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完結】仲尼夢奠七十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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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想再與你們分享一點貞觀年間的我們的故事。可是平靜安定的日子總是過得非常快,用現在的話說我那時就是“混吃等死”了,又何來什麽有趣或者跌宕的故事呢?
虞世南去世的時候,我其實也沒多少時日了。
在我們那個時代,我兄弟這壽命真的是“超長待機”了,而且是有質量的“超長待機”。
他的生命力一直頑強,我相信與書法有關,即使已經八十歲,他依然每日寫字,筆力不減。不過他長壽最重要原因的恐怕還是因為瘦,身體指標比較好,我們這些天天吃肉喝酒不注意鍛煉的老胖子望塵莫及。
雖然我和我這兄弟十多年前就想明白了,在這朝中,該幹活幹活,該懟懟,怎麽開心怎麽來,能多活一天就是賺一天,可是當死亡的陰影真的慢慢接近你的時候,心態卻又不一樣了。
我撐著身子與我兄弟去祭奠了虞世南。
場麵極其盛大,除了他的家裏人,還有滿屋子的徒子徒孫,李世民還專門差人送來的各種祭品,我和我兄弟不知所措地站在往來奔走的人中間,好像與他並不熟一樣。
但他對我兄弟來說是個太特別的人了。
他就好像是另一個我兄弟,一模一樣的出生背景,在每一個人生的岔路口,他幾乎都選擇或者“被選擇”和我兄弟不同的道路,告訴我兄弟,他人生的另外一種可能性。
如果親生父親沒有反叛進而誅連家族,我兄弟有沒有可能和虞世南一樣,因為喜歡書法,而拜在智永的門下學習正宗的“二王家風”。
如果沒有亂臣賊子的“帽子”,我兄弟有沒有可能和虞世南一樣,憑著滿腹經綸與家族背景,在陳朝就做官且身居高位名揚天下。
如果並沒有認識李淵,我兄弟有沒有可能和虞世南一樣,在李世民大破竇建德的時候就欣然跟隨李世民,從而在玄武門之變之後安穩地享受勝利成果,在中國最偉大的曆史時代,被君王無比器重,德與才都受到極高的評價,成為後世的楷模。
我這兄弟的一生,與虞世南都有點纏繞不休,像極了某種“冤家”。即是一種同道關係,又是一種競爭關係,兩個人站在完全不同的立場上看待世界,看待書法。
我想世間人都會對他們兩個的人生、影響、成就有自己的解讀。
但就從虞世南去世的這個節點上說,他無疑是比我兄弟要成功很多的。品德與書法皆可以為帝王師,留下了名垂千古的良名。
不過,任何人的一生,百年之後,皆是塵埃。
之後不久我就病入膏肓,人對於死亡似乎是有些感應的,在身體機能漸漸退卻之時,你就能很明顯地感覺到,死亡的陰影已經慢慢接近你。
隻是讓我沒想到的是,這個時候的心態卻並不是恐懼與慌亂,而是平靜如水。
我兄弟坐在我的對麵,默而不語。
我知道,我若不說話,可能我們就一直這樣沉默下去了。
一個即將離開人世的我,和一個看著周圍熟人一個一個離去的他,到底誰更悲哀一些呢。
“對不住啊,兄弟。”我用盡氣力對他說:“恐怕要先走一步了。”
“別胡思亂想。”他說。
我望著他的方向,但我視線模糊,已經看不清楚,忽然想到,我跟他一起走了大半輩子,也基本成了他的“一號經紀人”,可是卻從未找他給我自己寫過字,可能是覺得人就在身邊,有的是機會吧。
這轉眼之間,恐怕就到了最後的機會。
“給我留個墨跡吧。”我嗓子沙啞,發音含混不清。已經要漸漸失去說話這項機能。
他似乎一愣,爾後便站起身來,我家裏人很快給他準備好了筆墨,我卻再不能像以往一樣湊上去看他揮毫之姿。隻能拖著漸漸麻木的身體躺在原處。
不久之後,他便拿著寫好的一張小劄又坐回了我的床前,輕輕遞到了我的眼前。
我看不清楚,而且此時,我的意識已經猶如風中之燭,若有若無。
他似乎也感覺到了我的呆滯,便又拿起了這張小劄,緩緩讀了起來。
“仲尼夢奠,七十有二……”
我隻聽清了這一句,接下來意識便在他的讀聲中漸漸模糊,最終歸於純粹的黑暗。
……
當我再恢複意識的時候,那狀態就與你們網文中的穿越橋段一模一樣。
我變成了一個年輕人,活在一個我完全無法理解的世界之中。
我適應這個世界的過程言多不述,因為這事兒與我兄弟也沒啥關係。
我兄弟此時自然已經變成了書本上麵的圖片與文字,順便問一句,這圖片誰畫的,我要送他一個“美顏至尊”獎。
一開始我也並沒有太在意他,因為我正沉浸在這驕奢淫逸世界中愉快地沉浮不能自拔呢,畢竟當時我認識的人都變成了圖片與文字,或者像我一樣連文字都沒留下。
忽然有一天,我邊吃kfc邊隨便翻翻知乎,偶然發現我兄弟的介紹中,有一帖叫做《仲尼夢奠帖》,我一下扔了雞腿,坐正了。
“仲尼夢奠七十有二……”我在到達這個世界之前,這是我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在網上極其失真的圖片上,我看到了帖中文字的全貌。
“仲尼夢奠,七十有二。周王九齡,具不滿百。彭祖資以導養,樊重任性,裁過盈數,終歸冥滅。無有得停住者。未有生而不老,老而不死。形歸丘墓,神還所受,痛毒辛酸,何可熟念。善惡報應,如影隨形,必不差二。”
原來這就是當時我還未聽完的,他留給我的話的全貌。
也正是因為這一帖,我學會了在你們的世界查資料、研究地圖、坐高鐵,跋涉到了遼寧省博物館。
其實剛步入博物館中的時候,我找了半天也沒找到。
直到發現這個當時他拿在手上的小劄居然變成了那麽那麽長的一條卷軸,安靜地豎在玻璃櫥窗之後,我才驚訝地踱著步,從乾小四的“真跡無疑”四個大字開始觀摩。順便說一句,這四個字比我寫的也不如啊。
在諸多宋元明清的名家筆墨提拔和蓋章狂人們層疊的章印中,我兄弟寫的這個泛著深褐色的小劄就恰如他本人一樣,不起眼地混在他們中間,完全不出眾。
可是當你再仔細看他寫的內容,隻見墨色淡而不濃,這字卻也不似他標誌性的特色,既不怎麽內掐,也不怎麽中宮收得很緊,像是平常信手拈來,隨意之作,卻筆意連通,疏朗自如,無一筆凝滯,一氣嗬成。
我看著這些字,忽然出神,接著塵封的記憶好像被什麽觸媒揭開了一樣,瞬間就讓我胸中漫出難以言狀的悲傷卻又激動的情緒來,居然眼淚奪眶而出。
我不知道如何描述我這種情緒。我曾經在那個時代認識那麽多的人,可是千百年之後都化為塵埃,什麽也沒留下。
唯獨我兄弟的精神,藏在了他的字中,一直流傳到了現在。
我無法弄清楚這篇墨跡在千百年中到底經曆了怎樣的浮浮沉沉,在那動蕩戰亂的年代,又有哪些驚心動魄的故事。
我唯一可以揣測的,就是每一個經手這張墨跡的人,一定是用世上最好的手段,保護了它,傳承了它。
他們一定都認同,這裏頭有某種難以言喻,卻又清晰不已的民族之魂吧。
“哎,那邊那個人!”保安的喊聲將我從情緒中拽了出來,我扶在玻璃之上,轉過頭,隻見他叉著腰在遠處,喊道:“把手拿開!不要碰玻璃!”
我隻得垂下手。他又盯著我看了半天,估計是第一次遇到看這還能看哭的人。
我平息了一陣情緒,才又再去看,這時我才想到,看著這墨和這寫的筆都不咋地,唉,沒辦法,我家沒啥文化,也沒精心給他準備,辛虧他如虞世南所言“不擇紙筆,皆能如意”。
我又把後麵各種提拔都認真看了一遍,想看看都有誰經手了這個墨跡,我兄弟留給我的東西,是怎麽傳到這些人手上的呢?然而看完之後也沒找到答案,隻是覺得,這些提拔的字跡皆是當時的文學大家的精心之作,可是要說筆墨功夫,卻真的不如我兄弟。
這麽一條長卷,我相信所有人在瀏覽完一遍之後,都會再回到我兄弟的墨跡之前觀看。這就是他的魅力,千百年之後,居然還沒有人能超越。
走出博物館,我悵然若失。然後冒出了一個想法,我兄弟……會不會也和我一樣,在這個世界的某處呢?他現在想什麽、做什麽呢?
在去高鐵的路上,我做了很多關於這個世界穿越的設想,還想著用什麽“暗號”,可以在現在這個世界中再把他找出來。
可是當我坐在高鐵之上,看著夜色中向身後飛速倒退的陌生的景物,卻忽然又覺得這世界茫茫人海,大得讓人絕望,之前我想到興奮的找人小方法,幼稚而可笑。
至今,我也沒有放棄這個找人小希望,隻是埋在心底,不知如何去做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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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