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九章 辭舊迎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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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後,隴西郡,首陽縣。
嶙峋壁立的白嶺山,雖然是皇帝龍興之地,但朝廷素來沒有禁止過山民獵戶涉足其間。但偏峰某處山頂之上,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卻已然劃為禁地,不僅有兵丁日夜看守,更不準任何人擅自靠近。老百姓都說,那山頂上似乎是囚禁著一個了不得的神秘人物。
這一日,素來沉寂無聲的峰頂出現了一行人。隨著一陣低聲竊語,一處木屋內,有名老者被喚了出來。那老者身軀瘦小,麵如棗核,左臂處,一隻袖管空空蕩蕩,被山風吹得劈啪作響。
老者出屋之後,抬頭望望天,又掃一眼麵前突兀出現的一行人,見並不常來的首陽縣令也赫然在列,便冷笑道:“我這裏多少年都是鳥不拉屎,今日怎地卻來了這許多人?”他滿麵的桀驁不訓,“怎麽,怕我是個隱患,終究放心不下,要來賜死我了麽?”
人群中上來一人站到前麵,縣令忙不迭靠邊站,畢恭畢敬。老者瞥了一眼,吃驚道:“你,你莫不是,是唐公公!你怎地到此?”
滿頭白發的老宦官,無言地點點頭,卻低聲道:“大行皇帝遺旨,你跪接吧。”
宛如晴天霹靂,老者一個踉蹌,滿麵慘白,全身仿佛登時僵住了相似,直瞪著眼珠道:“你……你說什麽!大行皇帝?這,……這是什麽,意思?”
老宦官麵上,墜下無聲的淚水來。那老者見狀,早已是張皇失措,他躬下身子卻忘了跪倒,緊張地四下梭視,卻見來人,皆是頭纏帛巾,麵色淒惶。他大喊一聲,一下子癱在地上,開始瘋狂的搖頭連道不可能,而老宦官長歎一聲,並沒有嗬斥他的失禮,卻從懷中摸出一道卷詔,展開了大聲誦讀起來。
“朕年初偶遇風寒,並及咳嗽,再至咯血,終於病勢沉重臥床不起,朕自知大限已至,但此生波瀾壯闊,今日雖憾無恨,肺腑之言。卿之與朕,微末相識,屢克患難,誠為大秦佐命元勳,朕雖不言,心中實感。後至齟齬,非朕所願,料來卿亦含悔,造化弄人,夫複何言。而今朕將與卿永訣,過往恩怨情仇,願即消融,若有來生,再敘手足之緣。”
“旨令:即日起,赦免馮亮一切罪責,撤銷監禁,複為自由之身,並賜三品官身俸祿,朝廷頤養終年。若願來京,禮部酌情妥善處置;若願留居首陽,著當地官府代為置辦屋舍器具,好生照料,不得有誤,欽此。”
“大哥!嗚嗚……你怎麽!……你在哪,你來看看我呀,你就這麽丟下老弟弟,自己一個人走嗎我的好大哥!啊嗬嗬嗬……”
山風冷冽,群峰一片蕭索。草枯葉黃的山頂,一片無聲啜泣,隻有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久久回蕩在天地之間,縈繞不散。
三年之後。漠北。
龐大無垠的兵營橫亙原野,旌旗飄揚望不到邊。中軍大帳,一杆金邊大纛傲然聳立,獵獵飛舞。帳內,一個老帥端坐在上首正中,正在一麵案幾上的軍情奏報,一麵向下麵兩邊正襟危坐、目不斜視的高級將領們講述著什麽。
“稟報使相,楊將軍求見。”
簾外,親兵大聲稟報。老者應了一聲,軍議於是中斷。須臾,一個將領走了進來,在兩旁的注視中,上前恭敬地施禮:“末將楊初,拜見使相!”
“嗯,好。你回來了。這趟回洛陽,皇上如何交代?”
“回稟使相。奉使相命,末將回神都奏請。大軍所需二十萬石糧秣及六萬副甲械,皇上親自說了,雖然數量較多,但必然會在期限內全數撥付,絕無差池,叫使相隻管放心,”
老帥麵上並沒有什麽喜色,波瀾不驚的,點點頭又道:“你的父親,怎麽樣了?”
那將楊初立刻變得愁容滿麵,連連歎氣:“前幾年,末將伯父去世,家父從秦州回來後便大病了一場。後來雷七叔病逝,又讓他傷心不已,舊瘡複發,路都走不利索了。最主要是太祖龍馭上賓,家父悲痛欲絕,日夜嚎哭竟至雙目流血,多日水米不進,還要以身殉先皇帝,我兄弟幾個輪流苦勸,皆被罵得狗血淋頭,隻好在暗中仔細看覷著,這是大家都曉得的。後來今上親臨鄙宅,好生撫慰,家父不敢違抗,好歹算勉強進食,但身體已是迅速垮下去。這幾日,開始臥床不起,眼睛也看不見了,太醫也說,年邁之人確實沒什麽妙藥良方,這叫我如何是好!”
楊初眼眶都紅了起來,下麵一片低低的議論同情之聲。老帥沉吟道:“既如此,你便回去吧,我寫個折子呈給皇上,此番北征替你開個假,回去好生陪陪你父親。”
孰料楊初把頭搖得撥浪鼓相似:“好叫使相知曉。末將臨行前,家父說他要不是生病,也想來縱馬北疆,又恨自己年老無用。還再三叮囑,叫末將定要遵守號令,奮勇殺敵,以報先帝及今上,萬萬不可墮了他的威名。若是此番因著他而告假回家,他必然會極度憤怒,會罵末將因私廢公,辜負國家,是個陣前逃脫的懦夫,怕不要被他打死!末將心中掛念老父,但實在不敢回去。一番苦衷,使相容稟。”
老帥歎息一聲,感慨道:“你父親昔年驍勇絕倫,號稱天下一等一的猛將,憑手中雙刀,為我大秦征伐四方,勳勞卓著。而今臨老了,身體衰落了,心中卻不減豪情,仍有如許公忠體國之情,實在令人感佩。待得回師之後,本帥親自去勸勸他!”
楊初心中悲涼,暗想恐是等不及你回去了。嘴上卻恭敬道:“末將替家父謝過使相關懷。家父與使相關係匪淺,但凡提及使相,都敬服不已的。”
平東將軍李川,起身施禮附議道:“老元戎縱橫天下凡三十年,從巴蜀打到吳會,從嶺南打到漠北,真正是四海八荒,但凡使相兵鋒所至,無堅不摧,可謂是本朝擎天之柱。末將家父也曾多次言道,他最為敬仰、使之五體投地的人,除了先帝,便是使相您了。”
老帥搖搖頭,麵色卻變得儼然起來,大聲道:“論及公忠體國,正好你們都在,本帥再講幾句。本帥昔年時,不過姑臧城中一捉筆小吏,反複抄書,艱難度日,前途一片茫然。是先皇帝不嫌卑下,給予寵信抬愛,授予重任,竟而拔擢將相。得遇先帝,本帥方能脫胎換骨,乃有今日謝艾之名。”
說到這裏,老帥顯然動了感情,已然淚濕眼眶,“先皇帝之與本帥,乃是恩同再造,情深似海!便是爾等,除了本人,家中父母兄弟,無一不是深受惠德。吾輩投身軍旅,當終身捍衛國家,共襄大秦盛世,以報皇恩之萬一。絕不可屍位素餐,渾渾噩噩,泯滅了良心,淪為罪人。諸君勉之!”
底下諸將,聞言盡皆動容,呼啦啦全數站起。老帥又訓誡一番,再將軍事詳議後,眾人暫且散去。獨剩下老帥獨坐,若有所思的冥想。末了叫親兵去傳喚一人前來。
不多時,門外進來一人,上前禮拜道:“末將慕容恪,拜見使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