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九三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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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拿破侖點了點頭,他並不認為這是自己人生中的汙點。
    “是的。但是,中國人在傳播重農主義的時候,卻故意忽視了‘重農輕商’、‘囤貨居奇’這兩個詞匯。”
    副官並沒有對這種特別宏大的話題做出評判,或者說,並未考慮這些曆史的進程,而是隻談到了拿破侖的自我奮鬥。
    事實上,這一次要從大西洋走經典東西方貿易航線回國,還有個重要原因,那就是借助劉鈺的屍骨和附著在這些屍骨上的理論,開展和歐洲的外交活動。
    “您不正是因為鎮壓了八十九年的麵粉戰爭,才脫穎而出的嗎?”
    副官很準確地用了脫穎而出這個成語的法語正式翻譯,88年的旱災,直接導致了第二年的麵粉戰爭。
    當然,對於大順的這個很重大的官方活動來說,山川險阻不方便運輸,從來不是真正的問題,最多隻是一個加上去的理由。
    問對,是一種非常【仿古】的文體形式。
    《唐太宗李衛公問對》、《晏子》、《管子》、《墨子》、甚至《論語》中,很多都有這種【問對文體】。
    啥叫問對文體?
    某問:XXXX。
    對曰:XXXX。
    這,就是問對體。
    簡單來說,杜爾哥的這篇代表作,是以高雷思、楊德旺這兩個“耶穌會的公派中國留法學生”問問題、他來回答的形式,寫成的。
    即:
    高雷思第一問:均田可乎?
    杜爾哥對曰:【不可。如果把土地這樣平均地分給一個國家所有的居民,使他們每一個人恰好擁有維持他們自己生活所必須的土地,而毫無多餘】
    【那麽,顯然,既然大家都處在同等的情況下,就不會有人願意為別人工作。同時,任何人手裏也不會保有可以用來償付別人勞動的東西……】
    楊德旺第二問:均田古有之乎?
    杜爾哥對曰:【這種假定情況,從來也不會存在。因為土地在沒有被分配之前,早已經被人耕種了】
    【這種耕種,即墾殖勞作,其本身就是分配土地和保障個人財產的法律基礎……】
    大概就是這麽一種形式,一共101個問對,詳細闡述了重農主義、道法自然、自然秩序這些東西。
    或者說,用老馬的話講,是【重農主義中更激進的頭腦,尤其是杜爾哥,完全蔑視了這個外觀即連封建主義的皮都不披了),杜爾哥把重農主義體係,當做滲透入封建社會內部的新的資本主義體係來論述】
    曆史上,杜爾哥75年成為法國財政大臣,以重農主義為思路,進行改革。
    然而,第二年,就出事了。
    重農主義的精髓,是道法自然,亦即理想化的資本主義的自由貿易體係。
    然後,顯然,法國的曆史太短了,杜爾哥隻是理解了什麽叫自由貿易,卻如此時的拿破侖所言,完全不理解什麽叫重農輕商、囤貨居奇、平糶平糴、鹽鐵之論這些爭了快兩千的東西。
    第二年,玩崩了。
    其實道理很簡單。
    在杜爾哥改革之前,存在一個真正的法國嗎?
    實際上,是不存在的。至少在經濟層麵,哪有法國?法國在哪?
    實際上,當時的法國,是一個個分散的、區域的市場——這和中國不一樣,大運河廢掉之前,再怎麽樣,漕米得征,用來保證華北地區的糧價。
    曆史上,杜爾哥的改革非常“激進”——這是相對於法國來說了。
    取消了各個地區的區域性的市場、取消了各地的交易限製,試圖構建國內統一市場。
    先開刀的,就是糧食。
    把區域性市場打破,拿糧食開刀——理論上啊,理論上,統一市場一形成,國內穀物自由貿易、取締區域性的管控,那麽糧食肯定會趨於平緩。這裏糧價高了,自然會有商人往這邊運糧食平抑糧價,無形之手嘛。
    但現實……是殘酷的。
    75年改革。
    76年就直接讓杜爾哥傻眼了。
    商人們選擇囤貨居奇,抬高糧價,資本入場操控糧價,而根本不是傳說中的道法自然,無形之手一調控,糧價趨於平穩,貴的地方立刻就會有低價糧進來……
    不是的。
    而是法國全國徹底亂套了。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其實道理很簡單,大概是這麽回事,經濟學這玩意兒別弄那個玄妙的詞匯,其實挺好理解的。
    大概是這麽回事。
    原本吧,並不存在一個名為“法蘭西”的全國統一市場,尤其是糧食。
    而是在法國這個地理概念上,存在著甲、乙、丙、丁等等幾個區域性的市場。
    甲地饑荒了……用中國這邊的話講,叫:河西荒,則移其糧於河西。
    甲地的饑荒,不會影響到乙地;丙地的缺糧和糧價上漲,也不會影響到丁地。
    而隨著杜爾哥的改革,過分地相信、或者說,連糧食這種東西,都敢相信無形之手、自由放任,那真是嫌命長了。
    【在杜爾哥的法令之前,每個地區都麵臨著自己的短缺,因此一些地區會遭受真正的饑荒,而另一些地區則完全幸免於難,並通過國家保證的穩定價格供應王室或者叫中央政府的幹預本來是被要求的,毫無疑問是可以獲得的,以確保受影響最嚴重的地區的供應,從而減輕饑荒最嚴重的影響)】
    【然而,隨著杜爾哥的自由貿易改革,穀物所有者開始通過儲存穀物進行投機】
    【而且,在努力壟斷市場時,還傾向於在收成良好的地區集體購買,以便在利潤可能更大的歉收地區出售,導致全國範圍內的價格大幅上漲和短缺豐收地區的糧食減少導致那裏的價格上漲)】
    簡言之,這導致了一個法國之前從未遇到過的情況:
    即:不再是區域性的糧食危機,而是因為各種管控的取消,糧食短缺很快造成了一種全國性的危機。然後,這種全國性的危機,而不是局部的危機。
    這是法國從未經曆過的:臥槽,這什麽情況?沒見過啊。這怎麽甲地缺糧,會導致全國性的混亂?
    再比如說。
    丁地,其實不缺糧。
    但是,資本集體去丁地購買糧食囤積,導致丁地糧價上漲。
    那麽,丁地的人,尤其是需要買糧食吃的人,會幹什麽?顯然,會去砸糧店、砸商鋪、砸倉庫啊:我們這的糧價,都讓你們這群人給弄高了!
    應該說,曆史上,到這一刻,杜爾哥才清醒過來。
    但是,晚了。
    法國有沒有糧食?
    有。
    海外糧食不缺。
    但是,中央政府有沒有足夠的運力?
    沒有。
    這麽說吧,可以說,杜爾哥的改革,有點類似於大順太子在湖北的改革鬧出的“米禁”鬧劇:大順有沒有糧食?有,南洋、東北、蝦夷、扶桑,糧食有的是。大順有沒有足夠的運力,能在一個月內把糧食運到湖北,暴草那些糧食投機商?
    沒能力。
    杜爾哥的反應還是挺快的。
    第一年改革。
    第二年就明白過來了:臥槽,不能全搞道法自然那一套啊,還是得國家管控一些生活必需品啊,糧食這玩意兒不是別的,要出大事啊。
    當時吧,路易十六剛上台。
    誰剛上台就徹底擺爛?誰還不剛上台,就琢磨著幹點事?
    所以,路易十六當時還給杜爾哥寫了封信:【先生,朕收到了你的信件。很高興,物流問題解決了,橋修好了:其實,我們應該預料到,改革會讓鄉村出現種種不良現象,但仍要把改革進行到底……】
    信,是5月6號寫的。
    5月8號,就立刻出台了國家調控政策:【把廉價穀物,運送到不同地方,會給運送者提供不同的獎金。尤其是阿爾薩斯、洛林和三主教轄區,這些穀物價格飛昂的地方,將支付補助金:每擔小麥15蘇的補助金、每擔黑麥12蘇的補助金……】
    想法,是好的。
    現實,是殘酷的。
    你可知道,大明為了解決邊疆戰爭的糧食問題,給的是什麽補助?
    鹽啊!開中法啊!
    你他媽的每擔小麥就給15蘇的補助金,哪個商人會去幹?
    等著杜爾哥反應過來後,發現這麽搞不行,得靠中央政府直接調控物價的時候,已經晚了!
    簡言之,孩子死了,來奶了。
    杜爾哥考慮到要解決物流問題、要解決運輸問題、要解決公路問題,把這些都解決了之後,才能搞自由貿易。可問題是,路、橋、物流、地方保護、貴族勢力,這些東西,是你出個政策一點就能完成的?
    再者,你法蘭西有常平倉嗎?有平糴庫嗎?有漕米嗎?有漕運總督衙門嗎?中央政府手裏捏著多少運輸能力?
    吊毛沒有,你憑什麽平抑物價?
    就憑你受儒家影響的【道德經濟主義】?
    當然,從政治上來看這件事,杜爾哥失敗也是必然的。
    簡單來說,杜爾哥,想當李悝、吳起、商鞅、桑弘羊、姚崇、王安石、張居正……
    你誰呀?
    你能把這些人花了兩千年走完的路,在幾年之內走完?
    再一個,這些人的背後,站著的都是誰?皇權已經強化到什麽程度了?
    路易十六是那塊料嗎?
    構建國內的統一市場,不隻是個經濟問題,首先是個政治問題。你法蘭西當然是有這個本事的,曆史上93年不是演示過了嗎?巴黎征服整個法蘭西。
    但是,你路易十六,有這個本事嗎?凡爾賽宮,征服整個法蘭西?你誰呀?你的權力從哪來的?你有科舉製嗎?你搞死貴族了嗎?你開阡陌破井田了嗎?你有黃巢幫你天街一踏嗎?你有錢嗎?你有真正完全吃皇糧的軍隊嗎?
    你吊毛沒有,你就是個各地大貴族、舊勢力的玩偶,你憑什麽改革?
    你有科舉製的選拔體係、一整套的文官官僚係統、郡縣製度嗎?連這個都沒有,還想以加強君權的方式動貴族勢力?瘋了吧你。你知道大順走到今天,從鄭莊公射周天子開始,到商鞅變法,再到後續種種,走了多少年?除了皇權、貴族,世家,寒門,小農之外,還有多少百姓出身的真正英豪用最暴力的手段,把很多東西掃進了垃圾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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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曆史上,這位被老馬盛讚是“在封建的法國,披著封建主義的皮,實行了法革後的激進製度”的杜爾哥,在古典經濟學中的地位,也是很高的。
    他的代表作《關於財富的形成和分配的反思》,是《國富論》的萌芽。
    而後世,很少有人知道,他這篇文章,源於兩個“中國留學生”的問答:高雷思、楊德旺。
    “杜爾哥,完全忽視了商人的利欲熏心。他以為,自由貿易,會帶來一切美好。但也正是因為他的自由貿易政策,直接導致了76年和88年的兩次糧食大混亂。”
    “他忽視了一件事。在法國,國家應該是市場發展的工具。對於糧食,在搞自由貿易之前,政府一定要有足夠的糧食儲備和運輸能力。”
    “杜爾哥從中國人那裏學來了國內統一市場,卻沒有學到他們的大運河、常平倉,以及我們還缺乏一場‘鹽鐵之議’。”
    當然,這,是這個時空的故事。
    另一個時空裏,或者說原本的曆史裏,88年的事,以及杜爾哥之前的自由貿易改革,到這一年,已經到了不得不把國王腦袋剁了的地步了。
    “同樣的,他們在傳播自由貿易的時候,有意地忽視了他們曾經擁有的大運河,和漕米——中央政府所掌握的、非金銀貨幣的、真正的物資。”
    他眼前這位年輕的、已經嶄露頭角的科西嘉人,正是因為在麵粉戰爭中,果斷地采取了誰也沒想到的鎮壓方式,一舉成名。
    杜爾哥的這篇代表作,曆史上是以【問答】的形式。
    或者說,用中國人更為容易明白的詞匯,使用【問對】的形式,實際上是以一種……怎麽說呢,翻譯問題帶來的挺別扭的【仿古】的形式,寫的這篇文章。
    而這場彌漫的陰雲,又和這一具即將啟出來送歸大順的靈柩,息息相關。
    瀑布的另一側,在這邊迎接的法國軍隊中,年輕的、二十歲出頭的法蘭西少校拿破侖·波拿巴,遙望著河對岸正在緩緩拉出的棺材,脫下了帽子。
    對大順而言,至關重要的歐洲市場正處在一場激烈的變革前夕。
    一場對大順的貿易體係而言的巨大陰雲,正在歐洲彌漫。
    隻不過,致敬是短暫的。
    短暫的致敬後,拿破侖戴好了自己的帽子,和身邊的副官道:“中國人送來了重農主義、道法自然,和由此引出的自然秩序、自由貿易。但同樣,他們也帶來了麵粉戰爭、暴動,和我們從未見過的、全國性的因為饑荒和糧食而導致的暴動——或者,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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