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九三年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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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而言之,他旁邊的孟買,因為種種曆史因素和歐洲殖民因素,大順並沒有選擇將孟買作為大順在印度西北的統治中心。畢竟,大順麵對著數萬在葡萄牙統治下、以及在葡萄牙把孟買作為嫁妝送出去英國仁統治下的城市,著實不好管理。
既不好管理,那大順就選擇了塔皮河另一側的港口,蘇拉特,來取代孟買的位置。
蘇拉特。
這,就是抬著劉玉棺槨作為一種外交手段的大順使節團,在從北美抵達歐洲逗留了一段時間後,得出了結論。
不久前,大順炮艦開炮鎮壓古吉拉特紡紗人大起義的煙塵,還沒有徹底消散。
正所謂,一座城市的命運,既要……又要……。
法國要亂,且大亂。“禮崩樂壞”,法國舊製度就是法國舊時代的禮樂,舊時代已經不可挽救,一定會出大事的。
事實上,載著劉玉靈柩的艦隊,要不是因為一場忽如其來的風暴,是決計不肯在蘇拉特逗留的。
畢竟,劉玉的名聲,在蘇拉特和在巴黎,完全不一樣。
在巴黎,固然有人罵、但也有人會來靈柩旁獻上鮮花和哭泣。
而在蘇拉特,隻怕是……不抓兩團屎扔棺材上,那都算是當地人比較有“素質”了。
劉玉倒是沒親手拉蘇拉特殺過人。
但他當初下南洋重整南洋棉布供應體係、打一戰、定政策、以及鋪開紡紗業又忽然摧毀,這一係列舉動,在古吉拉特因此而死的人,不下二三十萬。
除此之外,還有個特殊的“曆史遺留因素”,也即英國殖民和大順殖民的區別。
這裏的區別,不是什麽道德、製度、文化、法律什麽的區別。
而是最基本的東西: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
一戰之前。
英國是個棉布進口國。
而大順打贏一戰,甚至說在打贏一戰之前,大順就是個棉布出口國。
這,才是這裏的人、尤其是一些被英國殖民統治過的人,對劉玉如此恨的根本原因。
是的,某種程度上,大順打贏了一戰,直接導致了古吉拉特以對外出口為主的棉紡織業,徹底崩潰。
織布行業完蛋,隻剩下了棉花種植業和紡紗業。
對這裏的一些織布為生的手工業者而言,他們當然沒經曆過曆史上真正統治印度後的慘狀。
而大順,或者說劉玉的政策,之前偏偏又是“倒逼英國東印度公司開拓印度,施加壓力讓東印度公司如芒在背認為隨時可能失去中國的貨源,從而迫使英法在印度衝突加劇,進而借刀殺人讓英國驅趕法國,然後大順再以法國盟友的身份參戰”的路線。
這使得一戰之前,英國在古吉拉特地區的進口量,大增。
或許可以這麽說。
一些織布為生的古吉拉特的織布工匠看來:這大英國不見得好啊。可到了大順,我卻挨了餓。
無需諱言,這是事實。
後世有人,為了鼓吹西方的發達,給出過這樣一個數據。
說,從1794年,到1814年,英國銷往印度的紡織品,暴增了696倍!
隻看這個數字,不求真相的人,一定會覺得:哇,西方真的好發達的,在1800年工業就全麵碾壓東方了!
這個數據,沒錯。
可以說,非常的正確。
但是,這個數據,就是標準的“說話說一半”。
曆史上,1794年到1814年,英國銷往印度的棉紡織品,是不是暴增了696倍?
是的,一點沒錯。
但是,很可能,這個數據,他沒告訴你,1794年,英國銷往印度的棉紡織品的價值是多少。
那麽1794年,也即是傳說中馬嘎爾尼訪華的那幾年,英國銷往印度的棉紡織品價值是多少呢?
156英鎊。500兩庫平銀。
是的,你沒看錯。
156的後麵,既沒有【千磅】,也沒有【萬磅】。
就是156英鎊,500兩庫平銀。
那麽,暴增了696倍,是多少呢?
107306英鎊,大約35萬兩庫平銀。
所以說,數據說謊了嗎?
沒有。
數據沒作假,確確實實是暴增了大約696倍。
隻不過,基數是156英鎊。既不是156千英鎊,也不是156萬英鎊,而是156英鎊。
那麽,1794年,印度對英國出口的棉紡織品是什麽數量呢?
4500000件。
這裏的件,不是一件衣服的件,而是類似於一包、一箱這樣的計量單位。
按照1759年的數據,這麽一件的價格,大約是2.03英鎊。
換言之,1794年,東印度公司從印度進口的棉紡織品,一共450萬件,約合900萬英鎊。
這個數據很關鍵,意義很大。
不理解這個數據,也就不明白工業革命的真正偉大之處。正因為工業革命的偉大、因為老馬說的商業資本統治下的劫奪製度的狠毒,才能在短短40年後,徹底摧毀了印度的手工紡織業。
相反。
曲解這個數據,不會得出工業革命的恐怖與偉大,反倒會產生一種“英國的生產力一直這麽強大”的錯覺,工業革命的偉大讓位於歐洲人的一直強大了。
仿佛,英國就是這麽強,遠勝亞洲,於是隻要來到了亞洲,瞬間就能衝擊亞洲的手工業。
甚至於,很多數據都不會告訴你,在印度民族大起義之前,英國東印度公司的第一收入,是【畝稅】。
畝稅收了1531萬7911英鎊,折合庫平銀4500萬兩白銀,排在公司總收入的第一位。
於是,隱瞞了這些數據,便很容易得出許多的奇葩的結論。
你以為它是個工業時代的大托拉斯,偉大的工業壟斷集團,利潤暴殺農業國。
實際上,它是個變種的“海上遊牧包稅蒙古”,靠著一年4500萬兩的農業稅,維係著公司的運轉。
理解了這個數據,也就明白,為什麽會出現這種情況:載著劉玉靈柩的船隊,壓根不想在蘇拉特逗留。
因為……大順的紡織業,正在迅速摧毀印度的紡織業。
此時是1793年,但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大順拿的卻是曆史上1870年的英國生產力劇本,而不是1793年的英國生產力劇本。
而蘇拉特的棉紡織從業者,拿的也是曆史上1870年的印度人民的心態,而不是1793年的心態。
什麽意思?
曆史上1793年的英國紡織業,中國這邊海關零關稅,也是卵用沒有,反而會鬧出來1842年的笑話:江南買英國布當包裝,包生絲。
而1869年11月17日蘇尹士運河開通,以及工業革命三十年如過去三百年的生產力發展,鬆蘇地區的棉紡織業,已經開始有點頂不住了。
這,就是老馬說的:【商業霸權才能帶來工業發展,而商業霸權大部分又是依靠艦隊決戰獲得的】。
沒有艦隊,沒有商業霸權,沒有刺刀,你縱然物美價廉,但你沒有霸權,你就沒有市場。人家不買你的,人家反手出個棉布禁止令,你能如何?
劉玉逆練,一戰獲勝,從大順到印度也不需要繞好望角。
而大順想要棉花和棉紗,不想要印度棉布。
並且,正如李欗當初琢磨的“邊疆鐵路”的配套政策,是摧毀印度的製糖業。他既懂這個,也算是稍微理解了原始積累的秘密。
那麽,顯然,大順在印度造成的衝擊,是可怖的。
於是,也就有了孟買等地的印度原本的貿易受益者的那種情緒:這大英國不見得好,可到了大順,我卻挨了餓。
沒辦法的事,這就是曆史進程,總不能把這些人抓著送到另一個時空,去感受下1820年以後工業革命後的英國是如何摧毀印度的棉紡織業的。
一方麵,是大順的紡織業對印度的衝擊。
另一方麵,是英國之前在孟買作為“購買者”;而大順此時卻作為“傾銷者”的差異。
的確,曆史上,印度的棉紡織業被英國摧毀了。
但,絕對不是在大順打一戰之前,英國就能摧毀;相反,這個時間點,英國還得靠行政保護和關稅,哪有資格談摧毀印度棉紡織業。
自然,在這個時間點,對照是明顯的:大順沒來之前,蘇拉特和孟買發展挺好,對外紡織品出口節節攀升;大順一來,蘇拉特先是棉紡織業南洋市場被崩,緊接著又是一戰獲勝波斯市場被大順搶了,再然後就是這一波大的。
這種對照,過於明顯。
伴隨著走錠精紡機在大順先發地區的鋪開,導致了印度手工業者的反抗情緒,或者叫“覺醒”。
更重要的一點,在於大順的統治下,扶植了一批印度的商人,建立了一堆紡紗工場,供應大順棉紗。
而大順,伴隨著走錠精紡機的應用,現在把印度的民族資產階級,也給拋棄了。印度的民族資產階級,尤其是在之前貿易體係中搞紡紗業的民族資產階級,也開始踏上曆史的舞台了。
李欗或許知道這樣做的後果,也或許想說:我想做包含印度在內的天下的天子,我想要穩定,一切照舊統治下去。
但大順已經發展起來的工業資產階級、轉型後的一部分和帝國主義政策利益綁定的軍功貴族、實學新興階層的帝國主義統治階級聯合體,拍了拍蒸汽或者水力驅動的走錠精紡機,告訴天子:不,你不想。你不知道,我們告訴你。
鑒於孟買的特殊性,大順選擇了“揚州方案”,即讓孟買遭受大順廢漕運走海運一樣的揚州命運,將印度西北的貿易中心和統治中心定位在了蘇拉特。
正所謂,其興因此、其衰亦因此。
在繁榮發展了二三十年後,又因為一件“小”事,蘇拉特的命運再度被曆史進程所影響。
事實上,蘇拉特對於大順並不陌生。
早在一戰之前,蘇拉特這裏的印度人,就經曆過大順睡醒的“曆史進程”了。
大順下南洋,用軍艦奪取了商業霸權,使得南洋的棉布市場不再用荷蘭人倒騰的蘇拉特棉布,而是用鬆蘇棉布。
蘇拉特就已經經曆過一次“曆史進程”了。
一戰之後,大順擊敗了英國的3000軍隊,在印度獲得了絕對優勢的地位。
至於孟買在大順打贏了一戰之後,發生了什麽,那就不太好說了。
這座在塔皮河河口的城市,在曆史進程上,走了一條和原本曆史截然不同的道路。
這一次的曆史進程,叫“走錠精紡機”。
不久前發生的起義,正因此物。或者說,這是一個幾十年前從大順決議在印度弄棉花開始,就注定的曆史進程。
這對大順每年對大西洋貿易區的上億兩貿易額來說,絕對是個至暗的結論。
…………
法國不是整個西歐,正如,大順不是整個東亞。
法國若亂,整個西歐必將亂成一鍋粥;正如,大順若亂,整個東亞必將亂成一鍋粥。
幾個月後。
印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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