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笳催夜雨 第五十一章 解少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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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少禽這幾天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不是因為山陰的事務有多繁雜,實際上幾百年來的約定俗成已經深入了這座城的方方麵麵,無論誰當這個太守甚至有沒有人來當這個太守,一切也都會有條不紊地進行。
問題說到底還是出在了錢上。
就在半個多月前,吳國人的江防忽然間就後撤了近百裏,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頃刻之間蕩然無存,隨即躍信商號高調宣布遷址,將原本位於山陰的揚州總號搬去了據說馬上要擴建港口以利航運的弋陽。
明眼人都看得出,一旦弋陽港建成,山陰這灣淺水急的航路便如形同虛設。
所以短短十幾天內,已經有大量的常駐商戶跑去抱了弋陽的大腿,甚至於整個揚州都在躍躍欲試——還有一個原因,是新任太守慕清平宣布即日起減稅三成,於是山陰這個曾經炙手可熱的聚寶盆,頃刻間就被大家拋諸腦後。
但僅僅這些也並不足以傷筋動骨,原本山陰的稅賦即便砍一半也足以支應所需,水路雖然被朝廷分給了弋陽,但陸路卻任誰也無能撼動分毫——真正令他憂心忡忡的是柳慎之突然決定,今後三年呂家的冰敬和炭敬要加三成。
稅負減半,孝敬卻要再加三成,意味著今後三年之內山陰不僅顆粒無收,甚至於連部分開銷都要動用府庫中的存項。
這對於一個生意人來說簡直是塌天大禍。
解少禽幾乎已經看到多年以後那個慘淡蕭條的山陰城,這是他無法接受的。
“老範,你想到主意了沒有?做生意這方麵你比我強,眼下這局麵若是任其發展,山陰不出五年就會被掏空——姓柳的嘴上說隻預支三年後的孝敬,哼,三年後他不再加我就謝天謝地了!”
“&sp;這就不是生意上的事,這是朝局,你抽身躲懶卻要我絞盡腦汁&sp;為今之計,隻有一條路——陛下為表休戰誠意此次特意邀吳國使團沿陸路南下一路遊曆之後,再經弋陽返回江東,同行送使之人正是慕流雲&sp;不如我們趁此機會與這位新任的刺史大人聯絡一下&sp;”
“你的意思是&sp;改換門庭?!你瘋了麽?!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姓柳的手段有多狠,孫承祖手握兩千私兵,硬是連一天都沒撐過去就鬧了個家破人亡滿門盡滅&sp;”想起柳慎之,解少禽眼前立刻出現了那張慵懶倦怠卻充斥著乖戾的臉——他好像永遠在笑,又似乎總是若有所思,一雙如鷹狼一樣的凶悍眼眸似乎時刻盯著你的死穴,可偏偏那一身崤山崩於前而我自縱酒歌於側的放浪,卻每每讓人不由自主地對其掉以輕心。
這是一個連外表都要算計別人的狡詐之徒。
解少禽的手微微有些發抖,窗外的寒蟬尚在鳴泣,經曆的幾天的秋雨連綿後,今日本是個難得的晴天,可屋子的氣氛卻讓他覺得心裏有一塊冰,由此蔓延而出的寒氣正在凍結他整個人。
而且似乎在他看來,孫家的慘劇隻是柳慎之一人所為,與他毫無幹係。
“你多慮了,我就算再不諳朝堂之事,也斷不會蠢到有這種想法——你我都是別人手指縫裏討食吃的小魚蝦而已,當年惹不起鄧徹,如今更惹不起如日中天的呂奕,但你我畢竟身處揚州,刺史大人這邊,該應付的還需應付,更何況我們今時今日恐怕還需要人家賞飯&sp;”範猗起身,提起茶壺為自己和解少禽各添了半杯,忽然間,茶壺圓潤的曲線似乎勾起了他的某些興趣一樣,令他把那隻平凡至極的白瓷壺端在手裏注目了良久,終於,他像是想通了什麽一樣急切的拍了拍一臉愁雲的解少禽,“你說陛下令慕流雲沿陸路護送,會否另有深意?”
“嗯,你這麽一說,這次這送使的行程確是頗為怪誕&sp;”解少禽絕不是笨人,否則也難以在孫家和鄧徹的眼皮子地下偷天換日,最終坐上了太守的位置。
“陛下詔令天下,吳國使團在逆彥之亂中仗義相助,表麵上看確實理所應當,但要知道兩國不久之前還在荊溪口血戰一場,弋陽那次暴亂,背後似乎也有吳人推波助瀾&sp;如今內亂方息,陛下卻讓重臣領著敵國的大隊人馬穿州過郡招搖過市,且據傳日行不過五十裏&sp;就算現在是友邦,這也未免有些太疏忽了吧?”
“言之有理,當今陛下乃是雄略之主,如此行事確實有悖於常理——莫非陛下是要&sp;!”
“嗯&sp;不不不,此舉若是為了麻痹吳國,陛下就該密令慕流雲先行返回揚州整軍備戰,再另選一個身份足夠卻無礙大局之人陪同護送,現今這安排,說明在陛下還不打算兵戎相見&sp;”
“陛下既無立時開戰之意,那對百裏涉一眾異邦外臣如此恩高義重&sp;莫非是離間之計?”
“雖不中亦不遠矣&sp;不管怎麽說,等這位刺史大人到達山陰之時,你我隻要小心應付竭力襄助,這個人情便到手了,到時不光慕流雲,陛下那裏你我也可小小記上一功——屆時所得恐怕百倍於今日之失,而且姓呂的也說不出什麽!”
“就這麽定了——走,喝酒去!”
“&sp;你忘了今天是什麽日子了?咱們得去法源寺替大祁、小祁給他們全家上香。”
“對對對,你看看我,被這些瑣事弄得險些有負他們重托——走吧,順便給那些因孫家之事而死的無辜者也上炷香&sp;”
“哎,應該的&sp;”
距離山陰還有不足百裏,慕流雲一路都走得很不自在,按理說這河山明媚風光無限本來是應該令人心曠神怡的,可惜隊伍裏偏偏有個寸步不離的老不羞在大煞風景——準確的說是沈稷在他左右寸步不離,而那個老不羞在沈稷左右如影隨形。
那一日沈稷出去了多半天,回來後說一切都已經安排妥當,而隨他一起回來的就是眼前這個自稱孫二的猥瑣老頭,初時慕流雲還以為他就是沈稷忙碌了一天的成果,好在沈稷說明這隻是個因為所謂的“救命之恩”就黏上來意圖打秋風的老無賴,慕流雲這才大大鬆了一口氣。
更可惜的是,那筆白花花的銀子很可能打了水漂——按照一線牽的規矩,如果是因為它們自己的紕漏以致出了差池,那無論成敗一文錢也不能收;但人如果找了,主家卻臨時反悔,那這單活兒幹與不幹,錢都一文也不能少。
可問題恰恰就出在慕流雲這邊,因為段歸偏偏不在使團裏,按照百裏涉的說法,那個“祝汲”傷勢過重,隻能在平京繼續靜養。
百裏涉痛惜於“祝汲”的傷勢,在他口中這個吳國不世出的將才此後都再難馳騁沙場了,說到動情處甚至略帶尷尬地擦了擦幹澀的眼角。
而平京傳來的消息卻是,在他們走後第七天,段歸就帶著兩名親隨大搖大擺地進了呂府的門,之後便去向不明。
顯然雙方已有默契。
段歸既然不在,那這一路上無論發生了什麽都絕不會跟他有一星半點兒的關係,使團有任何閃失,都隻會是他慕流雲居心叵測,破壞兩國邦交,蓄意再燃戰火。
甚至背後有他人主使。
他隻能把一切飛鴿傳書報與天子,回信卻隻得四個字——“順其自然”。
路邊的界碑上隱約可見山陰二字,前方不遠處的竹影搖曳之下,一座八角亭中已經擠滿了人。
這些人好像看見了大隊人馬的旗幟,於是立刻就像蜂群一樣湧了過來——若非隔著老遠就能看見他們一身不俗的錦衣,慕流雲幾乎就要下令戒備了。
“山陰太守解少禽,攜本郡士紳恭迎刺史大人及友邦貴使!”解少禽很聰明,他的一禮微妙地錯開了百裏涉的所在,幾乎是正對著白馬之上的慕流雲施過一禮,之後才微微側了一下身,讓吳國的正使大人恰好避免了難堪。
“解少禽,解大人&sp;本官記得你,孫氏作亂之時你還是長史,因獻城有功授太守一職——據說,你和孫家還是姻親?”慕流雲逼視著對方,用幾乎裸的挑釁語氣,在眾目睽睽之下揭了解少禽的瘡疤。
“回大人,孫氏作亂,公也;通家之好,私也——下官絕不敢因私而廢公!”解少禽直視著慕流雲淩厲的目光,不閃不避,不卑不亢。
“好!大人果然是公私分明的忠良,難怪太尉大人對閣下讚賞有加,每與本官提及都由衷讚歎——今日之神州,以術取富貴、秉權勢者,勿如大人之巧&sp;”
“大人謬讚,愧不敢當!”如此折辱解少禽依舊欣然接受,絲毫不見一星半點的遲疑。
“那就請大人帶路吧?”慕流雲高坐鞍上,隻是隨手遞過馬鞭,言下之意便是——你,牽馬墜蹬!
“是,大人請隨下官來!”依舊是恭敬地雙手接過,然後一隻手攬住了韁繩——眾山陰士紳之中已經有人怒形於色,餘者也大多麵露不悅,唯獨解少禽,幾乎是喜形於色,好像很樂於接受這份差使。
但他沒有注意慕流雲身後,一個身著六品武官服製的年輕人,正在怒視著他的後頸,一雙手遏製不住地微微顫抖。
佟林之死,與他解少禽也難脫幹係。
一條大路從山腳盤旋而上,其寬闊足夠兩輛牛車並駕齊驅,厚重的青石鑲嵌出平坦的路麵,在曈曈竹影中渾然有如天成,行走其間偶爾可聞林泉叮咚、鳥獸啼鳴,便是將之列為一景也毫不為過。
路至山腰處隱去了端倪,原來是繞道雙峰之間的峽穀,再往前山轉折而去——如此走勢隻需數百人扼製穀口,便是千萬人也斷難攻入。
山陰人以過人的智慧和不懈的耕耘,真正將坦蕩通天路和鴻鵠不越關合二為一。
“大人,再往前走便是銀屏關,過去便是法源寺,過了寺廟再走二三裏便入城了——山陰郡數百年間不曾經曆兵連禍結,全賴這前水後關。”
“上一次柳大人的大隊人馬就是從這裏進的城?”
“正是,不瞞大人說——此關不開,僅憑柳大人區區兩百兵馬想從渡口破城勢比登天。”
“哦?那本官倒是要仔細看看這固若金湯的要塞了。”
慕流雲翻身下馬旁若無人似的邁步前驅,直接將堂堂秩兩千石的太守變成了身後牽馬墜蹬的雜役。
解少禽身後的其他人,包括百裏涉在內也不得不選擇了下馬,兩百餘人就這麽步行著緩緩前進,眼前不遠處已經是聳入雲霄的一對絕峰。
“解大人,適才得罪了——關上可有布置?”慕流雲和解少禽不知不覺間已經悄然和後隊拉開了距離,在其他人眼中他的背影還是一副不屑和輕蔑的樣子,但語氣卻和剛才迥然不同。
“大人多慮了,下官如果連這個都不明白,如何做這一郡之守?”解少禽當然明白慕流雲甫一見麵就主動生事的玄機——無非是提醒他來者不善而已。
“關內的守軍我已經減半,沿路的明堡暗哨也基本都撤了,還有一些城防器械也早就藏了起來,他們即便是把這座銀屏關都畫下來,也是白費功夫。”解少禽微微一笑,心道這位刺史大人真的是把他當成了隻堪隨風搖擺的牆頭草。
“你剛才說,關後是一座寺院?”
“回大人,是法源寺,位於山陰東門和銀屏關之間,平日是這一帶百姓祈福降香之所,戰時麽&sp;足可屯軍千人——今夜就委屈大人和吳國使團下榻於此了。”
“安排得好,百裏涉等人我會寸步不離,至於寺外還需要大人多多費心,安排些暗哨。”
“下官明白。”
法源寺同神州大多數寺廟一樣,供奉的是源於海外心荼國的絕悔道聖雄摩竭,這個教派有別於世上大多數的宗教,他們相信世界是自然恒存而非由神所創造的,他們主張的修行是“致信、求知、謹行”,而在修行的過程中則需要“戒妄殺、戒誑語、戒偷盜、戒縱欲、戒貪財”,以此追求精神上的圓滿和超脫。
或者說,他們的信仰,即是自己的本心。
這理念與神州傳承千年的稷墨學宮幾乎如出一轍——不信鬼神之說,對於世界本源的探索有著難以理解的執著,所不同的是稷墨學宮注重的是外在的物質探索,而絕悔道更在乎對內在心靈的磨礪。
而隨著百年前稷墨學宮的不世天才公輸翟用木頭造出了飛鳥,一舉奠定了求知派在朝野的地位之後,那些傳統的鬼神之說也在很短的時間內就被絕悔道所取代,如今大多數隻存在於百姓口口相傳的敬畏之中。
世上有沒有鬼神沒人知道,但是人心中一定有,所以有人的地方,便有鬼神。
沈稷的心裏現在就有一隻惡鬼在蠢蠢欲動——複仇的惡鬼。
斜陽西垂之後,由解少禽和範猗做東,請來了山陰城頂尖酒樓來儀軒最負盛名的庖廚在法源寺內大排筵宴,主賓自然是慕流雲和百裏涉,沈稷區區一個昭武校尉本來是沒資格上座的,但他是慕流雲的親信,待遇自然不同。
錦繡屏川垂日暮,笙簫宴樂羨凡殊。
羅襦半掩丁香玉,醴酪微醺金玉奴。
酒宴之中不僅有醇酒,更缺不了的便是美人,霓裳鳴鸞宴歌舞的酣暢讓這裏完全沒了寺廟應有的法相莊嚴,渾如俗世濁塵中最冶豔的所在。
撲麵而來的脂粉氣和靡靡之音讓比丘們有意退避三舍,然後小心翼翼地掩上了通往花花世界的大門。
所以沈稷看著這些所謂的官吏豪強愈發的不順眼,清淨之地尚且如此,紅塵俗世可想而知。
他死死盯著對麵已經酒酣耳熱的解少禽,一隻手始終按著後腰上鶼鰈的刀柄——慕清平要他三年不可動用鶼鰈,他一直謹遵教誨,上一次在宮中是下意識地出手,但是今天,若要殺這個人,他必須破一次例。
解少禽再次端起酒杯,搖搖晃晃地走向了沈稷這邊,一杯酒在他顫抖的手中灑了足足有多一半,他滿臉堆笑,顯示著不恰當的諂媚——論品級他比沈稷更高,按理說應該沈稷去敬他的。
“沈校尉&sp;本官~呃~本官~本官一定要跟你喝一個!”解少禽一隻手按上了沈稷的肩頭,硬生生把那隻杯子懟到了他的嘴邊。
“解大人,我不會喝酒!”沈稷險些抽出鶼鰈,但是他還是攥緊了拳頭強忍下了這種衝動。
“不會喝酒?慕大人麾下的鋒鏑竟然不會喝酒?橫行沙場的驍銳竟然不會喝酒?就這一杯!喝完這一杯~我~我告訴你個秘密!”解少禽不依不饒地繼續勸著,看樣子他是喝多了,整個人幾乎貼在了沈稷的耳邊,就那麽癱在他肩膀上對著他的臉噴著酒氣。
沈稷的怒火幾乎燒毀了他的理智,偏偏這個時候慕流雲也過來了。
“沈稷啊,不要駁了大人的麵子,如此良辰美景,別掃了大家的興致。”他拍了拍沈稷的另一隻肩膀,像是看出了沈稷幾近失控的殺意一般話裏有話的說道。
“我說了不會喝!就是不會喝!”沈稷突然甩開了解少禽,在眾人的錯愕之下就此拂袖而去。
“沈稷!沈稷——解大人,你沒事吧,行伍中人,直性子,大人別見怪別見怪,來來來,我敬大人一杯!”慕流雲攙起重重摔在地上的解少禽,陪著笑臉遞上了一杯酒。
解少禽被這一摔,似乎酒也醒了不少,似乎是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所以他雙手接過那杯酒滿臉笑意地一飲而盡。
四周隱隱有了些嘲笑聲——一郡太守又如何?還不是要在刺史大人麵前卑躬屈膝。
隻不過他們看不到解少禽略微回首時的目光,原本迷醉的雙眼裏忽然有了些一言難盡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