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九話 太陽之子(5)
字數:4703 加入書籤
“兩杯焦糖拿鐵,謝謝。”
中午,咖啡廳某包間的卡座沙發上,王曉天將勾選好的菜單遞給旁邊的服務員,白襯衫黑領結的小姐姐接過本子禮貌地彎腰說了一句“好的,請稍等”,便悄然退下並帶上了門。
星狀聚集的暖色燈光,輕緩悠揚的靈魂樂曲,遠離外界紛擾的環境,足以讓精神緊繃的人感到舒適愜意,倘若能在暗紅色的牆板上增添浪漫色彩的壁紙,妥妥就是一處約會聖地。
唯一比較煞風景的大概隻有王曉天身上的誌願者馬甲了。
哦,也許對麵的女主角不介意,因為她壓根沒敢看王曉天的臉,全程都低著腦袋,披頭散發的樣子雖然不至於邋遢,但離女鬼也就差了一件白衣。
沈心怡,一個被命運迫害的可憐女人。
通過她的隻言片語,王曉天任道然)大致側寫出了前者的成長經曆和心理路程——
她的父母都是農村人,因為祖輩重男輕女的思想,他們結婚以後便秉承這個觀念拚命地生孩子。
他們的生活條件並不富裕,幸運也沒有眷顧他們,所以在她出生的時候,家裏幾乎窮困潦倒了。
她是父母的第三胎,上麵還有兩個姐姐,大姐在她六歲那年跑到了省外打工,二姐也早早地跟隨爺爺奶奶天天下地幹農活,隻有她尚且年幼能過著相對舒適的日子。
但也不盡然,由於傳宗接代的希望破滅,父母開始吵架,從生孩子問題吵到金錢問題,又從金錢問題吵到感情瑣事,有時甚至看她不順眼,罵她是個出去賣都沒人要的敗家東西……父親的語言暴力,母親的針鋒相對,雙方的肢體衝突,給她的童年帶去了難以愈合的精神創傷,更如循環噩夢般侵蝕著她那顆純潔向往美好的心靈。
無法逃避,無力反抗,無話敢講。
每逢她想要走出陰影,遺忘痛苦,就會被他們的歇斯底裏打回原形。
當她試圖從校園裏尋找快樂,卻忽然發現安靜乖巧的自己與同齡孩子是那麽格格不入:男生可以嬉皮笑臉地給旁人取難聽的綽號,每天把髒話掛在嘴邊,將欺負與侮辱視作打鬧和遊戲,有不服管教者被老師點名批評還覺得無上光榮。女生之間看似和睦共處,實則暗流湧動,她們課上是三好學生,課下濫用職權、攀比虛榮,表麵一朵人畜無害白蓮花,背後嚼人舌根散布謠言……雖說這些現象沒有大規模蔓延,但在她眼裏,它們就是壞了一碗好湯的老鼠屎,即便湯汁如何珍貴鮮美香氣四溢也叫人忍不住惡心幹嘔興趣全無。
謝天謝地,在父母的“讀書無用論”外加家庭經濟條件的雙重壓力下,讀完九年製義務教育後她就名正言順地輟學了。
沈心怡沒什麽所謂,她想如果一位人民教師無法將課程內容講得生動有趣,讓學生都願意去聽,願意去學,願意舉手發言,那他她)就稱不上真正的教師。教師應該深刻理解教育的神聖性與重要性,而不光隻停留於表麵的說教,可他們都忽略了前者,僅把教師當成一個職業,一份賺錢的工作……不像學生的學生,不配老師的老師,讓她對學校充滿了厭惡和失望。
她開始抱著天高任鳥飛的幻想步入社會,可腦海的聲音警告她,光明是無法觸及之地,折翼的鳥注定要蜷縮在黑暗裏遙望苦海無邊,若是自不量力地去追逐詩和遠方,光必會刺痛你的雙眼,灼燒你的皮膚,貫穿你的心髒與靈魂,將你重新釘死在深淵最深處。
沈心怡覺得自己大抵是病了。一隻僅會望著天空發呆又不吱聲的烏鴉怎能妄想過上鳳凰般的生活?她生來就是烏鴉,一個父母傳宗接代的犧牲品、家庭暴力校園霸淩的受害者、刻滿哭臉身不由己的玩具人偶,活著的意義便是混吃等死。
所以麵試工作的時候,她的簡曆和自我介紹隻有一個姓名,剩下的便是一片空白與沉默。麵試官此時會露出詫異的神情,看著她陰鬱的雙眼詢問原因,得到含糊其辭的答複後,再一陣搖頭,委婉地請她離開。個別好心人還會給她灌輸雞湯,提醒她需要調整心理狀態,改善精神麵貌,豐富一下簡曆,她都無動於衷。
光明果然是無法容納黑暗的。沈心怡自嘲地想。社會就是這樣,其外觀越是美好華麗,其內核便越是殘酷醜陋,優勝者站在劣汰者堆積的屍骨之上,繼承了所謂光的積極正義,他們的溫度卻與黑暗等同。
或許真正的光明從未存在,人間隻有實質的黑暗與虛假的光明。
她必須偽裝著活下去,並將忍受黑暗的光明,在光明的黑暗中生不如死。
二月,她進入了一座離家不是很遠的紡織廠,騎自行車上下班。
但試用期還未結束,她便以身體不堪重負,無法適應環境為由主動辭職。
——我不明白,把生命的大半輩子都花在這樣愚蠢、機械、無趣的工作上,受苦受難,就是為了遵循可悲的動物本能繁衍後代嗎?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從未真正地活過。如果死亡不會有疼痛,如果出生可以選擇,我恨不得立馬消失。
四月,她在某餐廳通過“形式主義”的麵試,簽訂了服務員的勞動合同,月薪2000,五險一金,包吃包住。
可是她動作笨手笨腳,思維反應遲鈍,幹活的時候總給同事增添不必要的麻煩,而那張苦大仇深的臉以及不苟言笑的性格也經常引起顧客的不喜,沒過多久她就被老板辭退了。
——嗬,這種反人類的職業不做也罷,把顧客當上帝,把自己當天使,上帝可以隨意辱罵刁難天使,而天使隻能微笑著不能回罵上帝,盡管天使心裏想問候上帝祂媽,嘴上還是隻能說著文明禮貌用語,再您媽的見!
六月,七月,八月……
沈心怡從農村奔波到市區,在辭職與被辭職之間循環往複,習慣了逆來順受的她破天荒地沒有向現實妥協。
生命應該隨心所欲,而不是隨波逐流。
這是她最後的倔強,如果工作不能帶來快樂,她寧願餓死街頭。
現實遠比故事更加魔幻。
兩年前的雨夜,失去第四份工作的沈心怡在一家休閑酒吧裏喝得天昏地暗。
這是一段愛情故事的起點,雖然它有點爛俗,充斥著諸多虛假與偶然,但故事中的女主角深信不疑,或者說,那時的她化作了飛蛾,明知光芒可望不可及,卻依舊義無反顧地撲向火焰。
為愛賭上一切,很傻很感人,不是麽?
一個生活落魄、家庭不幸甚至寧可風餐露宿也不回家的女子,夜晚單獨出現在酒吧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人們普遍會認為她自甘墮落了……這簡直是汙蔑,對於無學曆、無背景、無能力的廢物來說,他她)的努力一文不值,他們是被迫墮落。
沒有人願做任憑擺布的棋子,但沒有做棋手的命,就得有當棋子的覺悟,沈心怡沒有這樣的覺悟,不自量力地想要跳出棋盤,所以她成為了一顆棄子。
棄子尋求醉生夢死有錯嗎?哪怕不是棄子,他她)也有醉生夢死的權利。
當然,沈心怡厭倦了做乖乖女,並不代表她是喝醉就敢悶頭大睡的傻白甜。
她選擇酒吧在正規的基礎上有三項標準:一,沒有攪亂神經的噪聲,二,沒有影響視覺的光束,三,沒有“群魔亂舞”。
同樣的,深諳人性險惡的她會適當控製飲酒量並用衣服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手機的高頻率定時鬧鍾能讓她保持半分沉淪半分清醒的狀態。若真有色膽包天的“撿屍者”以為她是能隨便帶走施加侵犯玩弄的女人,那麽他將在最興奮最放鬆的時候品嚐到斷子絕孫的滋味。
三瓶果啤入肚,沈心怡忽然覺得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她忍著眩暈勉強支起身子,大致掃了眼周圍,確認無人窺視後,才踉踉蹌蹌地向著左手邊的衛生間跑去。
灰姑娘與王子的邂逅便發生在這一瞬間。
她迎麵撞到了一個男人,不小心倒在了他的懷裏,更糟糕的是她還把酸臭的穢物都吐到了男人的西裝上。
沈心怡一下子懵了,她僵住了動作,忘記了言語,又慌又尬,隻能保持著曖昧的姿勢等待男人的大發雷霆。
然而一切風平浪靜,當她回過神時,男人已經把她扶到了附近的沙發上,沒有憤怒,沒有動手動腳,舉止禮貌得像個紳士。
“沒事的,你在這裏等我。”男人語氣溫柔,他脫掉髒汙的外套,拿著衣服大步離開了。
沈心怡注視著男人瀟灑的背影,心目中的天子仿佛與後者完美重合在了一起,她雙眼迷離,不自禁地犯了花癡。
很快,換上新裝的男人端著一杯淡黃色的液體遞到她麵前:“蜂蜜水,醒酒的。”
“謝謝。”沈心怡看也不看,毫不猶豫地接過來一飲而盡。她知道這杯飲料有被下迷藥的可能,但此刻她願意相信男人是真心誠意關心自己,或許是酒精的作用,又或是內心太過渴望王子救贖,她動情了,泛紅的臉頰嬌豔欲滴,甚至覺得今晚的巧合是天賜良緣命中注定。
手機站全新改版升級地址:.,數據和書簽與電腦站同步,無廣告清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