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再造家國(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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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楓石城市政廳的附屬教堂,“籌建會議”的全體軍官被召集於此。
    他們當中,有的人是天之驕子,一踏出校門就邁入聲名顯赫的帕拉圖常備軍,前途一片光明,卻在一場遠征中經曆了前所未有的慘敗,飽嚐磨難才從赫德諸部手中被贖回;
    有的人是備受排擠的失意者,出身貧苦,憑著天分與毅力考入聯盟最高軍事學府,本以為從此改寫人生,卻被扔到無人問津的新墾地,空有一身本領而無處施展,最終在一場報複似的反抗中證明了自己的價值;
    還有人原本隻是軍隊最底層的士兵,是龐大的戰爭機器中最為人所忽視的零件,任由將軍們隨意使用拋棄,他們承受了遠比其他人更加殘酷無情的考驗,方才脫穎而出,為自己贏得與其他人並肩站立在同一間神殿的資格。
    這些出身有別、經曆不同、性格各異的中層軍官,就是未來將要撐起新共和國武裝力量的骨骼與支柱。
    而此時此刻,他們的目光,都匯聚在布道台上的那個人身上。
    經由穹頂與拱壁的反射,那個人特有的冷峻、克製的磁性聲音,清晰地回蕩在大廳的每個角落,並被添上了一抹神聖、空靈的色彩。
    “……任何事情,開一個壞頭很容易,但是開了壞頭還想要得到好結果,無異於癡人說夢。”
    布道台上,已經詳細說明“統帥權歸屬問題”的前因後果、以及四人委員會對於“統帥權歸屬問題”的嚴重分歧的溫特斯蒙塔涅,正在做最後的總結陳詞:
    “所以,究竟是要建立一支國家的軍隊,還是成立一個軍隊的國家,現在就要決定。”
    “而我們——四人委員會——認為,應當把這個定義我們的過去、當下和未來的權力,交給你們——真正能夠代表這支將要建立一個新共和國的軍隊的意誌的人。”
    溫特斯停頓了一下,目光淩厲地掃視教堂裏的一張張麵孔:
    “請謹記——如果說真的有什麽決定曆史走向的瞬間,那就是此時此刻!你們每個人都正身處其中!”
    “[錯誤的樹苗結不出想要的果實]。是抱殘守缺,重蹈曆史的覆轍;還是自我犧牲,斬斷舊日的枷鎖。都將由你們決定。”
    “我……”溫特斯一拳砸在布道台上:“不!不是我!是天空、河流和你們腳下的大地以及生活在這片大地上的每一個帕拉圖人,都指望著你們做出正確的抉擇。”
    溫特斯目光如炬,直射入台下每個人眼底:“萬勿令他們失望。”
    發言結束,溫特斯後退半步,抬手敬禮。
    坐在最後排的塞伯·卡靈頓率先起身鼓掌,穹頂之下隨即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掌聲。
    溫特斯轉頭看向坐在身後的馬加什·科爾溫。
    “中校。”溫特斯讓出布道台,禮貌地邀請:“輪到您了。”
    馬加什中校的神色很難看,幾乎很少能從風度翩翩的馬加什·科爾溫臉上看到這種表情。
    顯然,溫特斯出人意料地要求召開全體軍官大會,令他十分被動;
    而溫特斯展現出的另一麵——無可匹敵的雄辯,又讓他萬念俱灰。
    最終,自知大勢已去的馬加什中校一點點鬆開緊握的雙拳,站起身,也跟著台下的中層軍官們鼓掌。
    他微笑著,輕輕搖頭:“算了……不必了。”
    聽到這話,旁邊的斯庫爾上校長出一口氣。
    溫特斯選擇舉行“擴大會議”,以解決最高委員會內部的嚴重分歧,斯庫爾上校很欣慰;
    馬加什中校不失風度地承認失敗,接受“籌備會議”全體軍官的共同決定,則是讓斯庫爾上校懸著的心又落了下來。
    於是斯庫爾上校也站起身,禮節性地跟著鼓掌。
    “行了!那就別廢話啦!”主持會議的蓋薩·阿多尼斯上校接過發言棒,中氣十足地下令:“投票吧!”
    蓋薩上校大手一揮,勤務兵便將早已準備好的投票箱搬上祭壇。
    上校本人則摩挲著後腦勺,隱蔽地朝著溫特斯眨了眨眼睛。
    ……
    時間倒退回蓋薩上校夜訪溫特斯當晚。
    “既然科爾溫拿軍心、拿外敵、拿全體軍官的共同利益當擋箭牌。”蓋薩上校戲謔地笑著指點溫特斯:“那麽,你不妨給他來上一招‘釜底抽薪’,懂嗎?”
    溫特斯忽有醍醐灌頂之感,但是為了哄蓋薩上校開心,仍舊垂首懇問:“請您明示。”
    蓋薩上校的麵龐湧上一抹“你小子果然還是太年輕”的全然滿足神情。
    他回味無窮地咂咂嘴,又愜意地長歎一聲。
    做完這一切,蓋薩上校才挺直腰杆、扶膝端坐,對溫特斯鄭重其辭地說:
    “既然科爾溫稱,改變統帥權歸屬,就是侵犯全體軍官的利益,必定動搖軍心。那麽,你就在四人委員會要求召開擴大會議,將這件事擺到台麵上,交給全體軍官決定!”
    上校從容不迫地解釋:
    “科爾溫絕想不到,像你這種年少得誌的家夥,會甘願將手中的權力下放;
    我雖然不能直接支持你修正統帥權歸屬的意見,但是我可以同意你召開擴大會議的要求——作為解決分歧的最終方案。有了我和你的票,就算梅克倫和科爾溫都反對召開擴大會議,也無濟於事。
    關乎全體軍官利益的大事,交由全體軍官決定——這個理由,也足以堵住馬加什·科爾溫的嘴。”
    “這,就是為什麽我敢保證。”蓋薩·阿多尼斯拊掌,笑道:“科爾溫一個屁也放不出來。”
    溫特斯卻沒有被上校的信心所感染,他陷入沉思,久久沒有說話。
    過了好一會以後,溫特斯才回到現實。
    他眉頭緊鎖,嚴肅地問上校:“假如,全體軍官大會沒有選擇我期望他們選擇的那條路……又該如何?”
    蓋薩上校的笑容凝固了。
    “原來你是這樣想的嗎?”上校撐著膝蓋,費力地站起身,俯視溫特斯,痛心地問:“原來你這麽不信任你的同學、你的前輩以及你一手提拔起來的部下的嗎?”
    上校又問:“你以為,世上隻有你一個人目光長遠、大公無私、嫉惡如仇嗎?”
    “你連性命都可以托付給他們,眼下這點事又算得上什麽?”
    蓋薩上校把手搭在溫特斯肩頭,斬釘截鐵地說:“你——太小看他們了。”
    ……
    回到市政廳的附屬教堂。
    投票環節已結束,唱票環節正在進行。
    票麵上隻有一句話——你是否讚同溫特斯·蒙塔涅委員的提案;
    票麵上也隻有兩個選項——“是”與“否”。
    蓋薩·阿多尼斯上校每念出一張票,斯庫爾·梅克倫上校就在貼著白紙的公告板上用石墨條畫一筆。
    第一張票,是。
    第二張票,是。
    第三張票,是。
    第四張……
    隨著公告板上的筆畫越來越多,教堂裏的氣氛越發肅靜。
    穹頂之下,隻有蓋薩上校唱票的聲音在回蕩。
    計票的斯庫爾·梅克倫上校鼻尖沁出了汗珠;坐在台下的馬加什·科爾溫中校緊緊抿著嘴唇;溫特斯也一言不發。
    在他們身後,在場每一名軍官都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髒正在“砰砰”地搏動。
    “第七十一張票。”蓋薩上校打開折起的票紙,向眾人展示:“是!”
    隨後,他照舊再次將手伸入投票箱。
    可是這一次,上校的表情卻有些異樣。
    “沒有了。”蓋薩·阿多尼斯直接把投票箱推倒,讓所有人都能看到前募捐箱空空如也的內腔:“剛剛就是最後一票。”
    在場軍官們聞言,不約而同望向公告板。
    被一根粗大紅線一分為二的白紙上,一側畫滿了計數符號……
    而另一側,什麽也沒有。
    不出所料又出人意料,參會軍官全票通過了溫特斯·蒙塔涅的提案。
    竟無一票反對。
    這意味著,甚至是馬加什·科爾溫中校也投下了讚同票。
    溫特斯走上布道台,望著台下熟悉又陌生的麵孔,剛剛還滔滔不絕的他,此刻竟不知該說些什麽。
    最後,他深深地彎下腰,向教堂裏所有戰友致謝——更是致歉。
    即使在戰場上見證過許多舍生忘死、自我犧牲的壯舉,溫特斯也從未期待過理智能戰勝貪婪、高尚能戰勝私欲、會有人甘願為了別人的利益割下自己的血肉。
    毫無疑問,溫特斯是一名悲觀主義者。
    但是今天的投票,卻向溫特斯證明了一件事——人們並不總是會做出最自私的選擇。
    在場的軍官們不分出身、不論經曆、不管性格如何,無一例外放棄了“自我統帥”的權利,選擇將駕馭自己的韁繩交由他人。
    這其中,有人是深思熟慮然後做出決定,當然也有人是盲從、衝動、不理性地投出一票。
    但是無論如何,他們都選擇了自我犧牲的道路。
    而且是全員選擇了同一條道路。
    當溫特斯重新直起腰時,穹頂下再次爆發出穿雲裂石的掌聲。
    蓋薩上校一邊用力拍著巴掌,一邊得意地用嘴型對溫特斯說:
    “你——太小瞧我們了。”
    同樣在鼓掌的斯庫爾上校和馬加什中校,環顧教堂內幾近陷入狂熱情緒的部下們,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憂慮與懼意。
    而注視著台下一張張熱切望向自己的麵孔,溫特斯驀然想起瑞德修士的話:“一個人是什麽樣,取決於他的內心被激發出什麽樣的情感。”
    “我確信。”麵對眾人,溫特斯真情流露:“今天將會是被曆史永遠銘記的一天。”
    借助教堂精巧的攏音設計,他的聲音輕而易舉地壓製了台下所有人的掌聲。
    “不僅是因為我們做出了正確的抉擇。”
    溫特斯握緊拳頭,莊嚴宣告:
    “更因為從今天開始——我們,真正地站在了一起!”
    回應他的,是加倍震耳欲聾的掌聲與歡呼。
    ……
    ……
    全體軍官會議的成功舉辦,仿佛是給“籌備會議”進行了一次大換血。
    軍官團的精神麵貌無形間煥然一新,人人都信心百倍、幹勁十足。
    很快,關於各郡部隊——尤其是鐵峰郡軍——當中非正式軍官的“正規化”也被提上日程,並被迅速地推進。
    具體方案被刊印成冊,一部分分發給各級軍官,另一部分張貼在軍營的公告欄上,向全軍公示。
    位於各郡部隊營地內的公告欄前,瞬間就擠滿了人。
    不論識不識字、不管是軍官還是士兵,人人都好奇上頭的大人物們究竟做了什麽樣的安排,人人搶破頭也想在公告欄前占一個好位置。
    侯德爾也是其中之一。
    由於他隻是一個預備軍官,所以發到個人手上的小冊子還輪不到他;
    同樣由於他已經是一個預備軍官,“非正式軍官正規化”與他的個人利益息息相關,所以侯德爾隻能去看公告欄。
    可是公告欄周圍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侯德爾在河穀村都沒見過這麽密集的“軍陣”。
    肩膀頂著肩膀、前胸貼著後背,到處都是揮舞的胳膊肘,到處都是怒罵的人。
    侯德爾使盡渾身解數,也沒能擠到公告欄前。
    他的身高也沒有優勢,被其他人擋得什麽都看不到,隻能瞧見一個個汗津津的後腦勺。
    “說了什麽呀?”侯德爾急得直蹦高,嚷嚷著:“倒是念一念啊!”
    可是公告欄附近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也太吵了,沒人在意一隻小猴子正急得紮耳撓腮,也沒人能聽到一隻小猴子的喊叫。
    侯德爾無奈地罵了一聲,撓了撓腦殼,突然靈光乍現。
    他決定去找彼得·布尼爾連長打聽打聽。
    一來,是因為連長知道的肯定比自己多;
    二來,是因為雖然血狼冠軍凶名遠揚,但是實際接觸下來,侯德爾發現彼得·布尼爾連長實際上是一個非常好說話的人。
    就在這時,侯德爾注意到正在拚命往布告欄前麵擠的人群裏麵,有一個人逆著人流,正在拚命向外退。
    侯德爾不記得那人的名字,但他在梅森保民官的大帳裏見過那人的麵孔。
    侯德爾立刻上前,抓住那人的肩膀,奮力幫助被擠得動彈不得的那人,從人群裏脫身。
    】
    那人的臉龐被憋得通紅,他喘著粗氣,感激地看著侯德爾:“謝啦!老兄!”
    “以後再謝我。”侯德爾急不可耐地問:“你是不是看到公告了?寫的什麽?”
    那人麵露苦惱神色:“其實……我也沒完全看懂……”
    “啊?”侯德爾失望至極。
    “但我看懂了一件事。”那人費力地咽下一口唾沫。
    “啊?”侯德爾瞬間來了精神。
    那人停頓了一下,表情複雜:“要……考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