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笳催夜雨 第三十三章 鄧徹,段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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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咳咳咳~~~孫承祖~~~!!!愚不可及~~~!!!”鄧徹怒不可遏,辛苦經營多年的山陰商路,就因為他的不自量力而付諸東流。

    

    “太尉大人保重&sp;不過區區一個山陰而已,咱們躍信商號遍布神州,一城一地的得失不必過分在意&sp;”堂下站立之人五短身材,獐頭鼠目,一雙眼睛滴溜溜地亂轉,看著便是一副奸商嘴臉。

    

    “一城一地?!你莫非不知道山陰是溝通南北的要衝?!現在山陰易手,今後每一筆過路的買賣都要多半成的稅!”鄧徹怒氣難平,他恨不得生吞了柳慎之,“算了,現在說這些也於事無補&sp;”

    

    “咱們不是還有嵐江的水路麽,大不了給那邊兒多分上些——總好過便宜了姓呂的!”

    

    “那邊兒?那邊兒如果知道山陰丟了,立馬就會坐地起價——你看著吧,消息這兩天估計就快到了&sp;”

    

    “那?”

    

    “走一步看一步吧&sp;哼,姓呂的如今占盡優勢,咱們不妨就往國舅那邊靠一靠&sp;”

    

    “太尉大人,高見啊!”

    

    “哎~無奈之舉罷了——你去安排一下,這幾天選個日子跟我們的大司馬溝通溝通。”

    

    “是,小的一定辦好。”

    

    鄧徹的身家,若說富可敵國可能言過其實,但卻無愧於富埒王侯。

    

    他手中沒有兵權,更不像淳於彥一般可以隨意地封官賜爵,他所依仗的,不過是那些黃白之物——金銀雖然俗氣,但這世間卻鮮有不見之則起意的人。

    

    鄧徹靠金銀位居三公,也是靠金銀匯通天下,最終還是靠金銀得以屹立不倒。

    

    不過他很清楚,有些事情不該是他一個當朝一品去幹的,所以他需要一個對外的身份,比如這個頗為識趣的楊若飛。

    

    對外他是遍布神州的躍信商號大老板,而進了太尉府,他就會很乖巧地變成一條狗。

    

    “老爺,昭陽茶莊的趙掌櫃求見。”

    

    “讓他進來吧。”鄧徹捋了捋早已花白的一口美髯,來者終歸是吳國人,官威還是要擺足的。

    

    “相爺,神機妙算哪!”楊若飛總是知道什麽時候該如何吹捧——那邊兒的人這麽快就來了。

    

    “小人趙複,參見太尉大人!”來人三十歲左右,毫無波瀾的一張臉怎麽看也不像個錙銖必較的商賈,尤其旁邊站著一個滿臉市儈的楊若飛時。

    

    “不必多禮了趙掌櫃,坐吧。”鄧徹指了指與楊若飛相對的座位——趙複與他們往來多年,雙方早就知根知底。

    

    “趙掌櫃此來,不是為了打太尉大人的秋風吧?”

    

    “楊老板,許久不見還是這麽刻薄&sp;小人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跑來太尉府撒野啊~”趙複聽到楊若飛的口音就想笑——他明明是南越人,一口軟糯的越音也頗為悅耳,可偏偏要強迫自己學一口平京口音,反倒不倫不類有學步之感。

    

    “哦?那趙掌櫃此來何為呀?”

    

    “有一樁買賣,實在需要大人抬舉在下&sp;”

    

    “居然還有你趙掌櫃做不成的買賣?”楊若飛依舊尖酸地打趣著對方。

    

    “嗯?說來聽聽?”一聽對方不是來要錢而是要送錢,鄧徹黯淡的目光略微亮了起來。

    

    “小人不敢跟大人兜圈子——聽說山陰易主,在下特來找大人求這水路航運的關照是其一,這第二麽&sp;”趙複笑嘻嘻地遞上了一封書信,信封上卻幹幹淨淨得一個字都沒有,隻是封口處的赤紅火漆上凸印著一對交叉的短槍。

    

    鄧徹屏退左右,這才展信細讀起來——本來充滿疑慮的臉漸漸地越來越明朗,讀到最後一臉的陰雲已經一掃而空。

    

    “若飛,你自己看吧&sp;”到底是鄧徹,喜形於色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波瀾不驚。

    

    “什麽!每年兩百萬斤鐵礦!連續三年?!”楊若飛沒有鄧徹那麽深的城府,這個數字著實讓他大吃一驚。

    

    “是,兩百萬斤!而且比市價高出一成半!”趙複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商人應有的奸狡。

    

    整個神州的鐵礦不過兩百餘座,產量不過四百餘萬斤,而這其中南方占了四成,北方占了五成,另有一成散落於塞外。

    

    兩百萬斤的鐵礦幾乎是整個周國一年之內日夜不停的產量!

    

    而鐵是周朝明令官賣之物,利潤一向不高,即便是手眼通天如鄧徹,也隻是用以在北疆換些香料藥材,金珠瑪瑙之類的再販回中原獲利。

    

    而這次不一樣,這兩百萬斤鐵礦的利潤足以令任何人鋌而走險,何況近些年這生鐵管製形同虛設,本來就毫無風險可言!

    

    “我家老板說了,貨款預付兩成,之後一到一結絕不拖欠,”趙複喝了一口茶接著說道,“至於水路的買賣,未來三年之內,我們願意讓出半成利奉送躍信商號!”

    

    鄧徹和楊若飛麵麵相覷——他不僅不是來打劫的,簡直是來送錢的!

    

    “本官可否問一句,貴寶號的段老板重金購置鐵礦,意欲何為?”鄧徹眯著眼睛撚著胡須,他畢竟老謀深算,深諳商賈之道的他更加明白什麽是無利不起早。

    

    但是他更明白有的錢,賺得到手卻未必有命花。

    

    “大人多慮了,我家老板特意囑咐在下,務必向大人說明他絕無北上之意——隻不過弋陽的那位慕將軍實在過於咄咄逼人&sp;現在又加上這位柳大人,若是不製備點家當怕是難以過上平穩日子,況且,南邊太安靜了,大人您在朝廷的日子怕也不好過吧?”

    

    “咳咳~老夫食朝廷俸祿,自當殫精竭慮以報國恩!與你等暗中通商,所求者無非互通有無利國利民而已&sp;其中絕無結黨營私又或者打壓異己之意!”話音未落他卻皺起了眉頭,“所以這鐵礦&sp;庫存倒是不缺,但一來時間太緊;二來麽,於國大不祥啊~”

    

    “是是是,我家老板也深以為然,每每與在下談及都將大人引為知己——世間慕虛名者眾,而真心為民生利害而冒大不韙者又有幾人?”為商者,溜須拍馬是必修的學問——因為即便最無恥的人,也總是希望別人能誇他兩句的。

    

    “至於這期限麽&sp;我家老板確實有難言之隱,不過他倒是也替大人著想了——從官庫調撥如此巨額的生鐵自然不穩妥,但楊老板大可以商號的名義從民間收購啊?”

    

    “民間收購?!說的輕巧,民間的生鐵多為鑄器,價格比起礦石至少貴了三倍不止!”

    

    “若是鑄成的鐵器,我們便以市價兩倍收購——另外,我家老板說事成之後另有重酬,畢竟世人皆知躍信商號的宗旨是以誠摯輸南北之貨,”說到這兒趙複微微一笑,因為下半句著實不雅,“忘羞恥取天下之財~”

    

    “趙掌櫃,你要是開玩笑,大可以換個地方!”楊若飛對這句市井傳言深惡痛絕,他認為商人就該是如蠅逐臭,什麽回饋百姓行業道義都是自欺欺人——但是畢竟他還是要臉的,總不能直接說自己就是唯利是圖的下三濫。

    

    “嗬嗬?重酬?段老板還能有什麽更優厚的條件?”鄧徹卻無所謂,躍信的經營全權交由楊若飛,雖然他才是幕後老板,但是這罵名自然有人替他擔著。

    

    本來他已經對這些條件相當滿意了,聽到還有額外的紅利,浮腫的眼泡不由得擠成了一對元寶。

    

    “段老板許諾,如若大人願意促成此事,三年之後,便是躍信商號進駐江東之時!”

    

    “好!那此事就這麽定了!”鄧徹聞言喜出望外,多年來他最痛心的便是南下的買賣總要經手他人,白花花的銀子平白就讓別人賺了去。

    

    “大人痛快,小人這就回去修書回報——三日之內,便將今年的兩成盡數交於楊老板!”

    

    “嗯,若飛,剩下的事情,你全權處理吧&sp;”鄧徹端起茶杯,卻刮了兩下之後又放回桌上。

    

    “是,大人。”

    

    趙複和楊若飛同時起身施禮,隻不過他的眼角卻一直瞥著鄧徹的臉色——那張圓潤的老臉此刻似乎泛著一層金光,好像他並不覺得這樁交易有什麽不對。

    

    而鄧徹卻像是根本注意不到趙複的無禮,此時他在心裏盤算著的,是指日可待的富可敵國。

    

    隻不過在兩人出門之前,鄧徹和楊若飛對視了一眼,就是這眼神一錯,已經足夠讓楊若飛內心了然——鄧徹依舊不是太放心,如此巨量的鐵礦,絕不是陳兵禦守所需那麽簡單。

    

    “趙掌櫃,雖然此事已經確定,但在下還是要提醒一句——叮囑段老板切勿有非分之想,躍信在江東雖無分號,眼線卻還是有幾條的!況且,我大周府庫充盈兵甲足備,段老板若是想以此釜底抽薪,恐怕是白日做夢!”楊若飛雖然隻是個區區商賈,常常以太尉門生自居——他懷疑段歸此舉是為興兵北伐做準備,他覺得他有資格也有必要去擔心一下。

    

    “楊老板多慮了,實話對您說了吧——我家段老板確實有意興兵!”

    

    “什麽!你!我要即可稟報太尉!此事就此作罷!”

    

    “別急別急,動兵是動兵,隻不過不是劍指江北,而是馬踏東南&sp;”趙複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緊接著一語驚醒夢中人,楊若飛滿意地點點頭,一副恍然大悟狀——難怪要從周國買而不是從本國調用,原來這小子是要造反!

    

    “鄙國儲君昏庸,老板有意另擇明主&sp;”

    

    “既如此,若段老板有需要,我躍信商號義不容辭——隻要不害我大周百姓,不犯我大周邊境,不擾我大周清平,我等大周子民願與貴國攜手共存!”楊若飛一副仗義相助的口吻,卻就差直接說隻要不耽誤他繼續賺白花花的銀子,他便什麽都不管。

    

    趙複在心裏暗笑,才區區幾十年,昔日強悍尚武的周人便已經墮落至斯。

    

    一如當年紙醉金迷、貪圖逸樂,終於導致江山易主的吳人。

    

    趙複扔下一個曖昧的笑容之後就揚長而去,有人還在等著他的消息。

    

    昭陽茶莊不算大,茶葉品種卻是整個平京最為齊全的——除了禦用的碧落天,這裏可以說是應有盡有。

    

    “鄧徹那個老匹夫上鉤了麽?”此刻坐在上首位的卻不是老板趙複。

    

    而是一個頗為健碩,一臉連鬢絡腮胡子的夥計——他雖然一身粗衣還用一隻腳踩著座椅幾近於街邊的無賴,但神采奕奕的雙眼和微微上挑的眉梢卻顯示著這個人的不凡。

    

    他身上流露出的是一種如同江河奔流一般的豪邁,是洶湧著無限生命力的陽剛。

    

    “當然,起先他們可能還有懷疑,不過我按照您教的,說了將軍欲行廢立的計劃之後,那個姓楊的便不再懷疑了。”向來對人倨傲的趙掌櫃在這個人麵前卻很恭順——甚至麵對鄧徹時也沒有如現在一般的敬畏。

    

    “嗬嗬,老匹夫雖然貪婪,但是不笨,當然不會想不到這麽大批量的鐵礦是用於軍隊&sp;”

    

    “將軍,末將仍有一事不明&sp;”

    

    “以我現在手中的兵力,舉事易如反掌,為何要費盡周章從周國買這麽多的鐵礦?”

    

    “&sp;”

    

    “其一,我若是將全部主力都調回建康,則難保弋陽的慕流雲和廣昌的柳慎之不會興兵來犯——這兩位,可都是醉心功名的好戰之人,”段歸站起身,伸直雙手舒活了一下筋骨繼續說道,“再者,今日我出重金買下周國三年的鐵礦,民間鐵價自然飛升——而鐵質的農具和炊具又被躍信商號高價收購&sp;”

    

    “三五年內,江北的鐵器價格勢必水漲船高!而以鄧徹和楊若飛的為人,必然會進一步囤積居奇抬高價格以牟取暴利&sp;無鐵則無炊、無鋤,如此便民心動蕩!將軍妙計!”

    

    “嗬嗬,小趙,你還是隻見其表不見其裏——鹽鐵五穀乃民生所在,其價增一文則百貨騰貴,有道是天下熙熙皆為利驅,天下攘攘皆為利往&sp;屆時商賈貨賣之利,必定倍於百業!”

    

    “靠輸貨便可錦衣玉食,又有何人會甘於寒窗十載,躬耕春秋?屆時,什麽民以食為天,士以知為先,都通通會被拋諸腦後!”

    

    “先誘之以利,利厚則奢靡之風日盛&sp;如果再適時地將我大吳那些令人眼花繚亂垂涎三尺的胭脂香粉、絲綢錦緞、香茗醇醴源源不斷地販運而來,那收購鐵礦的區區投入又算得了什麽?”他旁若無人地把小指伸進鼻孔裏愜意地挖了幾下,又用同一根手指去撓了撓耳朵,“更何況,這羊毛總要出在羊身上,嘿嘿~”

    

    “稻麥荒蕪便以五穀濟之,桑麻稀疏則以布帛衣之,長此以往,周國很快就會民厭耕鋤,士鄙詩書,庫乏餘糧,兵棄刀槍——待周人沉溺於我等帶來的珠光寶氣和安逸閑適之際,便是老子揮軍北上,重整河山之時!”

    

    趙複本就是段歸麾下,之所以選他以茶商身份臥底平京,正是因為他洞察入微心思縝密——他自問對於段歸其人甚為了解,但今天,在沉浮多年久經風浪之後,他驚覺眼前這個看似粗俗鄙陋的武夫、落魄潦倒的宗親依舊深不可測。

    

    “將軍高妙,屬下望塵莫及!”

    

    “即日起,你隻需要做一件事,就是把建康城裏那些王八蛋們身上窮奢極欲的臭毛病給我點滴不剩地搬進這平京城裏來!尤其是要教會這些女人!”說到此處,段歸不由得神色黯然了幾分——對於吳國貴胄的種種惡習,沒人比他更加了解,也沒人比他更加痛恨,“男人未必舍得給自己花錢,但是給女人花起錢來卻絕對不會吝嗇,隻要教會了那些小姐夫人,便是教會了所有的周人!”

    

    “記住,不計得失!隻論成敗!”

    

    “遵命!”

    

    段歸說道最後又換上了那副放浪不羈的無賴相,甚至脫下了一隻鞋子搓起了腳趾,饒是如此,趙複也不得不承認,隻要稍稍注意一下言行舉止和衣著打扮,眼前這個無賴便足以迷死半個平京的女人。

    

    有的男人就是天生有一種讓人折服的魅力,無關長相和舉止。

    

    “將軍,你當真要隨我國使臣入宮朝賀?”

    

    “那是當然!我來平京就是為了親眼看看這大周的文武百官和&sp;嘿嘿嘿,豔名動天下的太後淳於瑾~”說道淳於瑾,段歸不由自主地舔了舔似乎幹燥難耐的嘴唇。

    

    趙複終於忍不住莞爾——這位段將軍從以前就是這樣,一本正經的時候便氣勢攝人,但若是無賴起來,則活脫脫是個市井潑皮。

    

    可就是這個市井潑皮,居然可以將呂放和淳於彥這些大人物都玩弄於股掌之中。

    

    “你先忙吧,我去街上轉轉!”段歸從椅子上跳起來,抓了一把瓜子花生就往外走。

    

    “將軍&sp;還是不要拋頭露麵的好&sp;”

    

    “這平京沒幾個人認識我的,放心吧~”他回過頭用一雙熠熠生輝的眼睛期盼地盯著趙複,半晌之後才又囁嚅道,“你真的不打算請我這個舊日上司去歡喜天逛逛麽?”

    

    “&sp;”

    

    “開個玩笑~開個玩笑&sp;真後悔當年選你這麽個榆木腦袋來平京——這麽多年你就不能抽空學點兒吃喝嫖賭逢迎拍馬之類的壞毛病麽?”見趙複仍然一聲不吭低頭恭送,背過身去的段歸小聲嘀咕了幾句。

    

    “&sp;”

    

    “&sp;老子久居軍中百般無聊,好不容易來一次這繁華勝境&sp;哎~~~竟然連一個願意請我一醉方休的兄弟都沒有,話說這多年不見啊&sp;”段歸幾乎是用鞋底蹭著地麵一點兒一點兒地在往外挪動著身體,“哎~~~果然這人一走啊~~~茶就涼啊!”

    

    “&sp;將軍,屬下今晚在歡喜天設宴,懇請將軍撥冗賞光&sp;”

    

    “得嘞~~~那咱們晚上見,天擦黑我就來找你——那什麽,百裏大人那邊兒就別叨擾了&sp;你倆湊一對兒那我就什麽興致都沒了&sp;”趙複話音未落,段歸忙不迭地順坡下驢——他幾乎是腳下騰雲,蹦著高離開的昭陽茶莊。

    

    吳國派遣恭賀周國皇帝親政的主使禮部尚書百裏涉,名揚天下的博學鴻儒,卻也是段歸最頭疼的那種人。

    

    用他的話說,就是石頭裏蹦出來的木偶。

    

    沒有一點人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