、土地製度、原材料產地等的區別,使得這種類比是絕對不對的。
    與其說那種類比。
    倒不如說,這麽搞下去,更可能的,是“巴黎征服了整個法蘭西”、“彼得堡一城幹全俄羅斯”的模式。
    問題是,皇帝不可能不懂政治。
    也就意味著,皇帝不可能不明白這裏麵可能的問題。
    而皇帝卻絲毫不提,仿佛這隻是個“技術”問題。.
    這,不免讓劉鈺有些警覺。
    皇帝瞟了劉鈺一眼,緩緩道:“愛卿以為,此事可行乎?可成乎?”
    “朕亦知,此事治標不治本。但朕也言,大道不行,朕也沒想著能治本。”
    “甚至,此事,若搞不好,還是飲鴆止渴。”
    “朕之所以這麽辦,是擔憂工商業積累金銀甚多、甚快,而至兼並太速。”
    “然而這麽做,卻又是飲鴆止渴,等同於朕在加速工商業發展,加速其積累金銀之過程。”
    “但朕覺得,這化肥、蒸汽抽水機等,便是飲了鴆毒後的解藥。隻要鴆毒發作之前,將解藥做出,那麽便先飲此鴆酒,似亦未嚐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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