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九章 最終的鬧劇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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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曰: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
    文忠公曰:大凡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此自然之理也。然臣謂小人無朋,惟君子則有之,其故何哉?小人之所好者,祿利也;所貪者,財貨也。當其同利之時,暫相黨引以為朋者,偽也;及其見利而爭先,或利盡而交疏,則反相賊害,雖其兄弟親戚不能相保。故臣謂小人無朋,其暫為朋者,偽也。君子則不然,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節。以之修身,則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國,則同心而共濟,始終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故為人君者,但當退小人之偽朋,用君子之真朋,則天下治矣……
    蕭何第一功,但於後世,人所記憶者,淮陰侯。
    他以為,這隻是個“學術”問題。
    他怎麽可能沒有自己的小心思?
    隻是,一戰爆發前,劉鈺終於挑破了大順這些年一直在回避的問題——黃河北決之可能。
    談話的最開始,李欗並不知道劉鈺的深意。
    黃河河道是黃河河道。
    沒有黃河河道,黃河水在華北平原上不固定,今兒去河北、明兒來山東、後天奪大清河、大後天奪小清河,那麽黃河依舊是黃河,隻是沒有固定河道而已。
    理解了“河道是河道、黃河是黃河”。
    那麽,也就知道,真要是決口了,那不是淹死個百十萬人的“小”事。
    而是會直接導致華北平原的耕地鹽堿化、小農崩潰、土地退化、起義、瘟疫……
    甚至於,大順朝廷的實質上的階級基本盤——華北小農階級——會崩。
    到時候,根本不是百十萬人的事,而是可能會是一場波及幾十年、影響深遠的大事。
    黃河問題,在大順,一直沒被挑破。
    漕運沒改之前,所有人都知道要出事,所有人都假裝不知道要出事。
    漕運改了之後,所有人都知道可以修黃河了,但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個爛攤子——挖河簡單,沿途百姓、征地、山東鹽業等等這些事,不是山東節度使能解決的。封疆大吏級別不夠,非得上朝廷重臣;朝廷重臣級別夠了,這些爛攤子事卻又不想惹一身騷、更不想離開中樞。天佑殿的人沒法去,軍功貴族裏能辦成這事的能選的真不多。
    最後劉鈺在一戰前,站了出來。
    眾人皆大歡喜。
    李欗也把那些心思收了起來。
    因為,如何能完成黃河工程?
    或者說,在封建王朝,完成黃河工程,需要什麽?
    答:需要大一統帝國,需要六政府天佑殿和樞密院,需要各個省調配的資源糧食財政,需要數以百計的水利工程專業人才,需要數以百萬計的勞役人口。總之,需要一群帝國的“保守派”,穩住帝國,不要出亂子。
    至少,在修好黃河河道之前,不要出亂子。
    大順之前幹過許多大事。
    比如說,西南改土歸流。這不可謂不大,也不可謂不需要大一統帝國。
    但,西南改土歸流,和黃河河道這件事,就王朝而言,終究還不是一個等級的事。
    劉鈺在這種時候,選拔挑起來黃河河道這個爛攤子,也頗有點“政治表態”的意思——支持皇位平穩交接、支持太子。誰鬧亂子,就砸碎誰的狗頭。
    固然說,劉鈺真正的嫡係,尤其是那種人身依附綁定關係的嫡係,其實並不多。
    但是,實學派中的真正有能力的人,在這件事上,也都是持這種“保守派”的態度。
    也即某種程度上的“君子群而不黨”的意味。
    他們是“帝國的保守派”。
    換句話說,他們就是“誰坐龍椅支持誰”。
    這群“保守派”,並不在意政變,隻要別說搞出來那種全麵反動、要倒退以至於損害他們利益的事,那麽他們不在乎。
    你要有本事搞玄武門,就亂三天,這批“帝國的保守派”,毫不在乎。
    三天之後,你敢坐椅子,他們就敢去慶賀。
    但你若沒本事搞玄武門,結果搞出來個靖難什麽的。
    那對不起。
    天下一亂,黃河修不成。
    大義在“保守穩定”的這邊,誰敢拉隊伍,現在支持修黃河、且認可修河乃大義所在的這群實學的帝國保守派,會直接帶兵把頭給擰下來。
    而基本上,大順這些年、或者說老皇帝為接班而留下的錢袋子和槍杆子,都是這種帝國保守派,而不是太子黨。
    太子黨是為了接班之後逐漸收權的,但在太子逐漸收權之前預留的槍杆子和錢袋子,可沒有一個太子黨,全是這種保守派。
    啥叫大順此時的保守派?
    蕭規曹隨。
    支持對外擴張、支持內外分治、支持暫時不動科舉、也支持殖民地官員從實學中選拔。
    簡言之,支持現狀、支持此時的政策和體係。
    也即是,二三十年前的激進派。
    他們,是大順這些年改革、對外征戰的受益者。
    包括說,在這一波從征西域到一戰之間,大順除開國之初外的最大一波封侯風口期裏,爬上來的大部分人。
    這群人的普遍特點,就是都交了實權,但又在軍中有威望。
    還有一部分人,蹲在已經退化成養老院的總參謀部樞密院養老。
    能打。
    能搞經濟。
    造反,不行。
    平事,很行。
    當然,你要說新皇帝一上台,屁股還沒坐熱乎的,就先大戮功臣什麽的……他們未必會等死,但問題是新皇帝一般腦子也不至於這麽不好使。啥水平啊,你當你一個碗打出來的天下呢?還是跟老皇帝似的人脈手腕都硬啊?
    所以,在李欗看來。
    既然劉鈺用“修黃河”來表態,或者說代替新興的軍功貴族們表了態。
    那麽,除非就是李欗的親哥,一上台。
    二話不說先殺一波這批風口期封爵的;再宣布自己在湖北的改革嚐試太嚇人了通通退回去;再宣布養海軍太費錢了通通解散;再宣布退伍兵的南大洋分地政策花錢太多船票太貴通通取消……
    那麽,李欗覺得,若是這般,自己大有機會。
    否則的話,大抵是沒機會的。
    故而,現在劉鈺回京,和他來談對“自由貿易”的看法。
    李欗也隻能當成是個純粹的學術問題。
    所以,他很自然地避開了大順國內市場的問題。
    而是以海軍的身份,談起來他對“自由貿易”作為世界新禮法、而擴大天下概念的想法。
    李欗覺得,大順使使勁兒,其實能當地球的天子。
    以“自由貿易”,取代“周禮藩屬”。
    各國分工,各司其職,若楚負責苞茅、齊貢獻魚鹽。
    比之此時,便是順為天子,它國或產糧食、或產白紙、或挖白銀、或做市場、或種甘蔗、或搓棉紗、或為方伯征討不臣、或為蠻夷而天下共擊之。
    各司其職,分其禮器。
    天子六師,諸侯艦有定額。
    自由貿易,而為新禮。
    以各國金融商人,為素封之大夫。
    違禮法者,天子提軍征之,效一戰大順迫英國解散東印度公司、取消茶稅和棉布禁止令故事。
    違分工者,天子提軍征之,效大順毀滅孟買蘇拉特達卡等地織布故事,叫你搓棉紗不準織布,你就搓棉紗不準織布,想要升級則以當地金融買辦素封大夫為內應,除之而後快。
    李欗是站在海軍,或者說站在大順這個獲取商業霸權的工具的角度上談的。
    這種想法,在大西洋的時候,其實就已經基本成型。
    隻不過,顯然,這不是劉鈺想聽的內容。
    這事到底有多大,那得看怎麽看。
    隻看一波水災,覺得也就淹死個百十萬人。
    實則不是的,也不能這麽看。
    但是,盛世時候,為社稷江山而考慮的人,終究還是有的。
    劉鈺的嫡係其實不多,這一點朝中都清楚。很多時候,刻意回避一些人事上的問題。
    劉鈺的反對者、仇敵,自然也不少。
    但是,哪怕說,平日裏和劉鈺互噴、互相嘲諷的顏李學派後人,在麵對修河問題的時候,也隻能支持。甚至一些人算是“自帶幹糧”跟著去的山東。
    畢竟,黃河這件事,是大事。
    固然說,前朝末期,出了些諸如剃發上表之類的醃臢事。
    跑去修河了。
    決口是決口。
    黃河是黃河。
    在那之前,李欗不是沒有自己的小心思的。
    論人脈,自己在先發地區混了這麽久。
    隻是在討論自由貿易的相關。
    實際上,促成他刻意摘下眼罩、戴上眼鏡的原因之一,就是在一戰爆發前,劉鈺選擇了去山東修黃河。
    論槍杆子,自己執掌大順的海軍許多年。
    論威望,善戰者無赫赫之名、善謀者無赫赫之功,打贏大西洋一係列戰鬥、為大順拿到了西非貿易歐洲貿易的,有名有功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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