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笳催夜雨 第四十五章 季煬明
字數:13313 加入書籤
“父親,君臣有別。”呂奕屈膝於地,暗自伸手扯了扯父親的衣角有隻有他們兩人可以聽到的聲音道。
呂放從昏愕中被驚醒,繼而怒不可遏,他用盡全力一振衣襟甩開了那隻手,然後帶著他的驕傲和不可一世,拄著那把視若性命一般的龍頭杖,邁出平生最穩健的步伐,直奔禦階而去——他是先皇禦賜入朝不趨、讚拜不名、劍履上殿的丞相呂放,他的位置應該離龍椅隻有五尺。
那個空著的座位是屬於他的,隻能屬於他!
季煬明笑了,額前的冕旒隨之微微晃動,他伸手指向那個座位,對著呂放微微地頷首示意。
區區十二階,在凡人眼中卻如高山仰止,可他是呂放,他不是凡人!
一個身影擋在了他的麵前,“丞相自重,陛下有旨,自今日起,百官階下麵君。”
“滾開!”呂放重重地用龍頭杖砸了過去,卻被對方單手擒住。
“瀚思,不可對丞相無禮——不過既然丞相嫌這東西礙事,那就給朕拿回來吧!”季煬明坐回龍椅之上,之前笑盈盈的眉宇間突然就變了肅殺,那張向來玩世不恭的臉上此刻盡是莫名的陰霾。
依舊是斜飛入鬢的劍眉和消瘦的臉頰,還是單薄的嘴唇和如刀似葉的雙眸,明明昨日還寫滿了不堪重任和耽於逸樂,此時卻是一派說不出的威重。
之前還在嘲笑呂放的淳於彥僅僅被掃視一眼,便不由自主地雙膝跪倒,以頭搶地。
“遵旨!”烏瀚思右手一扯一推,須臾之間龍頭杖易主,呂放也飄然回到了他剛才站著的地方。
“呂愛卿,老丞相年邁難以理政,從今以後,你這個做兒子的要多多分憂國事了。”季煬明又是微微一笑,同時對著呂奕點點頭,看著他身上的繃帶卻又皺皺眉道,“禦醫呢?宣上殿來為呂愛卿診治!”
“謝陛下,臣遵旨!”呂奕伸手扶住搖搖欲墜的呂放,貼近他的耳朵小聲說道,“父親,回去吧,你已經敗了&sp;不過,呂家的棋局才剛開始。”
呂放像是看一個陌生人一樣側目打量著自己的兒子,臉上寫滿了驚訝和不解,但很快便是一片釋然——雛鷹羽翼豐滿,哪會有不想飛的道理?
“來人,送老相爺回府。”他向著身後的先登死士下令道。
有人來攙扶呂放,他一把推開來人,徑自昂首向殿外走了出去,可恍惚間分明一步三回顧的背影卻是說不出的落寞。
“國舅,你跪在這裏,可是有什麽話要說麽?”季煬明轉過頭,用從沒有過的親切語氣問道,卻特意把“這裏”兩個字加重了幾分。
“國舅,下去吧,這裏以後沒有臣子的位置了。”聶羽襄作勢伸手相攙,臉上的明媚如三春煦風,但手上卻是輕描淡寫地一推——戰戰栗栗的淳於彥險些就站立不穩直接從禦階上滾了下去。
“臣,臣知罪,臣知罪~”
“哎,國舅言重了,你結黨營私圖謀廢立,矯詔欺君誅戮大臣,你這哪裏是有罪啊——你是死~有~餘~辜~!”季煬明一拍龍書案陡然戰起身厲聲喝道,“羽襄,把他偽造的遺詔拿出來!”
“陛下,求你看在哀家的麵上,饒國舅一命吧!”殿外一聲近乎於哀告的呼喊傳來。
“你!你怎麽還在這裏!陛下,此事與太後無關,都是罪臣一人之過,求陛下速速降罪,罪臣死而無怨!”
生路已斷,梁玉嫣即便肋生雙翅也無法背著淳於瑾逃離飛出聳立的宮牆,一邊是士氣高昂,一邊是江河日下,所以他們很快便成了俘虜——但是淳於瑾並沒有像她預想的一樣被當成階下囚,而是被很禮貌地請進了乾元殿。
“陛下,矯詔篡逆之事罪臣認了,求陛下開恩!求陛下開恩!”一見到眾宮獒簇擁之下進殿而來的淳於瑾,他最後的傲氣也隨之煙消雲散——淳於彥以頭搶地磕頭如搗蒜一般,他似乎忘了大殿裏的金磚都是古法蒸製而成,其堅硬刀劍難傷,所以很快那方寸之間就已經血跡斑斑。
“這&sp;國舅既然有悔悟之心,朕看就不必為難太後大義滅親了——瀚思,送太後回寢宮歇息吧,”季煬明臉上閃過了一絲不屑,不知是因為淳於彥的卑微還是淳於瑾的恍惚,但僅僅一瞬間他就換上了一副關切的神色繼續說道,“近日暑熱,記得給太後宮中多備些冰盤。”
淳於瑾麵如死灰,她掙紮囁嚅著還想再說什麽,卻被烏瀚思兩根手指點中腰間,就此昏睡過去。
“諸位愛卿,國舅今日幹犯國法,依律罪無可恕&sp;但萬方有罪,罪在朕躬,更何況是朕的至親——所以此事到底如何了結,還請諸位愛卿暢所欲言,朕有言在先,今日言者無罪!”季煬明袍袖一甩微微側身坐回龍椅,一隻手拄著下頜饒有興致地看著階下不知所措的眾臣。
“臣啟陛下,今日國舅所犯之罪共有大不敬,篡逆,欺君,矯詔,亂命等十數宗,樁樁盡皆死罪,臣建議,應按我大周律令,判以淩遲!”第一個發言的人是黃門侍郎葛一敖。
“哦,葛愛卿?朕沒記錯的話,當初司徒靖犯案之後,你是由國舅舉薦才得以任黃門侍郎之職的吧?”
“臣為陛下之臣,絕不敢因私非公!”
“哦?那不久之前四處奔波向羽林衛下達封閉宮門的指令,也是一心為公嘍?”
“陛下,陛下,臣,我,陛下&sp;”
“羽襄啊,朕現在就下旨廢了你們這六司宮獒,即日起,你們便是典刑司,授予監查密奏之權,平日就替朕監察天下,戰時,代朕提督六軍——你和瀚思便是這典刑司第一任的正副提督,授三品冠帶,你主內務,瀚思就負責外勤,至於你們的第一樁公事麽&sp;現在立刻把這個反複小人給朕剮了!“
“奴婢聶羽襄謝陛下恩典~”
“臣,烏瀚思領旨!”
“陛下,陛下,陛下我錯了,陛下饒命啊,陛下~~~!!!”
烏瀚思跪下之後久久沒有起身,他此刻和聶羽襄一樣止不住眼中湧動的淚意——從今天起他們終於不再是狗,而是堂堂正正的人。
片刻之後,他挺身而起,衝左右揮了揮手,那些同樣激動的太監便迫不及待地把葛一敖叉了出去——這段時日以來,他走路仿佛腳下騰空一般飄逸,而現在他卻連站起來的力量都欠奉,因為他清楚地看到聶羽襄步態妖嬈地走來,更清楚地聽到他小聲地囑咐了兩句,“陛下有旨,千刀萬剮,少於一千片你們就拿自己的肉湊吧~”
“啟稟陛下,古人有刑不加於尊之例。國舅大逆不道,但確是陛下至親,若是妄動鋒銳既有辱國體,也不免令陛下顏麵受損——所以微臣鬥膽建議,還是依循古例,賜其三尺白綾為好~”緊接著出列的是製司周任,他不是淳於彥的黨羽,而是呂家的門生。
“周製司所言也不無道理,果然不愧是我大周棟梁之才——呂愛卿,月前你是不是上過一道奏疏,說你們並州上黨郡治下有一個縣叫&sp;哦,陳武縣,因東羌賊劫掠折了一名縣令,可有此事?”
“回陛下,確有此事——今年並州大旱,東羌十七部的牧場和田地都幹涸歉收,所以臣早已明令治下各縣嚴加防範,可那陳武知縣陽奉陰違&sp;”
“行了~行了,朕又沒打算治你的罪——朕的意思是,周製司這樣的國之棟梁,朕本來是舍不得的&sp;不過麽,並州是我大周北疆門戶,一縣一郡都是重中之重,所以朕願意忍痛割愛,將周製司交給呂愛卿你,愛卿意下如何?”
“臣謝主隆恩!有陛下這樣的明君聖主,有周製司&sp;哦不,周縣令這樣的德才兼備之人,並州百姓,無憂矣!”
“周愛卿,不要辜負朕的期望——朕沒記錯的話,你今年三十有五,待你致事容歸之日,朕當於平京城外親率百官百裏相迎!”
“陛,陛下&sp;是,臣遵旨!”周任想分辯,想以如簧的巧舌繼續弄潮於驚濤之中,雖然他其實並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可高高在上的天子僅僅一個眼神丟過來,就好像用一把無形的鋒刃削掉了他的舌頭般讓他隻能喏喏稱是,再不敢有哪怕半個多餘的字。
“諸位愛卿,還有什麽真知灼見?”季煬明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嘴角畫出了一葉舟——他微微起身雙手扶著龍書案環顧了一圈,大殿內眾文武鴉雀無聲,一個個都低著頭好像生怕自己引起他的注意。
“張愛卿,你身為廷尉,這本該是你的職業所在,那就你來說說吧?”他衝著廷尉張慷笑盈盈地點點頭,後者似乎一直期待著這一刻似的慌忙出班跪倒,三拜九叩之後才起身。
“臣以為,陛下之英明神武千古無二,此事如何決斷,隻在陛下一念之間!”
“不必因循律令?”
“律令為鞭笞四海之敲撲,為恩澤萬方之法度!是以臣愚意度之,天子之言,即為律令!”
“不需顧念親情?”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生息莫非臣屬,天子據中央而製萬方,寰宇之內隻有君臣之分,何來親疏之別?”
“&sp;你們覺得張卿所言,如何?”隨著張慷的振振有詞,季煬明原本洋溢著的笑容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怒自威和天心難測,他淩厲的眼神掃過呂奕,掃過柳慎之,最後停留在了慕流雲的身上。
三人沒有半點的遲疑,如同張慷一樣齊齊跪倒,用幾乎一模一樣的恭敬俯首高聲道,“臣等附議!”
“嗯,好,那麽,諸位呢?”他的目光好像看這所有人,又好像特意盯著某一個人,甚至在場每個不小心與他四目相對的人都感覺到那目光在順著自己的眼睛直入靈魂,然後把自己最不可告人的秘密和最後的尊嚴一起撕得支離破碎。
“陛下聖明,臣等附議!”
山呼海嘯的聲音衝擊著金磚玉柱紅牆綠瓦,也衝擊著潮來難左右,逝去如水流的人心。
“陛下!陛下可無恙否,陛下,老臣來了,淳於彥!逆賊!老夫,老夫和你拚了!”鄧徹穿著一身淩亂不堪的甲胄在幾名士兵的簇擁之下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他一手持刀,怒目圓睜地衝入大殿後看見禦階上的皇帝和階下跪伏的群臣似乎有些迷茫,繼而像是恍然大悟一般跪倒在地,麵南叩頭不住地念叨著,“謝天謝地!祖宗保佑!聖上洪福!萬民之幸!”
他的聲音不大,遠沒有之前季煬明那樣洪亮;但也不小,足以讓禦階上的天子聽得一清二楚。
“老太尉不是抱恙府中麽?怎麽這身打扮?”季煬明眼中閃過一絲不屑,但一閃即逝,而且須臾間便被十二道冕旒化於無形。
“老臣近幾日抱恙不假,可聽人說淳於彥這賊子竟然趁陛下冠禮舉兵作亂,老臣這把骨頭雖然糟朽,可一顆忠君報國的拳拳之心卻沒有衰敗,隨意老朽便翻出這副舊甲胄打算入宮和陛下同生共死——誰料陛下早著先機,覆手之間已經弭平亂局,實在是社稷之福,生民之幸!”他起身向階下跑去,卻被幾名急於表忠心的監兵衛千戶攔住——這時他才發現自己還手持利刃,緊接著他像被刀柄燙傷了一樣把它扔出老遠,這才又緊走幾步撲到在禦階前,“陛下恕罪,老臣一時忘形&sp;”
“哎,鄧老愛卿憂國憂民舍生忘死,何談一個罪字——來人,賜座!”龍椅旁那個原本屬於呂放的座位被搬到了階下,放在了群臣之中最前排的位置。
季煬明快步走下禦階,幾乎是語帶哽咽地作勢雙手相攙,殷勤之中還帶著些許的感動。
鄧徹卻不起身,依舊以額貼地,“陛下,天子麵前豈有臣工的座位,老臣求陛下收回成命!”
“老愛卿不必如此,朕的朝堂之上,永遠有太尉您的座位,”忽然間季煬明臉上的感動和殷勤一掃而空,那種如同難測之淵一樣的幽冷又掩蓋了所有的情緒,他湊近鄧徹的耳邊低聲笑道,“還是說,太尉您嫌朕給您安排的這把椅子,不舒服?”
鄧徹猛然間覺得好像有一把利刃從耳朵直插靈台,然後那冰冷的刀鋒一下便將他凍僵的靈魂劈成了兩半——其中一半恨不得馬上爬起來坐到那張椅子上去,另一半則想要立刻轉身遠遠逃離這個是非之地,避開這個詭譎之人。
“臣,老臣不敢&sp;”
“羽襄,扶太尉入座。”
“遵旨!”
這一次他幾乎是自己掙紮著爬起來的,聶羽襄的手剛剛碰到他的胳膊,這個片刻之前還顫巍巍病懨懨的老人就一躍而起。
“既然太尉來了,不妨也替朕籌謀一下朕該如何處置國舅?”
“陛下自有定奪,老臣唯命是從!”
“&sp;嗬嗬,看起來諸位愛卿是商量好了要朕一人背負這弑殺至親的惡名了?”
“臣等萬死!”
眾臣一片惶恐,他們不知道這位天子的葫蘆裏又在賣什麽藥,從剛才開始他每一個舉動都出人預料,每一句話的殺機四伏,此時這些人才發現自己原來從來不認識這個侍奉了十年的少年天子。
“國舅,你自己說,朕,該如何處置你呢?”季煬明坐回龍椅上,手肘拄著禦座的扶手,然後把刀削一般挺拔的下頜輕輕靠在自己微微握著的拳頭上,神情似乎頗為惆悵。
“陛下,陛下如何處置罪臣,都,都,都是陛下的恩典&sp;”淳於彥已經被徹底征服,他和其他人一樣不敢再有絲毫的僭越。
“朕想聽聽你的意見——畢竟這謀逆之人,朕生平僅僅見過你一個而已,大膽地說,朕恕你無罪~”季煬明笑的很燦爛,讓人不由得如沐春風,而後遍體生寒。
“謀,謀逆,乃,乃是大不敬,按律,按律當誅九族&sp;”
“放心,朕初親政,不願刑殺太過,絕不會傷太後分毫,幾日若非太後調動陵光,恐怕國舅你已經坐在朕這裏了&sp;所以,朕就網開一麵,隻誅你一族,如何?”
“臣謝主隆恩,臣謝主隆恩!”
“既然國舅答應了——慕愛卿,帶上些人送國舅回府一家團聚吧&sp;”說到團聚二字的時候,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幾下,好像既興奮又期待,接著他用小指勾走眼角流出的滴淚,輕輕彈向階下,像是在驅散某些不能言說的遺憾。
“臣遵旨!”
慕流雲走向淳於彥,身後的兩名衛士架起癱軟在地戰栗不已的那個男人,慕流雲似乎是覺得淳於彥的邋遢實在有礙觀瞻,於是他湊上前伸雙手整了整對方的領口和衣襟,然後微笑著湊近淳於彥的耳邊輕聲說道,“妾嬖於內廷,臣淩於宮室——昔年五蠹,已除其一。”
淳於彥散亂的目光忽然一凜,似乎是有些意外,繼而便哈哈大笑起來,原本孱弱癱軟像是被抽走了靈魂的身軀陡然間就挺得筆直,他撩開自己散亂的額發上下打量了一番慕流雲,然後一透袍袖負手而去。
“意氣崢嶸蔑九州,文章錦繡覓封侯。一朝了卻淩雲誌,莫忘前塵效楚囚——好自為之!”這幾步淳於彥又走出了當年跨馬遊街的風度翩翩和權傾朝野的不可一世,他邊走邊笑,笑的令人心悸膽顫。
邁步出殿門的一瞬間,他似有不舍一般帶著滿眼的淒涼笑意回頭看了看殿上的君王和殿下的臣子。
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眾人錯愕之間,轉身一頭撞向了不遠處的殿柱。
離得近的,被濺了一身的血花,轉眼間,在一片驚呼之中紅的忠和白的奸從他破碎的頭顱裏淌了一地。
慕流雲啞然,呂奕輕蔑,柳慎之悲愴。
唯有天子隻是定定地看著,臉上毫無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