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師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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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楠之秋,最是無意而有情。夜色裏,踏過那道上的一疊疊枯葉,清脆的碎響也令人生悅。步轉回身,往來彳亍間,聽得野蛙空鳴,在一聲聲黃花落地中此起彼伏,更為這空靈的山色添一份情趣。提燈漫步,身伴友人,閑言碎語中賞這秋之景,夜之靜,倒也不失為一種雅興。
然而,山色無人可賞,卻也是番遺憾,但也不得嗔怪其不解風情。或許,隻是因為其心中,有比秋色更冷清,比秋意更寂寥的惆悵……
如此,那屋舍間卻是紅燭正旺,洛棠風三人三鋪並排著,相隔甚近,但也稍有距離。洛棠風居左,王遲居中,雲夢澤居右。一燭台,一方桌,一席地而坐之人,執筆而畫,口中隱隱說著什麽晦澀難懂,甚至毫無門道的話。
“原來如此,這便是所有因果所向麽……”雲夢澤喃喃道,“操心這麽多,不得折煞我?造(桃花源中粗語,表不滿與憤慨,也可表驚歎或感慨,多用於中州中西部及沿線國家)!”
晚風推開桌旁的窗戶,一個小巧的黑影趁風而入,雲夢澤抬頭一看,卻是一白鴿停留在桌前。
“啊呀,鴿爺,您來了……”雲夢澤故作客氣的語調,“準沒好事……”他如是小聲嘀咕著。
“嗯……誰寄來的呢……”雲夢澤解開鴿腿上的信封,“讓我看看……嗯……仙柔啊……那家夥,嗬……”
“嗯……”
“嗯?”
“嗯!”
三眼掃過,雲夢澤拍案而起,驚得那鴿子差點飛走,吐氣屏息間稍微冷靜下來,又猛然歎得一聲:“造!”
言畢,雲夢澤忙撕一紙,提筆而寫,折好後又綁在鴿腿上,道:“速達!鴿爺拜托!速達!”
鴿子遠飛離去,雲夢澤才算是放下了心,坐下正欲繼續執筆,又意識到什麽,咳嗽幾聲,頭也不回,直接道:“洛棠風,你還沒睡吧?”
聞言,洛棠風故作虛睜的眼瞬時撐開,警覺地起身道:“自然,對閣下仍是不放心。”
“那可不必……你看那王遲睡得多安穩,嗯?”雲夢澤道,執筆繼續寫畫著什麽。
“他無戒心並不代表我不防備。”洛棠風道,“閣下所行所為太過愚拙,於你身份而言不合,我有戒備之心自然是情理之中。”
“好好好……那你打算盯著我一晚上?”雲夢澤笑道,又岔開話題,“那王遲可怕過什麽,或者說,他有什麽短處?”
“如何?”洛棠風問道。
“你說如何!”雲夢澤轉臉道,卻見其鼻青臉腫,淤紫遍布,“真是沒有分寸!”
洛棠風噗呲一笑,道:“習慣就好……但既是這樣,也足見他對你沒有戒心了。”
“哼!”雲夢澤道,“罷了,不和這般粗野無賴計較!”
長夜漫漫,溪聲潺潺。這一夜,就在那燭光消盡時,迎來了黎明……
次日,洛棠風起身,穿好衣物,係上天闕尺,走出房門,回頭望了望熟睡中的二人,一笑而別,朝著紀楠內塚的方向走去。
三月裏,洛棠風得空便來祭告張良友,說不上是愧疚,但至少,這裏始終有著什麽東西讓他無法放下,讓他無法安心。
又話說這紀楠山墳塚,倒也是有不少講究。內外塚皆於坎山,此山林叢密布,地勢較緩,中高邊低,從內而外便分為內塚與外塚。內塚者自然是尊長一類,外塚反之,但話雖如此,其規格倒無貴賤之分,就如那初代觀主紀楠也不過三尺來方的土地。
畢竟是墳塚之處,景色倒也不必細說,唯一與其他門派相別的,便是那向陽的布局,使那花木總能提早趕上季節之變,縱然是冬日,也蘊含著變化的生機。
不及半柱香的時間,洛棠風便行至此地。卻見早有一男子倚躺在張良友墓旁,喝著酒,吐著悶氣。其身著紀楠觀服,腰係長劍,不過四十歲,陽剛之氣不散而發。隱約間,眉目中似有盤龍臥虎。其胡子卻也不刻意留長故作風貌,隨著高挺的鼻梁在笑聲中起伏著。
是的,他在笑,半入黃泉,半入青天。為黃泉,留一聲悲愴的挽曲;為青天,作一首不公的怨歌。他猛喝一口酒,又將另一口倒在墳前,如是,無聲地進行著。
“唉!說你短命吧你不信,折在後輩手裏,你啊……”男子言畢,又哈哈笑兩聲,卻顯得格外悲情。
“來……你最喜歡的酒,生前一直留著不肯喝,現在,嘖嘖嘖……”
“當年那麽多師兄師弟都走啦……小的為活命,大的為賣命,那一劫你都挺過去了……唉……“
此言,令得洛棠風眉頭一皺,卻來不及琢磨,那男子便將酒壇子猛摔在地,碎得一聲清響,似是向九泉之下的魂靈告別。事畢,男子便從容離去,高聲放歌:“幾經歡,人世難堪,千秋一歲何相似,推杯換盞……”歌罷,又是豪笑幾聲,而後匿聲歸去。
觀望之餘,洛棠風亦邁步向前,對著張良友之墓,深作三揖,而後雙膝跪地:“孽徒洛棠風,叩拜玄動道人。慚顏無對,謹以虛禮,告泉下青魂!”
“恭送道人回天!”
三個響頭磕罷,洛棠風卻遲遲不起身。誠然,雖然事出有因,但畢竟是自己親手所殺,自然不可一拜便釋懷。
和暖的柔光與這少年相擁,似是寬慰,似是原諒,又伴得一縷清風,掃去他心中的雜塵。他的心中,明暗交雜,似有晝夜共存,日月同升。
“行了,起身吧!”
洛棠風驚忙尋聲回顧,那男子卻正倚樹麵朝自己,神情詭異,說不上肅穆,但也絕不和善。
“參見楊師叔!”洛棠風起身行禮,“晚輩即是洛棠風。張師叔之死,究其緣由便是晚輩之故……”
“這麽爽快地承認?”楊師叔麵帶怒意,“你毫不知愧?”
“回師叔,晚輩無愧。”洛棠風答道,“當時並非一時衝動,為友人,為師父,為大局,殺意既起,則無由後怕。”
“無愧?”楊師叔上前,拔劍而出,卻又收了回去,“老子就是意氣用事把你剁了,也不妨脫去這所謂涵虛道之名號!”
洛棠風聞言,卻毫無懼色,反而也走步上前,風輕雲淡道:“師叔醉了。”
聞言,楊師叔怒吼一聲,一掌而襲,直衝洛棠風胸門,洛棠風毫不閃躲,一擊既中,重重地摔向遠處,被林叢所阻,又是擦傷劃傷,幾口髒血吐出,顫悠悠地站起,卻麵無苦色。
“師叔可醒酒了?”洛棠風問道,又是走步上前。
“小子!”楊師叔縱身一躍,揮劍而向,劍鳴颯颯,寒光直逼洛棠風脖頸。此刻,洛棠風卻解尺瞬發,一尺以擋,順勢轉勁,將楊師叔震開。
“急火攻心,師叔也露出了破綻……”
此言一出,楊師叔卻是青筋暴起,連鞘帶劍,雙手齊用,發起一陣猛攻。洛棠風雖是從容不迫,但畢竟實力本身相差甚遠,肩上,腰上也受傷頗深。
“無章無法,好破!”洛棠風如是想到。著眼一瞬,在那一劍刺來之刻一掌拐開,借勢而上,棄尺猛衝一拳,卻不料未動其分毫,刹那間劍鞘直頂心門,洛棠風起腳而退,其又是一劍相劈,此下,定然避閃不得,洛棠風便以軟甲硬接,又是一腳相踢,拉開距離。
“自大了……”洛棠風捂住如注的血,兵器離手,負傷甚重,此刻,誠然很是不利,畢竟歲月之積累,縱然其急火攻心,但也有難以逾越的鴻溝。
“本想以言語令其清醒,不料那酒意不消反長。言語之勸不可用,若是此戰無法避免,那便反其道而行之,引其自露破綻!”洛棠風如是分析道。
“楊師叔酒意上頭,終究是聽不得勸。不過劍法愈發粗拙,倒是讓晚輩有機可乘!”洛棠風直身而立,“領教了!”
“老子就以你的血祭天!”楊師叔大吼道,一劍砍去,頓時,山風大作,落葉紛飛,那一劍之氣勢猶如江天風雨,海日凝光。
然而,如此危機之刻,洛棠風卻隻是閉眼靜聽,在那一聲聲激烈的心跳聲中等待著,等待著一個生死的瞬間。突然,他猛然睜眼,側身而躲,劍從他的肩邊擦過,借勢,瞬擊一掌,隻聽得楊師叔一口鮮血噴出,半跪著倒下。
“險勝……”洛棠風勉強站立著,“就如師叔一般的高手,怒意也會使之現出破綻……”
來不及多回想,洛棠風突然雙眼一黑,麵色蒼白,隻覺頭暈目眩,倚樹而倒。
臂上的血,順著白衣滴落,在地上攤開一道血潭,他緊捂著傷口,直到眼前的枯葉漸漸模糊,耳邊再也聽不見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