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七章 最終的鬧劇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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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麽,想買地,就得幹活。
    幹活,賺工資。
    具體就是,把無主的土地,強行國有化。以國家強力,強行賦予每塊土地一定的貨幣價格。
    甚至於,作為後世人,很清楚這一套是怎麽回事。
    想當自耕農?
    你得買地。
    問題的關鍵,不在於像不像、對不對、能不能成功。
    再者,百萬生員、無數地主、士紳,靠改革來均田?
    靠聖君、靠“真正的讀書人”,來均田?
    這是咋想的?
    這怎麽可能成功?
    但是,比起劉鈺的逆練老馬學說,這一套東西,聽起來,是不是溫柔的多?
    仁義的多?美好的多?道德的多?
    真正的問題,恰恰就在這。
    和拿三的局麵一樣。
    可以說,拿三空想。
    也可以說,拿三是野心家。
    甚至可以說,拿三這一套,純粹是忽悠,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說的。
    問題是,從法革開始,共和、君主、複辟、反複辟、一波一波又一波。
    小農困頓,無數人失業。
    資產階級喝血的速度,如此之快,小農經濟的破產前所未有。
    有誰,站出來為“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卻發不出聲音的大多數”,說過話嗎?
    幾百萬極端貧困的小農。
    幾十萬在城市沒有工作的勞動者。
    成千上萬的被金融家、資產階級、地主、貴族殘餘勢力來回吸血卻發不出聲音的這些人,是奧爾良王朝為他們說過話?還是共和派秩序黨為他們說過話?
    老馬說,問題已經不是共和還是帝製了。可這群人,還是在玩【辭藻勝於內容】的花樣。
    這時候,一位英雄的親戚,亦可以理解成法國的“朱三太子”,站了出來。
    談農業。
    談工業。
    談金融。
    談剝削。
    談消滅貧困。
    談勞資關係。
    談要用合作社農業的農業收入,倒逼產業資本家提升工資。
    談他的叔叔曾經帶給法蘭西的榮耀。
    談他叔叔的時代,小農的日子過得肯定比現在強。
    談土地兼並。
    談小農的高利貸困境。
    談工人的被壓迫。
    談未來。
    談社,雖然是空想的。
    談本國工業保護。
    談自由貿易讓大資本和金融家賺錢,應該用關稅保護本土的脆弱產業。
    談要捍衛“人民”的主權。
    談【共和也好、帝製也罷。歸根結底,政府無論采取什麽形式,都應該關心人民的福祉】
    談【在本國存在成千上萬一無所有的人民的情況下,卻前往中國尋找成千上萬的消費者。這是腦子有病,應該解決本國的富足發展】
    的確,如老馬的預言:拿三存在的意義,就是讓人民破除一切對過去事物的迷信。新時代的變革,在破除過去事物的迷信之前,是很難開啟的。
    這個預言的二十年後,色當一戰,公社升旗,意味著法國人對過去事物的迷信,徹底消除了。
    但,於當時。
    拿三是法國為數不多認識到“工人的力量”、“人民組織起來就有力量”、“沉默的大多數人有力量”的人。
    【沒有組織的群眾什麽都不是;紀律嚴明,他們就是一切。沒有組織,他們既不能說話,也不能被理解;沒有組織,他們甚至無法傾聽或接受共同的衝動】——《論貧困的消滅》,第二章。P14。
    比起左邊的琢磨著搞秘密社團的布朗基,高出了許多;比右邊那群肥腸滿腦的,更是高到不知道哪裏去了。
    拿三的《論貧困的消滅》、《甜菜疙瘩問題》裏所闡述的許多空想的內容、煽動的內容……
    別說在1840年。
    就是到了150年後,對於多數人而言,依舊會覺得這一套東西,很有“道理”。至少,在直覺上,覺得好像有些道理。
    尤其是,這套以小資產階級的空想為核心的空想,在“小農經濟”盛行的國度,是極有力量的。
    因為,小農……想要的就是小資產、小地產所有製。在徹底破滅、在弄清楚正是這些東西導致了他們的普遍貧困,而和工人一起合唱徹底砸碎舊世界之前,這些東西,是最動小農之心的。
    而同時,這一套東西,又是不反對工商業發展,甚至極端支持工業發展的。
    某種程度上,也是在這個必然要經過的、蛋疼的“苦於資本主義發展、又苦於資本主義不夠發展”的階段,為數不多能夠以“順應民心”的方式推動產業發展的煽動。
    即便說,這種“順應民心”,最終的結果,是以穩定的政治和高速的發展,激化和加劇階級間的矛盾。
    但,這不是這種思想的使命嗎?
    一個使命,在小農經濟的末期,維係社會的穩定,調和矛盾、加大國家的強力,快速地把工業發展起來。
    另一個使命,是最終炸成煙花,讓人民破除一切對過去事物的迷信。
    這是宏觀的曆史大勢,是不自覺的曆史前進的工具。
    而到現實的操作,李欗是否具備這個條件呢?
    在劉鈺看來,是具備的。
    當然,看起來好像區別挺大的。
    拿三類似於前朝的“朱三太子”。
    而李欗則是皇帝的兒子。
    拿三在之前,不過是玩了幾次酒館暴動。
    而李欗已經在大西洋上和英國人打過仗了。
    簡單來說,拿三是政壇上的局外人,依靠的不是製度派的力量,而是依靠沉默的多數的力量推上去的。
    而李欗,對於朝堂而言,對於製度化的朝廷和國家機器而言,肯定不能算是局外人、邊緣力量。
    但是,大順有個很特殊的地方。
    那就是,對於現在的朝廷而言,在正規科舉之外、在良家子貴族製小圈子之外,還有成百上千的“局外人”——大順的實學派。
    光頭曾有一段演講:要用無數無名的嶽武穆,鑄造一個有名的嶽武穆;要用無數無名的華盛頓,鑄造一個有名的華盛頓。
    既然說,對實學派而言,劉鈺所謂的“按圖索驥”,照著圖抓,一抓一大把類似思想的“驥”。
    但這些人,既不是朱三太子,也不是本朝四叔,更不是天策上將軍秦王。
    那麽,可不可能,靠無數無名的“驥”,鑄造出一個有名的“驥”呢?
    可不可能,靠無數無名的邊緣人,鑄造出一個邊緣人的代言人,即便這個代言人並不是政治上的邊緣人呢?
    再簡單點來說。
    老皇帝靠著北伐羅刹、西征準噶爾、服日本、下南洋、打一戰,靠著這些威望,玩一手“內外製衡”、“新舊製衡”,玩得轉。
    那麽,太子玩得轉嗎?
    一旦太子的政策保守、甚至反動,傷害了這群人的利益,這些實學派,認得你太子是個雞兒?
    至於思潮。
    既然說,實學派的“歪經”已成。
    其實一旦太子繼位後,施政出了問題、或者手腕不足、或者再度玩出來類似湖北米禁一樣的政策玩脫了。
    那麽,對於這些“無數無名的邊緣人”而言,他們很可能衝著李欗說一句話:
    【幹吧,殿下!】
    而於實學的激進派而言,在他們眼中,這件事、或者說,他們的理想,是可以實現的。
    要人。
    有成千上萬被排擠在科舉製和軍功貴族製之外的實學讀書人。
    他們中,地主階級的成分,極小。
    小農、小生產者、士兵、海員、低階軍官、工商業者、殖民地小官……
    在他們看來,既然靠科舉製綁定的士紳,搞均田改革搞不成。
    那麽,他們上,他們和內地的土地瓜葛不大,難道也搞不成嗎?
    你們那邊有幾十萬生員士紳,老子這邊也有十幾萬實學讀書人。
    要大義。
    李欗姓李。
    均田乃天下第一仁政。
    這還不夠大義?
    要錢。
    先發地區的工商業者、財閥,難道會缺錢嗎?大順又沒有金山銀山,整個大順的黃金白銀,幾乎都是從這裏流入的。怎麽會沒錢?
    要槍。
    對外擴張、印度征戰、海軍擴大、以及服役年限福利製,留下的一大堆的問題,老皇帝一死,新皇帝會不會為了省錢,不再維係諸如退伍士兵澳洲分田、水手退役領年金的龐大財政窟窿?
    即便沒有變化,那麽搞一出“紐堡陰謀”,難道還不會?
    要未來。
    全力移民,靠墾殖增加每個人的收入、靠農業增加國內糧食和肉類的“人均擁有量”,靠平均農業人口收入的提升發展工商業,靠農業收入的提升倒逼工廠漲工資,靠國內貿易完成工業大發展……
    在實學激進派看來,怎麽會沒有未來呢?這,至少比臨川舒王、安漢公那一套,似乎更可行吧?
    所以,基礎是有的。
    隻剩下了兩個問題。
    第一個。
    真要是將來太子施政出了問題, 這些人找到李欗喊出【幹吧,殿下!】的時候,李欗敢不敢摘下眼鏡、戴上眼罩氈帽類太祖模樣?
    第二個。
    貿易上的馬爾薩斯經濟學、工業上的李斯特經濟學、未來設想的聖西門空想,這一套“歪經”,李欗有沒有本事撿起來,做“釋經人”?能不能把這一套東西,編成體係?
    但實際上,看似這是兩個問題,實則是一個問題。
    因為,歪經已成。隻需要把這一套東西,用個線,拴起來就是。
    即便他自己不會栓,文筆不好,難道不會找槍手?
    所以,本質上,這是一個問題,
    即,李欗是否有意願,做這個不自覺的曆史前進的工具?
    亦即,完成那兩個曆史使命。
    在轉型期,保護工業發展,在盡力維持局麵的狀態下,加劇社會的矛盾,增強新的階級的力量。
    在末尾,用必然的結局,破除掉大順的百姓對一切舊事物的迷信,這是開啟新時代的前提。
    包括聖君、包括英靈均田、包括三代、包括聖王、包括老皇帝的開疆拓土對外掠奪、包括劉鈺的工商畸形發展、亦包括實學激進派那建立在空想上的未來,全都破除。
    由他,來召喚一切英靈,最後再由他,親手將這一切他召喚出的英靈焚毀,燒給天下百姓看。
    從而,以“讓每個人都有一塊自己的土地”為目標,進行移民。
    在這裏,移民,是作為一種社會的福利、一種對老百姓的仁義。
    且不說這是脫褲子放屁,最後還得走伊裏奇所言的“美利堅模式”——即通過土地國有製,分配土地,創造小農家庭農場,然而再小農兩極分化,完成兼並經營,在北美形成資本主義農業的模式。
    通過這種強力的手段,強行維係了勞動者從屬於資本的社會關係。
    “以外部強力,強行創造條件,維係勞動者從屬於資本的社會關係”,這是劉鈺往扶桑移民的基本。
    而實學的激進派的設想,應該說,比劉鈺的做法,溫柔太多了、仁義太多了。
    即,通過均田、征稅、強化國家機器、強化政府財政。
    再以政府財政出資,在三十年內,一切以“移民、航海、造船”為整個王朝運轉的目標。
    賺了工資,去買地。然後新一輪的移民再重複這個過程。
    地遍地都是,但那不是你的。這片荒地實際上一文不值,但對不起,你不出錢,這地就是朝廷的。
    隻說,要能辦成這件事,需要一個裏維坦。
    問題是,靠改革,而不是激烈的流血的革命,能改出來一個裏維坦嗎?
    但,他移民的理論,純是逆練的老馬學說。
    即,北美墾殖殖民地,根本不存在“資本”這種社會關係的社會基礎。在那裏,勞動者不是天然地從屬於資本的。
    最基本來講,拿三剛說完不要去中國搶市場,結果上台之後,就去發動了狗日的二鴉侵略,那你說他自己說的這一套,他自己信嗎?
    劉鈺也支持向扶桑移民,他並不反對移民,也不反對農業容納人口、緩解貧困。
    而劉鈺的做法是,既然勞動者在墾殖地,不是“天然”地從屬於資本。
    那我加個強製手段,強行以類似“苦役奴隸製”的手段,強行維係勞動者從屬於資本的社會關係,不就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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