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畫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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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下變化莫測,趙魚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何衝的長鏈在趙魚胸口輕輕劃動著,笑道:“隻要我稍稍一用力,你就會一命嗚呼,至死都追逐不到的夢想,你覺得有意思麽?”趙魚居然麵不改色,道:“值得用生命去換取的夢想,世上有比它更刺激的事麽?”
葉楓見得趙魚形勢危急,呼呼劈出幾掌之後,身子扭轉,便要去搭救趙魚。青青眉頭微皺,看不上說不出的楚楚可憐,幽幽地道:“看來我真是留不住男人的醜八怪。”匕首卻如雲霧湧動,在葉楓身邊閃爍不定。葉楓心裏忽然一痛,叫道:“什麽?”雙腳似被粘住地上,一時寸步難行。
何衝斜眼瞥向姚大通,努了努嘴,厲聲喝道:“坐到椅子上。”姚大通長歎一聲,坐入椅中。趙魚道:“放過他吧,他已經老了。”他忽然提高聲音,喝道:“你敢不敢對天發誓,從今以後守口如瓶?”何衝冷笑道:“你自身難保,還為別人著想?”手上微微使力,刺破肌膚,滲出鮮血。
葉楓吼道:“不許傷人!”不再有憐香惜玉之心,出手既快且狠,意欲速戰速決。不料青青似水中機靈的魚兒,枝頭上搖曳的花朵,隨著他的身形遊離旋轉,決不給他任何脫身機會。葉楓怒火攻心,大叫道:“我求你高抬貴手了!”何衝往後退後一步,眼睛直視著趙魚,道:“我隻想你明白一件事。”
趙魚道:“甚麽事?”何衝道:“因為他是個廢人,你不得不分心照顧他,所以你根本勝不了。”趙魚道:“總不能把努力未必有回報當借口,就什麽事都不做。有時候明知會死會輸,也要硬著頭皮向前衝。”何衝側臉看著姚大通,陰惻惻的笑道:“你先喝杯茶,很快我就要找你了。”驀地跌起數尺之高,人在半空,呼的一掌,平平往趙魚胸口印下。道:“咱們都是心高氣傲的人,所以我要和你公平決鬥!”
趙魚腰間似被根絲線牽動著,也不見得有什麽大的動作,忽然向後退了幾尺。青青拍手笑道:“不和你打了!”全然不理會葉楓排山倒海壓下的雙掌,坐到了姚大通的對麵。葉楓見她漫不經心,早已驚出一身冷汗,急忙往後翻了幾個筋鬥,總算避了過去。那邊的青青卻支起一副柚木畫架,拿著浙西湖州善璉所產的羊毫筆,在一張南唐後主李煜親自監製的“澄心堂”紙上作畫。
葉楓不由一怔,暗道:“她搞甚麽名堂?”隨即又想青青古靈精怪,事事出乎意料,倘若自己胡亂猜測,豈非自尋煩惱?他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見得青青捊起半截?子,柔軟潔白的手指宛若老練成熟的將帥,隻三五下便勾勒出一個人的容貌,那人獐頭鼠目,左鬢斜插著一朵拳頭大小的紅花,一雙眼珠不懷好意。
雖然還不知道他在看什麽,但憑他猥瑣可憎的長相,想必不是見到了金銀珠寶,便是見到了絕世美女。葉楓心想:“莫非他就是青青所痛恨的人?”青青繼續畫下去,那人身穿淺藍印花衣裳,葉楓尋思:“哈哈,這人和我一樣的衣服,看來我選衣服眼光還是不錯的。”
青青接著筆鋒一轉,在那人腰上添了把長劍,葉楓又想:“這人色厲內荏,縱使寶刀名劍,也未必保得他周全。原來青青暗含深意,做人務必忠厚老實,否則沒有好下場。”正胡思亂想之時,青青提筆在劍鞘上寫下“華山”兩個小字。葉楓瞠目結舌,暗道:“想不到我在她心中竟是小醜般的人物。”覺得心灰意冷,沮喪極了。
恰在此時,青青回過頭來,雙眼在他臉上轉來轉去,仿佛他臉上刻了字,長了花。葉楓被她看得一悲一喜,不自禁的為自己解脫:“能做她著惱的人,亦是件幸福甜蜜的事。”青青已經看出了他的自我陶醉,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又提筆作畫了。何衝長鏈劃了個大圈,如一個極大的圈套,從趙魚頭頂落下。趙魚鬥然躍起,鋼刀斜舉,去挑逼近的長鏈。
何衝手臂抖動,即將合攏的長鏈倏地展開,宛如一匹輕逸奔放的野馬,斜地裏縱出,把趙魚寬厚結實的後背,當作遼闊廣褒的草原,狠狠踩了下去。趙魚頭也不回,鋼刀反刺,刀鋒所指之處,正是高頭大馬的喉嚨。何衝喝道:“飛馬化龍!”烈馬止住俯衝之勢,發力上衝,果然如一條恣悍驕橫的小龍,瀟灑地抖動著優美的身軀,勒向趙魚的脖子。
趙魚道:“恐怕不是!”刀身貼著長鏈,似廚師剔除骨頭,發出尖銳的聲音。何衝道:“不是就不是,我無所謂。”不忙著抽出長鏈,左手突出,去撞趙魚的胸口,就算趙魚毀壞長鏈,也要不得不吃上何衝一記手肘。趙魚道:“那樣最好。”往後滑開數尺,擺脫了接觸。何衝道:“一點都不好。”長鏈揮動,轉眼間又衝到了趙魚身前。趙魚哼了一聲,道:“看來你很喜歡吃牛皮糖。”趁著何衝立足未穩,鋼刀斜轉,劃向何衝的右脅。
何衝道:“奇怪奇怪,你喜歡往別人頭上扣帽子,為什麽自己不戴帽子呢?”長鏈直插。趙魚不及收手,被長鏈刺中刀身,發出叮的一聲脆響。何衝道:“你的刀不如我的刀。”左掌為刀,斬向趙魚頸部。趙魚忽然彈起,整個人似段木樁,往何衝撞去。何衝笑道:“你玩過抽陀螺麽?”長鏈如條長鞭,一下下向趙魚抽去。趙魚冷冷道:“始終放不下那條鞭子,別人還敢對他抱有希望麽?”一刀刀劈出,那些無形的鞭子尚未接近,便被他在肉眼看不到的地方劈成粉末。
何衝心有不甘,長鏈越舞越快,偌大的廳堂似狂風怒號,幾張擺放著各種精美古董的紫檀架子搖晃不止,不時掉一兩件下來,好在地毯既厚又柔,倒無什麽損失,幾個女子早嚇得花顏失色,奔了出去。青青神色自若地揮毫潑墨,絲毫不受影響。葉楓右手緊按劍柄,一旦何衝長鏈飛過來,他便一劍破之。
趙魚不理會何衝眼花撩亂的招數,隻是笨拙無比的一刀刀劈出,一刀快似一刀。不一會兒,他普通平凡的鋼刀,忽然光采奪目,原來他出刀太快,前麵的刀光還未散去,後麵的刀光又湧了出來,故而燦爛無比。不到一盞茶工夫,何衝所掌控的圈子越來越小,最後隻在自己頭頂呼嘯盤旋。
葉楓知道趙魚不過在震懾何衝,可是何衝決非輕易服軟的人,昨天的兄弟,今天的仇敵,心裏唏噓不已,淚水湧上眼眶,又被他強行壓下去。趙魚一聲長嘯,招數忽地一變,連人帶刀化為一道耀眼的閃電,嗤的一聲,向何衝射了過去。葉楓忍不住繃緊神經,準備隨時躍出,心想:“倘若他招架不住,我便替他受這一刀,反正我欠他的太多。”
何衝一眼瞥見他的異常舉止,哈哈笑道:“我要你一輩子活在內疚裏!”長鏈似掠過水麵的燕子,輕輕在地上一點,借著一股反激之力,登時縱了出去。隻是他背後沒有長著眼睛,看不到不遠處立著根柱子,直直地撞了過去。葉楓料想何衝能夠應付,笑道:“這不是守株待兔麽?”何衝道:“兔子靠腿狼靠牙,各有各的謀生法,你湊甚麽熱鬧?”
說話之間,右足反踢,正好踹在柱子之上,一股升力自腳下生起,躍到了趙魚頭頂。何衝仗著居高臨下的優勢,長鏈下垂,直指趙魚的天靈蓋。趙魚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腦袋一歪,貼著長鏈衝起。何衝道:“有些東西你隻能高山仰止,難以企及。”左掌似泰山壓頂,往趙魚肩膀按去。
此時青青已繪出一副完整的畫,原來她畫的是廳中的五個人。每個人神態各異,所處的環境大不相同。畫中的葉楓麵前擺著一隻巨大的銅鼎,下麵燒著柴火,鼎裏的水已經沸騰。水麵上漂浮著一隻隻已經裂開的栗子。有的上麵寫著“金錢”,有的寫著“地位”,有的寫著“權力”……
葉楓不由心念一動,暗道:“她在嘲笑我首鼠兩端,妄想以最小的代價,獲取最大的利益。自古以來富貴險中求,把握機會就像火中取栗,倘若我再搖擺不定,便將錯失良機。”他忽然心生警惕:“在嶽重天沒有取得對武林盟壓倒性勝利之前,我決不可以逾越那條紅線。”
趙魚仍然英氣勃發,奮力向一座山攀爬,這山沒有任何道路,地下遍布碎石,兩邊荊棘叢生,卻有無數隻有力的手從荊棘裏伸出,往趙魚雙腳抓去。葉楓一怔,心想:“這些人好不奇怪,無緣無故抓趙大哥的腳做甚?”不大的山頂擺放著數十張桌子,每張桌上堆滿了山珍海味,坐在桌旁無不是白發蒼蒼的老者。每張桌子的四周都站滿了人,好多人已經兩鬢斑白,他們脖子伸得老長,顯然在等那些人吃飽,他們好上去大吃一頓。
可是占著位子的那些人,大多數早已肚子凸起,卻沒有一人打算離開,反而用敵視的目光打量著這些想吃飯的人。有些人已經等得極不耐煩,從袍子底下掏出了雪白的刀,看上去要用非常手段把那些人趕下來。葉楓一怔,暗道:“這是做甚?”沉吟片刻,已然明白:“趙大哥向上的道路,不僅異常艱辛坎坷,而且有許多人在明裏暗裏使絆子。縱使他僥幸抵達山頂,那些暮氣沉沉,貪圖享樂的官僚會給他騰位子麽?莫忘了有多少人盯著這幾個有限的座位。”
神情迷茫的何衝站在一個三岔路口,東張西望,不知該走哪條路是好。右邊的路上扔著繩子,皮鞭,枷鎖,路中間有高大威猛的敵人,邊上既有準備放冷箭的人,又有提著一桶汙水隨時潑出去的人。葉楓心想:“這應該是何衝父親為他所選的路,沒有任何個人愛好,快樂,隻有像牛馬一般負重而行,根本無法停下腳步歇息,因為別人的期待就是催促他們不斷向前的鞭子!當麵發起挑戰的強敵並不可怕,那些看起來不像敵人,卻總能抹黑醜化你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人。”
忽然之間,他似乎猜出了何衝的來曆,不由得心跳加快:“莫非他是……怎麽可能?”他定了定神,眼光向前方望去。路的盡頭是嬌豔的鮮花,膜拜歡呼的人們。葉楓心裏暗自歎息:“變成了自己都不認識的人,君臨天下又怎樣?至少我不做這樣的人。”左邊的道路簡直花團錦簇,春意盎然。兩邊裝飾得富麗堂皇的房子,不是梨園青樓,就是酒肆賭坊,哪個不是男人的最愛?幾個賭鬼在街邊擺了幾條長桌,骰子,牌九,葉子……一應俱全,投注參與的人頭攢動,好不熱鬧!
葉楓臉上露出了沉醉其中的笑意,心想:“喝世上最烈的酒,交世上最豪爽的朋友,愛世上最有魅力的女人,騎世上最桀傲不訓的快馬,豈不快哉?”穿過鱗次櫛比的長街,是條汙濁不堪的泥路,一個邋遢肮髒的男人,仆倒在泥濘裏,雙手牢牢抱著一隻空酒壇,行走的路人無不避之不及。葉楓若有所悟,心想:“過度的享受自由,不受任何約束,終將要以落魄,狼狽收場。其實路就在何衝腳下,就看他往哪邊走。”
青青手拈著一枚棋子,神情凝重,眉頭微皺,似是一時拿不準要落到何處。她眼前的棋盤並沒有棋子,而是一個男人在奔跑,盡管他麵目模糊,但他衣飾華貴,一看就是氣度非凡之人。葉楓心想:“莫非他是青青的仇人?”他奔跑的姿勢無比難看,仿佛有千軍萬馬在追殺他。他的身後是幢高大巍峨已經著火的宅子,門樓下麵,橫七豎八倒著許多具屍體。他的前麵橫著一座險峻陡峭的懸崖,下麵站著無數隻餓狼,張大著嘴巴等他落下。
葉楓心道:“青青不僅要他身敗名裂,家破人亡,還要他死無葬身之地。這種人實在該死!”他臉上的笑容忽然凝固了,因為在懸崖的一側,立著一座墳墓。墓前種著數株桃樹,蝴蝶飛來飛去,墓碑是用從未見過的粉色石頭製成的。桃樹,蝴蝶,粉色都是青青的最愛。葉楓宛若被人重擊幾拳,眼前金星亂冒,尋思:“既然仇人已死,她為什麽還要死呢?難道她對何衝是逢場做戲,從未動過感情?”情不自禁向青青看去。
青青刻意躲避他的目光,身子卻在顫抖。是不是她此刻的心裏,和他一樣波濤洶湧,難以平複?姚大通被縛在一張宰殺豬牛的案桌,數個沒有麵目的人,拿著鋒利的刀,在他身上比劃著。葉楓心道:“不論姚大通和誰合作,他都是任人宰割的牛羊。手上牌麵不夠大,當然身不由已了。”忽然一股無法形容的悲愴從心底湧起:“我們還不是別人眼中的牛羊?”青青輕聲歎息道:“我不過閑著無聊,隨便亂畫而已,你何必要對號入座呢?”
葉楓看得真切,明明她的一雙眸子淚光瑩瑩,心念一動:“是不是她借著作畫,想向我透露某種至關重要的消息?”倉促之間,卻又尋不到任何有關的線索。青青道:“女人最喜歡沒事找事,你千萬不要當真啊。”手中出現一束火光,點燃了畫紙。葉楓心道:“我已經牢牢記在心中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