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再造家國(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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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沃涅郡橡木鎮,木材商米哈尹爾因為自來熟和好吹牛而家戶喻曉。
    然而在金發傭兵的琴手同伴麵前,這個圓臉胖子被襯托得如同第一次出遠門的少女一般靦腆。
    “開懷暢飲的人們呐。”琴手奏出一段輕快的滑音,朝著金發傭兵的同桌者一邊翩翩起舞、一邊忘情彈唱:
    “能否也給世界盡頭的來客、
    “英雄史詩的筆者、
    “繆斯女神最鍾愛的顏色、
    “山與海間最動聽的長歌、
    “你們可憐的老朋友,
    “一杯酒水?
    “因為,他的喉嚨早已幹涸。”
    旋律彈到盡頭,詞句也剛好唱完,琴手用一個超高難度的跳躍接下蹲動作,結束了表演,並維持著舞蹈結束時的扭曲姿勢,等待聽眾們獻上喝彩。
    吉拉德、馬季雅父子和米哈尹爾麵麵相覷,不知所措。
    見幾位聽眾忘記鼓掌,琴手又彈了一遍結尾,用略帶責備的眼神催促著眾人。
    齊格飛擋著臉,把頭轉向另一側,不想再多看同伴一眼,原本英氣俊美的五官,因為痛苦而抽搐變形。
    “您說的這些人……”小馬季雅伸長脖子看了看四周,他吞下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問琴手:“他們都在哪呢?”
    “就在你麵前。”琴手驕傲地回答:“都是我。”
    說罷,琴手從高難度的舞蹈結尾動作恢複成正常站姿。
    他扶著桌子,擦掉額頭的汗,十分自然地將手伸向同伴的酒杯。
    齊格飛毫不留情地打掉好友的魔爪:“這位老先生隻說了請我喝酒,沒說過請你。”
    琴手聞言,立刻用乞求的目光看向坐在好友對麵的老杜薩克,抱起魯特琴,又要開唱。
    “別別別別別……”吉拉德緊忙攔住琴手——老米切爾先生畢竟年紀大了,見不得太慘的事:
    “杜薩人哪怕自己不喝,也不能讓客人清醒下桌。今晚我來請客,您想喝幾多,就喝幾多。”
    “多麽康慨的人呐,我如何才能將他報答?”琴手的眼眶有些濕潤,橫琴在胸:“不如我……”
    “陪我喝酒就好。”吉拉德硬是按住了琴手:“歇一歇嗓子,年輕人。”
    “好嘞!”琴手大笑。
    他二話不說,直接將魯特琴塞到同伴手裏,自己一轉身,消失在吵鬧的酒客中間。
    其他人還沒反應過來,琴手已經舉著一張凳子回到眾人身旁,嘴裏還叼著一個不知從哪弄來的特大號酒杯。
    他將凳子擺在同伴和請客的冤大頭中間,一屁股坐了上去,飛快地拿衣服把酒杯擦了擦,緊接著用雙手鄭重地將酒杯放在同伴麵前,眼巴巴地看著後者。
    齊格飛歎了口氣,在用眼神詢問過老杜薩克並得到允許後,他拿起酒瓶,給好友咕冬咕冬地倒上酒。
    “演出換食宿的事情,店老板怎麽說?”齊格飛隨口問。
    “還能怎麽說?反悔了唄。”琴手聳了聳肩,指著周圍的酒客:“瞧,客人們明明聽得滿意極了,他卻硬說不夠叫好——不認賬啦!”
    齊格飛瞟了好友一眼:“可以理解。”
    “不過嘛,後門走不通,還可以走前門。”琴手循循善誘:“隻要你肯做出一點微不足道的犧牲,老板娘就答應把樓上最好的客房借給我們住,帶大澡盆的客房,還供夥食……”
    “想都別想。”齊格飛一口回絕:“要犧牲你自己去。”
    “我倒是想獻身。”琴手摘下帽子,捋了捋稀疏的頭發,笑眯眯地說:“可人家不是瞧不上我嘛。”
    “夠了。”齊格飛停下倒酒的動作,冷冷地說:“就此打住。”
    “好好好,不說啦。”琴手哄著齊格飛繼續給自己倒酒,他麵露悲傷之色:“那今晚我們就隻能去睡馬棚了。”
    聽到這話,酒桌上的其他人都忍俊不禁。
    吉拉德心念一動,試探地問金發男子:“年輕人,我倒是知道一個去處,正需要你這樣的好手,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自稱“齊格飛”的金發傭兵,倒酒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但很快又恢複如常。
    “很抱歉。”金發傭兵頭也不抬地回答:“我現在沒有投身於又一場戰爭的打算。”
    吉拉德倒沒有感到失望,反而很欣慰,他笑著問:“那你是有記掛的人了?”
    齊格飛沒回答。
    “不行,我越想越生氣,這馬棚不能白睡。”琴手橫插進談話,化解了尷尬。
    他一臉壞笑慫恿同伴:“要我說,店老板就是嫉妒你,所以才反悔,甚至連今晚的演出錢也要扣下。不如,你去揍他一頓,揍完咱倆就跑,權當是收今晚的演出錢。怎樣?”
    “算了吧。”齊格飛把倒得滿滿的酒杯遞給好友,雲澹風輕地說:“別再惹事了。”
    “聽聽,諸位。”琴手如同捧著稀世珍寶一般接過酒杯,搶在酒灑出來之前把嘴湊到杯沿,美美地喝了一小口。
    然後,他看向其他同桌者,拿大拇哥一指同伴,揶揄道:“他要是能早點這樣,我們兩個也不至於淪落街頭賣藝。”
    吉拉德、米哈尹爾和小馬季雅都善意地笑了起來——雖然這個頭戴浮誇帽子的琴手有點奇怪,但他就是有一種魔力,令人很難討厭起來。
    一旁的齊格飛又好氣、又想笑:“怎麽?一路上沾花惹草、招惹是非的人,原來是我?”
    “哦?要不然就在這讓大夥評評理。”琴手故意板起臉,掰著手指頭開數:“是誰還沒走出瓦恩,就被騙走了滿身細軟?是誰在虹川腦子一熱想主持正義,結果賠掉了全部盤纏?又是誰在諸王堡暴露了口音,害得咱們不得不連夜出逃,連馬都賣掉了……”
    齊格飛敗下陣來。
    酒桌另一端的小馬季雅已經聽得呆了,就連老馬季雅和吉拉德也麵露驚奇。
    “瓦恩?您原來是從那麽遠的地方來新墾地的嗎?”小馬季雅咋舌:“‘世界盡頭的來客’,居然是真的?”
    “又有哪一句是假的?”馬維仿佛受到莫大的羞辱,他撂下酒杯,抄起魯特琴,又彈了起來:“年輕的朋友,可以不聽百靈鳥的歌喉,卻不該疑心百靈鳥的眼眸。”
    “我信你個狗頭。”齊格飛忍無可忍,從好友手中拿走了魯特琴,放到自己腳邊:“別唱了。”
    “瓦恩可遠得很呢。”吉拉德頗為懷疑地問:“兩位千裏迢迢來新墾地,又是來幹什麽的?”
    “逃難。”齊格飛不假思索地回答。
    “取材。”琴手想也不想地回答。
    幾乎是異口同聲作答的兩人,互相瞪了一眼。
    片刻的僵持過後,齊格飛極不情願的改口:“取材。”
    同一時間,琴手又笑著重複了一遍:“取材。”
    “從瓦恩到新墾地這一路上。”吉拉德啞然失笑:“你們就沒對過‘供詞’嗎?”
    “因為用不著。”琴手自豪地回答。
    齊格飛卻不像好友那樣滿不在乎。雖然隻是萍水相逢,可是麵前的杜薩克老兵在短暫的相處中,讓他頗感親切。
    所以齊格飛難得地多解釋了幾句。
    “我知道‘逃難’和‘取材’聽起來十分荒謬,但是不管您是否願意相信,我和我的朋友,都沒撒謊。”齊格飛看著老杜薩克,誠懇地說:
    “我們來到新墾地,也是機緣巧合、陰差陽錯。出於一些原因,我們沒法把一切事情都跟他人講清楚。但我可以向您保證,我們隻是幾個流落到新墾地的、不走運的旅行者,沒有任何惡意與企圖。還望您能體諒。”
    出乎齊格飛意料,老杜薩克既沒有惱羞成怒,也沒有更加起疑。
    後者隻是點了點頭,說:“我相信你。你的私事,我不會再打聽。”
    齊格飛感激地頷首致謝。
    “老先生,您也太容易相信人了。”琴手驀地大笑起來,把凳子搬到老杜薩克身旁,抱起胳膊,裝模做樣著端量著同伴,一本正經地分析道:
    “這個家夥,看似說了一大堆,實際上壓根什麽都沒說嘛!瞧瞧他這模樣、這談吐、這身板,哪像是普通人。我要是您,非把他關進地牢、吊起來、狠狠地審上三天三夜不可。審出貓膩來,就把他送上絞架;沒審出貓膩,就把他留下當女婿。簡直再好不過!”
    “夠了,馬維。”金發傭兵皺起眉頭,直呼好友大名,看樣子是真的有一點生氣了。
    “哎幼,別緊張嘛。”琴手雖然嘴上不落下風,但行動上還是很誠實地把凳子搬回了原位,笑意盎然地說:“不知為什麽,這位老先生對你非常信任。哪怕我大義滅親揭發你,他也不會理睬的——所以我才好奇嘛!”
    琴手朝著酒桌另一側的三人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問:“難道你們就不好奇嗎?”
    此言一出,馬季雅父子和木材商米哈尹爾也把目光投向了老杜薩克。
    成為酒桌焦點的吉拉德,倒是沒有什麽特別的舉動。
    他注視著麵前的年輕人,直言不諱地說:“因為你太驕傲了。”
    金發傭兵挑起眉頭,在一旁瞧熱鬧的馬維也麵露不解。
    吉拉德語重心長地提醒:“或許你自己都沒有察覺到,你有多麽驕傲。你驕傲到——哪怕是微不足道的謊,也不屑於去撒。好幾次,隻要用一句很簡單的假話,就能把我搪塞過去,可你卻選擇拿反而會讓自己陷入麻煩的真話來回答。
    “所以我不認為你在騙我。既然你說你是陰差陽錯才來到新墾地,那我願意相信你是機緣巧合才出現在這裏。”
    聽了老杜薩克的話,齊格飛的神情五味雜陳。他不知是該自嘲幾句,還是該感謝老杜薩克的體諒。
    倒是坐在旁邊的琴手,反應比同伴更加激烈。
    聽到老杜薩克精辟的評價,琴手愣了一下,旋即手忙腳亂地從褲子裏掏出一個小本子和半截羽毛筆。
    沒有墨水,琴手就蘸著杯子裏的酒漿,飛快地把老杜薩克的話記了下來。
    “孤高的英雄,甚至連最小的謊也不屑於撒。然而在故事結尾,他是否也會因此走向毀滅。”琴手一邊運筆如飛、一邊念念有詞:“太有古典韻味了!”
    而吉拉德仔細端詳著金發年輕人,似乎想起了什麽。
    他不自覺地翹起嘴角,感慨道:“上一次我見到這麽‘驕傲’的人,還是在兩年前,而如今那個人已經……”
    話才剛到一半,老杜薩克突然打住,他摩挲著下頜,沒有再說下去。
    琴手卻不肯善罷甘休,急不可耐地問:“如今那個人已經怎麽了?”
    “沒什麽。”吉拉德笑了笑,向著金發年輕人舉起酒杯:“敬驕傲的人——曾有一位修士告訴我,狂妄的人勇於進取,驕傲的人有所不為。”
    “‘狂妄的人勇於進取,驕傲的人有所不為’?說得太精彩了!”琴手一把抱住老杜薩克的胳膊,期待地問:“說這話的修士,現在在哪?”
    琴手的冒失舉動令吉拉德有些吃驚,他從對方手中拔出胳膊,歎氣道:“你見不到他。”
    “您隻要告訴我他在哪?”琴手賭咒:“千裏、萬裏我也去拜訪他。”
    “瑞德修士已經蒙主恩召。”吉拉德指了指頭頂:“去上麵陪那位作伴了。”
    琴手失望至極,一下子沒了精神,抱著他的特大號酒杯猛喝了一大口:“隻有那個地方我去不成。”
    但是很快,又有其他事情引起了琴手的注意。
    “年輕的先生。”琴手隔著酒桌招呼小馬季雅:“剛才點曲子的,是你對吧?”
    小馬季雅剛才弄得琴手下不來台,如今和琴手坐在同一張桌子旁遍,頗為歉疚:“是我。”
    琴手倒不覺得難為情,反而好奇地問:“《冥河之戰》是什麽?《血泥之戰》是什麽?《虎口脫險》又是什麽?是唱本嗎?為什麽我從來沒聽過?”
    “不是唱本,是……”一聽到有人問起自己喜歡的東西,小馬季雅立刻興奮起來,但他磕磕絆絆好一會,也說不出來這個題材應該叫什麽——他也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是……是……”
    “原本是蒙塔涅閣下發布的戰報。”老馬季雅替兒子回答,他簡單地解釋:“被一些授唱詩人改編成了唱本。”
    “這個!”小馬季雅直接把《虎口脫險》的單印冊拿給了琴手,並熱情地推薦道:“雖然《虎口脫險》不是戰報,而是記錄的卡尹·莫爾蘭議員逃出諸王堡的故事,但是也非常好看!”
    “謝謝!”琴手接過小冊子,借著窗外透入的最後半抹夕陽以及酒館昏暗的燈光,就在吵鬧的大廳裏,直接埋頭讀了起來。
    本來還想再說點什麽的小馬季雅,陷入了尷尬之中。
    “嗨!”一直沒撈到機會說話的木材商米哈尹爾,不屑地擺了擺手:“那玩意有什麽好看的?都是血狼找人編的。”
    身材滾圓的木材商帶著三分醉意,大大咧咧地說道:
    “虎口脫險?誰是虎?官廳!誰是逃出來的人?卡尹·莫爾蘭!
    “所以諸王堡的官廳就是壞人?那個什麽卡尹……卡尹·莫爾蘭就是好人?
    “說白了,這不都是血狼想讓大夥相信嗎?然後他才好指使咱們跟諸王堡的官廳去幹!”
    米哈尹爾噴著酒氣,使勁摟住身旁的小馬季雅,仿佛是在傳授什麽了不得的人生經驗一般,拿出了極重的語氣——口齒卻很不清晰:“我告訴你,其實他們都是一碼事!”
    馬季雅·勞爾嫌棄地想要推開木材商:“蒙塔涅閣下和諸王堡的賣國賊是不一樣的。”
    可是小馬季雅越是不想聽,米哈尹爾越是來勁,他揮著胳膊,大聲嚷嚷道:
    “有他媽什麽不一樣?都是一條褲子,不過是襠朝後開罷了!
    “這個狼、那個狼,這個堡、那個堡,這個軍團、那個軍團,對咱們而言,都他媽一個玩意。
    】
    “以前是新墾地軍團騎在咱們頭上拉屎!以後就是血狼領著那群鐵峰郡人騎在咱們頭上拉屎!
    “反正——咱們——就是——被騎在下麵那個!
    “那幫鐵峰郡的王八羔子,以前——也是——被騎在下麵那個!
    “隻不過——現在——輪到他們騎上來了!”
    “別說了。”老馬季雅用鐵鉗般的雙手拽起木材商:“米哈尹爾先生。”
    “好好好。”米哈尹爾像是犯了錯小孩,縮著肩膀、彎著腰,眼神迷離,討好地對老馬季雅點頭重複:“不說了,我不說了。”
    老馬季雅歎了口氣,把米哈尹爾按回了座位。
    然而下一秒,意猶未盡的木材商又惹出事來。
    “對啦!老兄!”半醉半醒的圓臉胖子大笑著招呼對麵的同桌者:“你是‘自由人’,我們也是‘自由人’。我們是沃涅郡的‘自由人’,還不知道你是哪個郡的‘自由人’?”
    酒桌另一側,吉拉德·米切爾放下酒杯。
    “我?”老杜薩克笑著呲出兩顆尖牙:“我是鐵峰郡的王八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