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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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烏雲蔽月,夜色沉沉,身後追兵聲勢如同滾雷,徐乾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你們走,我率人留下斷後!”
衛桓定住,盯了他一瞬,“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麽嗎?”
這種情況,留下來斷後就是一個死字。
徐乾當然知道,但他更知道,繼續這般下去,誰也走不了。
他望向不遠的前方,那位置是個葫蘆般的穀口,據險而守,可擋住追兵一段時間,為衛桓等人撤退爭取到足夠的時間。
呼呼山風中,他眉目堅毅:“我知道。”
他很清楚,但他還是很願意。
衛桓不但是主帥,還是他兄弟。
側頭看衛桓,二人距離很近,徐乾忽傾身大力和他擁抱,握拳如舊日般重重栽他背上一錘,大笑,朗聲道:“下輩子我們做親兄弟罷!”
笑聲豪邁,這一拳重重砸在衛桓背心,恰巧就是心髒位置,他整個心髒震了震。
驀地湧起一種異樣的感覺,他盯著眼前眉目一片坦然的徐乾。
遠處火光熊熊,染赤一整片夜空,熱汗順著額角眉心淌下,這種生與死之間的豪邁之情,仿佛將人的血液都要點燃,身邊的人高聲急呼要留下,甚至有人哭了。
清冷如同衛桓,也不禁被渲染,胸臆間有人麽鼓噪著,仿佛要衝破血脈噴薄而出。
隻不待他理清這是什麽,徐乾一把扯過他的馬韁,“你趕緊走,說不定,還能率援軍回來救我!”
他收住笑聲,抽出匕首狠狠紮在衛桓的馬鞧上。
膘馬吃痛,嘶鳴一聲,狂竄而出。
“都給老子走!”
徐乾怒喝符非何渾一聲,符非何渾和衛桓是一隊的,徐乾所在的一隊也在怒喝另一隊袍澤,紛紛如法炮製,驅趕他們離開。
一隊人被驅趕著離開,另一對隊人目送,緊握手中的兵刃。
“替我照顧嫣娘!”
“不!”
“你們自己照顧!”
符非何渾穩住身體回頭怒吼:“挺住!我們馬上就帶援軍來!”
徐乾哈哈大笑:“好!我等著!”
“我們等著!”
符非何渾淚水湧出,眼前模糊一片。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此時此刻,錚錚鐵骨的漢子淚撒一片。
衛桓沒有落淚,隻喉頭隱隱有一種哽熱之色。
他倏地回頭。
夜色中,徐乾身形漸遠,隻眉目異常清晰。
他重重喘了一口氣。
他忽想起舊時薑萱情緒爆發時和她的對話。
“從前你沒有的,現在都有了。”
“徐乾如何?賀拔拓薄鈞如何,陸延又如何?”這就是兄弟情,戰友情。
她手放在他的左胸膛,和他說:“阿桓,你用心去感受好不好?”
用心去感受。
他恍惚感受到了,這一刻胸臆間有什麽在翻湧著,劇烈的,滾燙的,以至於越過了那層讓一直讓他束手無策的厚厚隔膜,他似乎明白了什麽。
衛桓很清晰的意識到,他不想徐乾死。
也不想這一千五百命毫不猶豫留下來為他斷後的兵士死。
馬鞭“啪”一聲重重抽在馬鞧上,以最快速度往前急奔。
“快!”呼嘯山風中,馬蹄落地又重又急,身後追兵的聲息卻停頓了下來,被截住凝滯不前。
“轟”一聲滾雷驟起,在山巒間滾動而過,閃電照亮清晨的山林地,一陣狂風過,“劈裏啪啦”的雨點急速打下。
雷鳴電閃,暴雨傾盆,澆得馬匹睜不開眼,衛桓立即撕下一幅內衫,將馬目蒙住,驅它全速飛奔。
馬蹄踏翻泥水,濺得軍靴汙黃一片,下一瞬又被大雨衝淨,隻根本沒人顧得上看它一眼。
一分一秒,都過得極其緩慢,瓢潑大雨中的寬敞官道,隻覺太過漫長一眼望不見盡頭。
符非何渾一抹眼淚,急聲:“怎麽還不到!怎麽還不到!”
一個時辰後,他們終於衝出山道。
陳拓率三萬援兵剛剛趕至。
陳拓看清當先衝出的正是衛桓,才要迎上前急問,後者卻一息不停直奔至陣前,他一勒馬韁,胯下膘馬直接倒地,急喘不起。
衛桓動作毫不停滯,直接扯下一員騎兵,翻身重新上馬,一扯馬韁:“眾將士聽令!”
“立即沿山道直入,救援徐乾等!”
符非何渾等人才出盡,他已一揚馬鞭,直衝而入。
三萬將士急行軍,已最快速度原路折返,符非何渾等人心焦如焚。
一過去近一個時辰,再折返,又是近一個時辰。
兩個時辰,就憑一個葫蘆口。
不敢想,一想心髒就禁不住戰栗。
他們急切要折返,但又很害怕,怕自己迎麵撞的是河間軍,徐乾等人等不及他們已全軍覆沒。
衛桓神色繃得極緊,連續被大雨澆了一個多時辰,他白皙麵龐被浸潤更顯冰冷,唇角抿得緊緊的,越接近葫蘆口,他唇角就繃得越緊。
“嘩嘩”暴雨聲中,他側耳傾聽,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驀地,他驟一抬首,高喝:“都快一些!”
說著,又狠狠一揚鞭。
隱隱約約,他聽見前方還有戰鬥的聲音,雖已繃得極緊,如強弩之末,但到底未曾全軍覆沒。
希望大生。
衛桓甩開陳拓薄鈞等人,一馬當先疾衝而上。
前方葫蘆穀。
戰況極其慘烈。
大雨衝刷著堆積一地的屍首,鮮血混著黃色泥水,褐紅一大片,如同血澤屍穀。
徐乾率一千五百命精衛死守已將進兩個時辰,第一個葫蘆口他們守不住,已退至第二個葫蘆口。
一千五百人,死傷九成,還能繼續站起的隻有百餘人,刀砍得卷了刃,他們撿起同伴的,咬著牙,一個倒下後麵立即補上,堅決不肯讓出半步。
徐乾一直立馬在最前方,鎧甲劃損,刀痕處處,上臂大腿各一支箭矢,雨水順著他的頭頂澆下,殷紅雪水沿著他的鎧甲下擺滴答流淌。
傷勢多且重,失血過多,他已是強弩之末,仍在戰在此處,全憑一口氣。
他悍勇至極,砍殺河間精兵無數,即便這般傷勢都未曾倒下,仍在死死立著。
丁橋大怒,再次抄起長弓,搭箭拉弦,瞄準徐乾心髒。
徐乾身上的箭傷,都是拜他所賜,長久廝殺下來,總有避不及的時候。
“嗖”一聲尖銳箭鳴,徐乾察覺,隻他已將近力竭,身軀力氣漸漸流失,手臂開始有些抬不起,隻咬牙提了一口氣,勉力一側身。
“噗”一聲悶響,長箭正中他肩膀。
徐乾定了定,終挺不住,晃了晃,高大身軀轟地往後一倒,濺起泥水一大片。
“將軍!”有人搶上前補了位置,另有人急急拖動他,他睜了睜眼,卻覺得眼皮子沉重,難以支撐。
餘光中,有銀芒閃爍,是丁橋立即補上一箭,箭矢迅若奔雷,再次直射他心髒。
徐乾明知,隻他卻再無餘力挪開。
他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將要死了。
戰死沙場,於武將而言,是一個很好的歸宿,他並無什麽遺憾。隻若問眼下記掛,卻還是有的,他衛兄弟大概已於援軍匯合了吧?希望援軍不要出紕漏,這樣就很好。
一瞬思緒,箭矢已激射而至,徐乾喘了一口粗氣,勉力動了動,卻挪不開。
身邊有短促的驚呼聲,身遭很吵雜,他腦內卻很安靜,垂死一瞬,心下一片坦然,無畏,無悔。
他眼眨也未眨,靜靜看那支利箭“嗖”一聲已襲至身前,明晃晃的箭頭直直插他心髒,已觸及他的鎧甲。
他坦然待死。
然就在這個千鈞一發之際,突兀“啪”一聲。
有三支強箭後發先至,自他後方而出,激射箭矢穿透雨幕,正中那支將將觸及他的鎧甲的箭矢,“啪”地一聲銳響,將其一擊而下。
“將軍!”安靜如潮水般退散,吵雜重歸耳內,身後親衛大喜高呼,又狂喜:“援軍來了!府君回來了!”
隆隆的雷聲暴雨聲中,隱隱有一種地皮震顫的聲浪接近,方才已有人聽見了,隻死死支撐的眾人無暇回頭,也不敢回頭,殺得麻木的他們怕是幻覺,怕這一口氣泄去了,就將立時如沙堡傾塌。
徐乾也是,聞聲有一瞬恍惚,他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掙而起,慌得親衛趕緊去扶。
徐乾勉強回頭,正見滂沱大雨中,一人一馬,玄黑的鎧甲烏色的膘馬,熟悉的身影上尚手持弓箭,正在強硬穿透雨幕向他疾速而來。
他身後,是烏泱泱的援軍。
一瞬大喜,他想大笑,胸膛震動兩下,高大身軀一頓,他無力往後栽倒。
徐乾傷勢很重。
衛桓急急趕至,正見他渾身浴血倒下,親衛急急拖動他讓到一邊讓援軍衝上,徐乾已一動不能動,任由擺布。
不過他還撐著未曾昏迷,見衛桓衝到跟前一扔弓箭直接躍下,他高興:“來啦!”
說話語調和平時一個模樣,隻聲音卻極小,強弩之末的虛弱感,已發白的唇色。
他其實還想說,下回快點,老子快撐不住了,隻嘴皮子動了動,卻聽不大見聲音。
“閉嘴!”
衛桓一個箭步衝上,俯身略略打量徐乾傷勢,臉色極難看,手上一刻不停,立即接過油布包裹,撕開他鎧甲給他按壓止血。
薄鈞等人抖開兩塊油布包袱皮,勉強撐在徐乾頭頂擋雨,衛桓扯開藥瓶塞子,他太急,竟扯了兩次才扯得開,藥粉微顫倒下去,他立即取包裹內的幹帕子緊緊壓住。
一連串止血急救,他神色繃得緊極。
徐乾笑,從未見過他衛兄弟這般急色,也算值了。
“我沒……”事。
徐乾話到一半,眼瞼一垂,再無聲息。
衛桓呼吸一窒。
他立即探手試探徐乾頸脈,還好,還跳動,他是暈厥過去了。
眾人大出一口氣。
隻情況也沒好到哪去,徐乾脈搏跳動已極輕微,氣遊若絲,命在旦夕,或許在下一刻,他就會咽氣。
“都快些,趕緊的!”
衛桓麵露急色,趕緊將徐乾送回去讓軍醫急救,還能有幾分生機,不然就死定了。
他手上動作極快,和薄鈞等人麻利給徐乾止血裹傷,而後用油布一層層纏住傷口遮擋雨水。
這邊的戰事就交給陳拓,衛桓立即翻身上馬,薄鈞等小心抬起徐乾,將他送上馬背,衛桓托住,立即猛一揚鞭!
膘馬吃痛,狂竄而出。
“撐住!”
一定要撐住!
徐乾麵白如紙,眼睛再未睜開過,衛桓幾次試他呼吸,連連揚鞭。
暴雨傾盆,打馬狂奔,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徐乾氣息很微弱,卻始終未曾斷絕。
暴雨下了大半天,烏雲退散烈日而出,水汽蒸騰,熱汗滾滾,衛桓一刻都沒停,終於在日暮時分望見土黃巍峨的並州大寨。
“你撐住,到了!”
衛桓獨騎而歸,親衛騎兵遠遠落在後麵,守兵看清驚詫,連忙放下吊橋。
衛桓狂奔至醫帳,抱著徐乾翻身而下。
軍醫和醫僮急忙抬著擔架迎出,他俯身將徐乾放在上麵,喘了一口粗氣。
軍醫一見大驚失色,顧不上給衛桓見禮,一探徐乾頸脈,“趕緊的,快抬進去!”
呼啦啦一群人進去了,衛桓動了一步,被醫僮戰兢攔住。
裏頭急救,非醫者進去隻會妨礙。
衛桓頓住腳步。
連續狂奔,胸膛劇烈起伏,他一手撐住醫帳的圓木壁柱,重重喘著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