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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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出了衙署大門,人聲馬聲喧囂,仿佛近在咫尺,又仿佛遠在天邊。
薑萱茫然,不知該往何處去?
她去了城西醫營。
傷兵太多,衛桓臨時在城西劃出了一大片地方,作救治傷員和集中照顧的區域。
空氣中揮之不去的血腥味,慘叫呻吟聲聲不斷,不停地有人捧著傷藥麻布奔跑著,輕傷員包紮過後,互相攙扶著從身邊經過,更有許多重傷者在屋內緊急施救著。
甚至,短短一段路,已有幾次擔架從身邊經過,上麵蒙了白布,都是傷重身亡的兵士。
陸延已經醒了,神色黯然:“恐怕傷重不愈者至少萬餘。”
萬餘。
加上當場陣亡的五萬多,那就是七萬。
醫營區並不寂靜,除了痛呼呻吟以外,還有很多傷兵和探視者的對話。
“還好最後突圍成功了,他娘的,老子當時豁出去命拚了!……該死的河間軍!”
“是啊,都以為回不來了,幸得我們府君了得!……誒,衝了幾次?”
“三次,聽說連陸大將軍都重傷了……”
大部分都在議論那場血戰,慶幸的,憤慨的,零星聽到幾句,“……聽說是育幼堂的出身的。”
“真的!豈有此理,這等喂不熟的白眼狼,忘恩負義,還記得當初是怎麽活命的嗎?”
“唉,這世道,大利在前,誰還記得那點容身之恩?”
薑萱出了醫營。
明晃晃的日光灼目,刺得眼前一陣暈眩,她晃了晃,扶住營門。
七萬,七萬。
明知這是敵軍處心積慮的謀算,但她還是忍不住去想,若是從前自己沒有堅持,沒有育幼堂,今日是否就沒了這件事?
七萬條鮮活的生命,壓在她的心坎,沉甸甸的,像喘不過氣來一樣。
頭腦一片混亂,這個衝擊太大,堅持兩輩子的信念被動搖。
兩個世界是不同的,那她始終相信的東西還是對的嗎?
百般心緒,混亂渾噩,不知該何去何從?欲傾吐,可環視這個偌大的石邑城,她竟想不到一個合適的人選。
“阿萱!”茫然四顧間,一醇厚的熟悉男聲喊她,薑萱怔忪了半晌,才反應過來。
怔怔循著聲音望去,一身藍衣風塵仆仆、靴尖沾泥漬的裴文舒正立在對麵街角,微微蹙眉,關切大步行來。
“……裴大哥。”
裴文舒是前天入夜到了,裴崇已折返徐州,陳穀大戰一結束誰也攔不住他,心焦如焚的他帶了幾個親衛連連打馬,親自趕到了石邑城。
消息帶到了,可惜也晚了。
薑萱不得空,他密切關注著衙署,她一出來,他就接訊趕來了。
一見薑萱這般狀態,登時大怒,匆匆拍開一家茶館的門,他急問:“怎麽?難不成他們還敢將此事怪罪於你?”
一個勢力的崛起,密報係統是必須的,這般倉促的時間內,還有人做得比她更好嗎?
他怒道:“此乃梁尚處心積慮,細作叛變之故!換了誰,也會立即將訊報發往前線!”
這不是一個人的責任,訊報發出去,同去的肯定還有原稿,判斷失誤的可包括中帳的所有人!
“先前,難不成就沒建功?”
隻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人家處心積慮,就算沒有育幼堂,也會是其他地方,哨兵出身的細作難道就能保證不出問題嗎?
梁尚這種算計誰經得住?
裴文舒真動了怒:“可不能建功就是應當,出事就全是你的過錯!”
萬萬沒有這個道理的!
薑萱搖搖頭:“不是,沒人怪我。”
事實上,不但沒苛責,反眾人百忙之中不忘寬慰開解她。
裴文舒蹙眉:“那你莫要往自己身上攬。”
哪一支軍隊沒嚐過敗績?那一方勢力沒遭過背叛?再老練的情報組織,都是從鮮血中吸取教訓過來的,誰也不例外。
“……不,其實也不是這樣。”
這些道理,其實薑萱不是不懂,隻是,隻是,捂著臉半晌,她茫然:“我隻是想……或許,從前我想的未必是對的。”
仁義,存善,在能力之內,她從來不吝嗇於助人一臂。
所以即使這輩子,她生在這麽一個亂糟糟的世道,她還是堅信,人間有善意。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她一直都是這樣想的。
可現在,沉甸甸的七萬生命撼動她的信念,她開始懷疑自己未必是對的。
以手撐額,憶起犧牲的諸多將士,情緒一下子壓抑不住,她捂著臉落下淚。
沒有多說,但她知道裴文舒聽得懂的,裴文舒是這輩子唯一一個理解並讚同她信念的人。
這並非討好,他本人誌向也和她有許多共通之處。
一開口落了淚,似崩潰般,洶湧的情緒隨眼淚滾滾而出。
裴文舒霍地站了起身,“暴秦何以亡?寡仁少義也!林深則鳥棲,水廣則魚遊,仁義積物自歸之。此雖亂世,仍應有所為有所不為,仁念絕不可斷也!”
他佇立窗畔,神色肅然:“若上位者不知仁義之道,以黎民百姓為芻狗,不擇手段,當民愈稀,傳承不繼,又何以為天下?”
“無規矩難成方圓,有仁者方可長存。”
這世間斷斷不能少了心存仁義的人,尤其亂世,倘若人人都如張岱薑琨一般,那又會如何?
恐怕這世間才算真的沒了希望。
裴文舒肯定:“你沒有錯,你做得一直都是對的。”
見薑萱落淚,他心裏也難受,肅然的神色和聲音俱緩和下來,他低聲說:“即便沒有育幼堂,難不成梁尚就不出手了?”
不可能的。“沒有育幼堂,今日並州軍未必能避開這場血戰,隻你舊日不出手,就肯定有許多孩童凍死餓死。”
“我想,即便是醫營裏的傷兵,也必隻會唾罵叛徒忘恩負義,而沒人認為你不該建育幼堂。”
細細寬慰許久,裴文舒溫聲道:“莫哭了,回去好好睡一覺,醒來就好多了。”
他固然想和薑萱多聚,但不是現在,她情緒不對,臉色也實在太差。
薑萱“嗯”了一聲。傾訴過,哭過宣泄過,到底是要好一些的,她情緒穩定了不少,勉強笑笑:“裴大哥,我回去了。”
“我送你。”
命店家打了冷水來,裴文舒側身避開,薑萱洗臉敷了一陣眼睛,打理好儀容。
情緒穩定了許多,但人還是低落,久未安睡的身體疲倦乏力,腦袋有些沉沉的。
撐著桌子站起身,和裴文舒一起出了大門外,隨衛牽來馬,她試了兩次,才翻身上去。
手足乏力,讓裴文舒和親衛們好一陣擔心,護她在中間慢慢行著,小半個時辰才回到衙署。
已是九月末,迎麵冷冷的風一吹,人好歹精神了些。
薑萱仰望映著夕陽餘暉的湛藍天幕片刻,定了定神,朝裴文舒拱手一禮,“今日煩攪裴大哥了。”
“你既稱我為兄,還說什麽煩攪不煩攪的。”
他說得雲淡風輕,但這個時候風塵仆仆趕到石邑來,報訊時眉宇間的懊悔,都足可見他背後下的功夫。
前日她驟驚心亂,根本沒顧得上多理,如今她認真道:“謝謝你裴大哥。”
“也不許外道。”
裴文舒看薑萱,見她情緒好歹緩和下來,這才放心了些,見她下馬絆了絆,忙翻身下地一個箭步上前欲扶。
薑萱站穩了,也不用,定了定神,“裴大哥我回去了。”
“嗯。”裴文舒相送。
兩人並肩才要轉身,卻聽後頭一陣軍靴落地的急促腳步聲,驟一定,隨即聽見府門甲兵見禮,“見過府君!”
一回頭,衛桓正站在台階上。
他臉色不大好看,目光落在裴文舒臉上,“裴大公子為何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