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備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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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鏡湖郡易幟的消息就像一場炎夏的驟雨,從天而降,令猝不及防的行人慌忙躲避。然而一旦雨停,雨水便被迅速地蒸幹,僅在樹葉上留下些淺白色的痕跡,行人又罵罵咧咧地繼續趕路。
    隻是望著天邊正在迫近的烏雲,沒有人會懷疑這場驟雨不過是一場更可怕的暴風雨的預演。
    ……
    [熱沃丹]
    [安置“贖還者”的臨時營地]
    “我們可以自行選擇去向——至少溫特斯·蒙塔涅那個家夥是這樣承諾的。”
    麵對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的“贖還者”們,  塞伯·卡靈頓少校大馬金刀地靠著一把樹皮都沒刮掉的簡陋椅子,以帕拉圖騎士特有的那種“對女人和榮譽之外的一切事物都不是很在乎”的口吻說道:
    “想回家的,給你們發通行證和路費;想留下的,按照拓荒者的標準分配土地;為鐵峰郡守備軍立過功的,獎賞標準和蒙塔涅的兵拉平。他們有什麽,你們就有什麽。他們一個人頭一百畝,你們也一樣有一百畝。”
    曆經磨難回到帕拉圖的遠征軍軍官和士兵圍著塞伯少校,神色緊張地聆聽少校宣布自己的命運。
    “少校,  蒙塔涅可是花了大力氣才把我們贖回來。”一名為了治虱子而剃了光頭、因為此前的長期營養不良而臉頰凹陷的中尉站出來,  狐疑地問:“結果什麽都不要,白白地放我們走?維內塔人真的會有這麽慷慨?”
    “哦,你不信是吧?”塞伯少校露出兩顆狼似的尖牙,微笑著提議:“那你去當麵問他?”
    中尉訕訕地閉上了嘴。
    塞伯抱起胳膊,從左到右掃視聚集在低矮棚屋裏的戰友、同僚、部下。
    他所看到的麵孔裏麵,有的曾與他並肩作戰、高唱凱歌,有的曾與他在淒風苦雨的荒原上互相依偎著取暖,還有的他並不認識,但卻與他分享過同一種命運。
    他扭頭看窗外,十分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我能給你們爭取到的就這麽多!覺得不滿意,自己去找狼之血!行了!解散!好好想想再做決定。”
    在場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並不是因為有什麽不滿意,  而是對方開出的條件實在是太好,  好到令人不敢相信。
    “少校。”一個瘦小的輔兵拄著兩支拐杖,費力地擠到最前麵,  怯生生地問:“像我這樣的……也能分到地嗎?”
    瘦小輔兵左膝以下的褲腿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了。
    塞伯不忍心去看,  他偏過頭,語氣生硬地回答:“有啊!為什麽沒有?一樣有,全都有!”
    木板棚屋裏麵頓時嘈雜起來,沒聽清的人在慌張地問旁人少校說了什麽,聽清的人則有了更多的問題。
    “能不能先記掛在賬上?大人。”一個士兵急切地問:“我想先回家,把家裏人接過來再領地,可以嗎?”
    另一個軍官皺眉問:“長官,如果我們要回江北行省,蒙塔涅上尉有船?”
    “分地是在哪裏分?是蒙塔涅大人直接分給我們,還是要我們自己去劃?”
    “隻給我們分地嗎?農具耕畜呢?”
    “分的地能變賣嗎?”
    塞伯少校隻感覺有一千隻蚊子在自己耳道裏嗡嗡亂叫,令他煩躁至極,他一記鞭腿把身下的椅子踢得散架,暴怒大喝:“都給老子閉嘴!”
    棚屋裏霎時安靜下來。
    少校又露出像狼一樣的凶狠神情,厲聲嗬斥:“問這問那,我又不是溫特斯·蒙塔涅的人,我去哪知道?!”
    在場的眾人都不自覺回避少校的對視。
    喘了幾口粗氣,塞伯少校一拍大腿,無奈地說:“這樣吧!我去把理查德·梅森找來,  讓他來給你們答疑解惑。”
    棚屋裏緊張的氣氛為之放鬆,眾人的心都安定了下來。
    “對了。”塞伯少校突然想起些什麽,搔了搔頭發:“不管是走是留,  你們的事情都要等一段時間才能處理。”
    此言一出,眾人剛剛放下的心又提到嗓子眼
    “少校。”一名軍官試探地問:“請問等一段時間……要等到什麽時候?”
    “等到什麽時候?當然等到是新墾地不打仗的時候。”塞伯少校冷笑:“你們還不知道嗎?阿爾帕德的人馬已經占了鏡湖郡,而鏡湖郡外邊就是大議會的兵。就算現在給你發通行證,你敢上路?”
    聽了少校的話,眾人或若有所思、或竊竊私語。
    一名軍士壯起膽子,從人群後方揚聲發問:“大人,您是走是留?”
    “我留下幫蒙塔涅再打一仗。”塞伯·卡靈頓幹脆地回答,他沉默片刻,抬起頭,淡漠地說:“大戰在即,他正缺人手。雖然那小子說自己什麽都不要,但是我不想欠他恩情。”
    ……
    [熱沃丹]
    [新軍兵營]
    “軍士!”猴子興高采烈地跑進營房,遠遠就聽到他的喊聲:“軍士!好消息!”
    營房裏,老兵魯西榮正在縫補帳篷,他抬起頭,沉著臉嗬斥猴子:“小點聲!軍營肅靜,不容放肆,小心憲兵把你吊起來抽!”
    猴子聞言輕輕給了自己一嘴巴。他站在魯西榮身旁,雙手撐著膝蓋好不容易喘勻氣,故作神秘地問:“您聽說了嘛?”
    魯西榮專心致誌地縫補著帳篷的破口,理都不理猴子。
    “嗨!我就跟您說吧!”猴子按捺不住,眉飛色舞地報喜:“嘉獎令已經發下來啦!塔馬斯大人正式升任營長啦!”
    “哦。”魯西榮頭都不抬。
    “你怎麽不明白呢?”猴子拽來一張板凳,貼著魯西榮坐下,賤兮兮地湊近:“這可是大好事?”
    “好在哪?”
    猴子一拍大腿,笑逐顏開地說:“您想啊!既然塔馬斯大人升了營長,那一連長的位置是不是就空了出來?”
    “哦。”
    “既然塔馬斯大人升了一級,那布尼爾軍士是不是也該升一級?”猴子頭頭是道地分析:“要是布尼爾軍士也往上走一步,那您不就是……”
    老魯西榮咬斷線、打上結,然後迎著光檢查了一下針腳,隨即把帳篷蒙布往猴子懷裏一塞;“有段日子沒用了,拿出去曬曬,去去黴味。”
    猴子二話不說,抱著蒙布跑了出去。三下五除二晾上蒙布以後,他又火急火燎地往回跑。
    等他返回營房的時候,魯西榮已經把“同帳夥伴”的背囊都拿了出來。
    猴子蹲在魯西榮身旁,抱怨道:“您就先別忙啦!我在跟您說要緊的事情!”
    魯西榮打開自己的背囊,把裏麵的東西都倒了出來檢查,飽經風霜、溝壑縱橫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波動:“這才是要緊的事情。”
    “這種事情,什麽時候做都來得及。”猴子湊到魯西榮身旁,難掩興奮之色:“我跟您說——您又要當軍士啦!真正的軍士!誒?您怎麽看著不高興啊?”
    魯西榮沒有理睬猴子,而是把猴子的行囊拿到麵前打開,然後他愣住了,問:“這是什麽?”
    “什麽什麽?”猴子試圖裝傻。
    魯西榮把手伸進猴子的背囊,從裏麵拽出一張胡亂團起來的漁網,後者的背囊頃刻間癟了下去。
    猴子咽了口唾沫,嬉皮笑臉地說:“漁網啊?您不認識嗎?”
    說著,他接過漁網,試圖把漁網攤開。可惜由於放的時候太隨意,漁網的繩結互相糾纏,怎麽也理不清。
    饒是老魯西榮見慣了形形色色的人物,也被猴子氣得發抖:“你正經要用的東西不帶!帶張破漁網幹什麽?!”
    “您信我!這玩意有用!”猴子抱著漁網,委屈又自豪地說:“我已經大徹大悟了,漁網才是戰場上最有用的東西!甭管你力氣多大、武藝多高,我瞅準機會一網下去——嘿!你都隻能束手就擒。也就是血泥之戰的時候,我手裏沒有漁網,不然那個青翎羽,肯定是我的斬首!”
    “你知道打仗什麽樣!你知道什麽東西有用!你什麽都知道!你最知道!”老魯西榮氣得抬手給了猴子腦袋兩巴掌,他恨鐵不成鋼地嗬斥:“我看你是糞坑還沒挖夠!”
    “保民官罰我挖廁所,是因為我毆打俘虜。”猴子靈活地躲開老軍士的巴掌,一邊往門外跑,一邊為自己辯解:“但保民官不是還把那個人的佩劍賞給了我?那就是漁網的功勞呀!要是我沒有漁網,俘虜那個家夥的功勞怎麽可能記在我頭上?”
    “還嘴硬!”魯西榮抄起燒火棍就追了上去。
    兩人一逃一追,魯西榮年紀大了,剛剛追出去幾步就感覺累得不行。
    他停下腳步,喘著粗氣、頂著後腰,喝令猴子:“行了!別跑了!過來!我有真正要緊的事情要和你說!”
    猴子抱著漁網,目光中滿是警惕,他一點點挪動腳步靠近老軍士,如同一隻蠕動的蝸牛,並且隨時準備再跑。
    “過來!”
    “您先把棍子放下。”
    “給我過來!”魯西榮生氣地拿棍子砸了一下地麵。
    意識到老軍士真的不高興了,猴子這才不情不願地回到魯西榮身旁。
    老辣的魯西榮抓住猴子的破綻,一把薅住新兵蛋子的衣擺,掄起燒火棍就把猴子暴揍了一頓,打得猴子鬼哭狼嚎地求饒。
    發泄完怒火以後,老魯西榮氣喘籲籲地扔掉燒火棍,在營房外麵一屁股坐下:“軍隊裏,最忌諱的就是強嘴、就是嘴硬!挨打得站直!懂嗎?”
    猴子揉著屁股和大腿,眼淚都快掉了出來:“我哪裏強嘴?”
    “這就是強嘴!”魯西榮皺起眉頭,他衝猴子招手:“過來坐。”
    “我還是站著吧。我屁股疼。”
    老魯西榮長長歎了口氣,拍打著自己酸痛的膝蓋,看著猴子,說:“你小子……其實一直運氣都很好。”
    “哪運氣好?”猴子哭喪著臉:“打了兩場仗,一個首級功都沒有!好不容易俘虜了一個家夥,就得了一把劍,還被罰挖一個月廁所。”
    老魯西榮苦笑著搖頭:“你呀……你第一次上陣就是血泥之戰那種場麵,還能活蹦亂跳地走下戰場,還不能說明你的運氣好?”
    猴子不以為然地“噢”了一聲,他想到的是布尼爾軍士和自己的發小。
    “況且,可不是每個大頭兵在得罪了貴人以後,還能像沒事人一樣。人家是什麽人?你是什麽人?人家動動嘴皮子,你就得去流汗、去流血!甚至把命都搭進去!”魯西榮繼續語重心長地說:
    “但是你運氣好,蒙塔涅閣下是個軍營裏少見的公正長官。罰就是罰,獎就是獎,從不徇私。你以為讓你挖廁所是罰你?那是偏袒你!你信不信,如果蒙塔涅閣下想懲罰你,就算他不開口,都有許多人搶著替他收拾你?”
    猴子坐在老軍士垂頭喪氣地“噢”了一聲。
    “所以呀,小猴子。”老魯西榮又歎了口氣:“我怕你太早地把自己的運氣都用幹淨。到那時候,你又該怎麽辦?”
    猴子不說話了。
    “我聽說,蒙塔涅閣下要把他的學校重新辦起來,正在甄選忠誠可靠、腦子好使的士兵。”老魯西榮說出了他真正要告訴猴子的正經事——他為猴子琢磨的出路:“我已經求了布尼爾軍士,他答應把你的名字也加進去。你還年輕、人又機靈,還有機會……別浪費了。”
    “我不去!”聽到要和老軍士分離,猴子下意識地產生出抗拒的情緒,他慌忙地哀求:“軍士,我父母死得早,從小到大除了狗子和您,沒人對我好——從現在開始,我就叫您老爸爸!我從小到大看到字就頭疼,老爸爸,求您別趕我走!我以後什麽都聽您的!咱們割首級換軍功,不比上那個什麽狗屁學校痛快?”
    魯西榮眼中也有不舍,但他的語氣卻沒有軟化,反而更加嚴厲堅決地教訓道:“你小子,什麽都不懂!那不是普通的學校,那是培養軍官的學校。塔馬斯長官、夏陵長官……那些你現在都不敢抬頭看的人,全都是從同樣的訓練班裏出來的。你進去好好看、好好學,再出來的時候就也是軍官了!難道不比一輩子當個大頭兵強?”
    “軍官有什麽!”猴子抹了把眼淚:“我才不稀罕!”
    魯西榮霍然站起身,狠狠甩了猴子一耳光,悲愴地說:“睜開眼睛看看!剛打完仗!又要打仗了!永遠都有打不完的戰爭!就算你運氣再好,也有用完的那一天!你難道想像我一樣,無兒無女、無家無業——什麽都沒有!注定隻能死在戰場上嗎?!”
    猴子抓著魯西榮的衣擺,“嗚嗚”大哭起來。
    ……
    與此同時,在兵營的另一側,屬於軍官的辦公區裏。
    “一定要和大家說清楚。反複地說,確保每一個人都明白。”塔馬斯一邊在補給單上歪歪扭扭地簽下自己的名字,一邊頭也不抬地說:“鏟子港之戰是最後一次首級記功。從今以後,濫殺俘虜嚴懲不貸。也要讓大家不必擔心,保民官正在製定一套新的記功和戰利品分配條例,很快就會頒布。”
    彼得·布尼爾一個勁地點頭。
    塔馬斯又皺著眉、眯著眼、笨拙地運筆簽了幾張文件,一抬頭,彼得·布尼爾還在原地。
    “還有事?”塔馬斯問。
    “營長。”矮子彼得低下頭,諾諾地問:“我真的能當連長嗎?我真的能……能管上百個人嗎?一想到我要是做錯什麽,他們可能就會死,我就……我就腿軟……”
    塔馬斯想了想,收起紙幣,正色問:“那你覺得我有資格當營長嗎?”
    “有!”矮子彼得毫不遲疑地回答。
    “可我從來不覺得我有資格。”塔馬斯沉默良久,沙啞地說:“我本來隻是個喂馬的兵,人家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讓我往哪去、我就往哪去。我連識字都是保民官閣下教的,我甚至現在都寫不好自己的名字!我也配指揮別人?我也配肩負起四百八十名戰士的性命?巴特·夏陵遠遠比我更有資格當這個第一營之長。為什麽是我?為什麽?我也不明白。”
    矮子彼得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但是有的時候……”塔馬斯艱難地組織語言:“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情,不在乎我們怎麽想。我不想打敗仗,但是在荒原我們敗了。我隻想攢錢買一份地、安安穩穩地生活,但是現在我坐在這裏……你明白嗎?彼得?我們怎麽想不重要——應該說是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我們如何選擇、我們又做了什麽。”
    矮子彼得懵懵懂懂地點頭。
    “你上過戰場,在最危險的地方衝鋒陷陣,屢次立功,士兵們尊敬你。獨自負責一個連隊時,你也完成了被分配的職責。”塔馬斯重新拿起羽毛筆:
    “不管你是勇敢還是怯懦、是有能力還是運氣好,鑒於你的履曆,保民官閣下認為,你可以暫時代理第一連的連長。未來會再根據你的表現,決定你是否可以得到正式任命。所以——恭喜你,布尼爾連長。”
    塔馬斯低下頭,繼續檢查補給單:“現在,回到你的連隊去吧。”
    “是。”
    彼得·布尼爾抬手敬禮,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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