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誰是葉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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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楓伸出右手食指在眼前搖了幾下,凸腹挺胸,哈哈一笑,道:“天不怕地不怕,就把沒架打。我隨時奉陪到底。”長劍如農夫的扁擔一樣橫在兩個肩膀,雙手搭在劍身上,故作瀟灑自如之態,大搖大擺從北麵的山坡下去了。他與嶽衝背道而行,嶽衝當然看不到他此時已是淚流滿麵,目睹青青慘死,愈發有了要將嶽重天從神壇拉下來的念頭。自此一路向南。

    其時已是冬月下旬,葉楓知道武林盟中人四處找他,不敢掉以輕心,始終保持警惕,隔三岔五變換身份,總之無跡可尋,令人難以追蹤。過了淮河之後,再無北地的粗曠蒼茫,豪氣幹雲,倒似秀而不媚的小家碧玉,異常精致繁華。向來習慣了扯著嗓子大呼小叫的葉楓,見得身邊之人說話皆是輕聲柔語,惟有入鄉隨俗,不得不壓低了嗓門,當真別扭至極。

    十一月廿八這天,他進了廬州城。尋了個位置偏僻,極不起眼的小客棧,悄悄住了下來。正值中午,街上冷冷清清,並無好玩之處,葉楓吃了飯便回房睡覺。這一覺睡到黃昏方醒,一睜開眼睛就聽到淋淋瀝瀝的雨聲,竟是下起了大雨。這場雨連下了兩天,直到第三天黃昏才完全停歇。這兩天葉楓無處可去,不是躲在在被窩裏做著一妻十妾,其樂融融的春秋大夢,時不時大笑幾聲,把床板擂得咚咚響。

    就是口無遮攔撩撥留宿客棧的單身女子,開口閉口就是“小姐姐,好妹妹”,把眾女子嚇得花容失色,關在屋裏,不敢出來。便是大吹法螺,儼然是當年拿著兩把菜刀,從南天門不斷砍到大雷音寺,往返砍了三天三夜,沿路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的帶頭大哥,起先眾人聽得大吃一驚,麵現尊崇之意,但是葉楓說著說著,就漏洞百出,難以自圓其說,眾人臉上的敬意漸漸變成了鄙視。

    話說這天黃昏,葉楓剛從美夢中醒來,卻聽得外麵歡言笑語,絲竹聲聲不絕入耳,原來精彩至極的夜生活即將開始了。葉楓當即一個“鯉魚打挺”,雙腳使勁蹬出,把壓在身上的被子踢到床下,道:“良辰美景,怎能少得了我胡老板的參與?”原來他如今身份是一個滿臉橫肉,兩腮虯髯,大字不識一個,舉止粗魯,說話信口開河的牛販子胡老板。他房門也不關,大踏步走了出去。

    客棧夥計這幾天早領教了他胡攪蠻纏,無理取鬧的手段,見他昂首挺胸而來,忙轉過頭去,裝作沒見到他似的。正在櫃台享受美食的掌櫃,登時臉色突變,手掌捂住了碟子。原來葉楓進進出出,總是順手牽羊,揩他的油。葉楓微微一笑,取出一塊碎銀,道:“天天占老板的便宜不好意思,今天我請你喝酒。”往掌櫃擲了過去。掌櫃難以相信天底下竟有如此好事,但終究抑製不住貪心,直起身子,雙手來接飛來的銀子。

    說時遲,那時快,葉楓搶了進來,右手端起一碟火腿片,一盤炸雞腿,左手跟著向上一翻,接往了落下的銀子,隨即腰身一弓,退到了門口。掌櫃氣得臉色發青,一拍櫃台,道:“又中了這天殺的詭計!”葉楓哈哈大笑,道:“掌櫃的寬宏大度,才能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滾滾達三江!”大步走了出去,走到門口,回過頭來,吐了吐舌頭,笑嘻嘻道:“你相不相信天上會掉銀子?反正我是不信。想占便宜的人,就能確定占得到便宜?哈哈。”

    逛到外麵,街道兩邊早已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攤子,人來人往,熱鬧非凡。葉楓少不得又使出那個人品低劣,信口開河的胡老板的看家本領,時而大聲埋怨某個美女領口扣得太緊,隻看到一小截白生生的脖子,還不如不露。時而打著先嚐後買的幌子,吃了又吃,卻始終不掏腰包,好在廬州是包拯故裏,民風淳樸,至多是板著臉斥責幾句,倒不至於一記老拳迎麵而來。

    葉楓好像特別迷戀這種反複無常的無賴角色,是不是他心裏太壓抑的緣故,因此借著臉上戴了別的麵具,一古腦的釋放出來?隻走了半條街,肚子已撐得滾圓,雖然雙手不再渾水摸魚,但一張嘴仍然聒噪不休,全然不顧旁人翻起的白眼。忽然之間,聽得一孩童大叫道:“媽媽,我要尿尿!”不知為何,葉楓竟然有尿意湧上的感覺,覷得左邊有條既長又暗的巷子,捧著發漲的肚子,衝了進去。

    一口氣奔了十幾丈,確定外麵的人已經無法看到他,當下解開褲子,如飛流直下三千尺,尿水衝得磚砌的牆壁嗞嗞作響。葉楓尿完之後,心中空蕩蕩的,整個人都似已虛脫。隻有他自己知道,外麵的熱鬧繁華終究是不屬於他的,他的人生就像這陰暗潮濕,充滿了腐爛氣息的巷子,就算他扳倒了嶽重天又怎樣?武林盟也未必會接納他。

    在那些事事講究四平八穩,穩定高於一切的大佬們看來,他的所作所為,已經不是年輕氣盛,想出風頭,而是別有用心的想以破壞規則,擾亂秩序的方式來獲取某種利益,這種人曆來是大佬們打擊和防範的重點對象。葉楓緩緩坐在地上,背靠著冰冷的牆壁,心也是冷的。難道真的走投無路了嗎?

    他一動不動坐了良久,忽然冷笑道:“我要活下去,誰要擋我的道,與我過不去,我隻有人擋殺人,佛擋殺佛。”就在此時,巷子深處慢慢走來一條黑色的大狗,步履蹣跚,行動極為不便,它發現了坐著不動的葉楓,驀地收住腳步,兩隻眼睛直直盯著他,在黑暗中發著閃亮的光芒。葉楓忽有了同病相憐之意,向大狗招了招手。大狗怔怔地看了他良久,覺得他並無惡意,慢慢走到他的身前,毛茸茸的腦袋蹭著他的額頭,從鼻孔裏呼出的熱氣,一股一股噴在他的臉上。

    葉楓隻覺得心中溫暖無比,盡量壓抑住呼吸,唯恐將它嚇跑。此時葉楓才清楚的看到,這大狗遍體鱗傷,左後腿也被打折了,向上蜷曲,不敢踩在地上。葉楓撫摸著它的亂蓬蓬的皮毛,輕輕歎息道:“連狗都不放過的人,是何等的殘忍?”大狗好像聽出了他話中的憐憫之意,腦袋鑽入他的懷裏,嘴裏發出哼哼唧唧的聲音,宛如小姑娘在向情人撒嬌。

    葉楓拍了拍它的後背,正想說幾句安慰它的話,卻聽得有人大聲說道:“原來這畜生躲在這裏。”葉楓一驚,抬頭望去,見得數人提著幾盞燈籠,從巷子另一頭走了進來。燈火照耀下,見得這幾人紮著古裏八怪的頭發,身著常人不敢穿的服飾,一看就不是甚麽好人。其中兩人手拿繩索,皮鞭,不時在半空虛擊一記,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

    大狗四隻腳都盤在葉楓身上,喉中低聲嗚咽,顯得極為害怕。葉楓道:“是他們欺負你嗎?我替你出頭。”一漢子大喝道:“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抖動手中鞭子,唰的一聲,對著葉楓腦袋抽了下去。葉楓哼著動人的小曲,對於即將落下的鞭子,完全無動於衷。眾人嗬嗬大笑,道:“瘋子與瘋狗,他們真的好般配哦。”說話之間,那個持鞭的人忽然大叫一聲,仰天朝天倒在地上,臉上多了條長長的血痕。

    眾人目瞪口呆,皆是難以置信,他們明明看到了鞭子落到了葉楓頭上,怎麽就莫名其妙反彈在他的臉上了?葉楓微微一笑,道:“多謝手下留情,世上還是好人多。”那人捂著臉叫道:“誰他媽的手下留情了?真他媽的見到鬼……”話未說完,壓在臉上的鞭子突地跳起,又重重抽在他臉上,和先前那條血痕一起,在臉上形成一個大大的十字。

    葉楓悠悠道:“夜深人靜,有些話還是莫說為好,弄不好會靈驗的。”大狗探出頭來,“汪汪汪”叫了數聲,好像這巷子已經出現了凡人肉眼看不到的神靈。眾人心中一凜,臉色慢慢變了。過了半晌,一人怒道:“畜生,今天誰也救不了你!”繩索擲出,向大狗脖子套去。眾人眼珠子瞪得滾圓,目不轉睛盯著葉楓。

    葉楓“咦”了一聲,奇道:“你們看著我做甚?”左手輕輕晃動著大狗的尾巴。正飛了過來的繩索忽然飛了回去,套在另一人的項頸上。持繩索之人一時反應不過來,用力一扯繩索,那人登時仆倒在地,滿臉通紅,舌頭都吐了出來。葉楓“啊”的一聲,高高舉起雙手,道:“各位務必為我做個見證,我可是老老實實,什麽也沒有做!”

    眾人亦是一頭霧水,奇怪之極,攤著雙手,喃喃道:“你的確甚麽也沒有做啊?可是他們為什麽會一個臉上開花,一個摔了個狗吃屎呢?”麵麵相覷,百思不得其解。大狗盯著他們黑暗之地,又汪汪叫了幾聲。眾人隻覺得汗水一道道自後背流下,誰也不敢回頭。葉楓暗罵他們草包飯桶,笑道:“各位最好還是不要動,因為各位身後有許多許多條狗。”

    眾人皆是當地的閑漢,終日幹些偷雞摸狗的勾當,一聽到葉楓說起有許多許多條狗,驟然想起數以百計的狗化為他們腹中美食,不由得人人雙腳發軟,幾乎要癱倒在地。豈知過了良久,始終不見一條狗出現,方知被葉楓耍了,一齊惡狠狠瞪著葉楓。一人指著葉楓,怒道:“你是華山派葉楓!”

    葉楓心想自己已經是家喻戶曉的人物,不怒反笑,道:“你怎麽知道我是華山派葉楓?”那人朗聲道:“上頭特別交待,那些行為乖戾……”葉楓叫起冤來,道:“我可是一團和氣,笑容滿麵啊。”那人不理會他,繼續說道:“做事邪氣十足的人,都有可能是華山派叛徒葉楓。”葉楓苦笑道:“各位有看到我出格離譜的地方麽?”

    眾人一齊說道:“一個身強力壯的大男人,大晚上不去抱女人,卻抱著一條狗不放,還有比他更古怪的男人麽?”葉楓哈哈一笑,道:“隻要我交出這條狗,我就有可能不是華山派葉楓,是也不是?”眾人哈哈大笑,道:“待會兒我們極有可能坐在一起喝酒,吃狗肉。”葉楓沉下臉,冷冷道:“你們不配和我坐在一起喝酒。”說著摸了摸大狗的腦袋,笑道:“我們坐在一起喝酒。”

    大狗受寵若驚,扭動著身軀,熱乎乎的舌頭往葉楓臉上~舔~去。葉楓托住大狗的下巴,不讓它的舌頭接近,道:“但是你百無禁忌,什麽東西都吃,你的心意我領了。”眾人氣得麵皮發青,怒道:“真的是無法無天,大逆不道的華山派葉楓!”數雙拳頭往葉楓身上擊去。葉楓拍了拍大狗,柔聲道:“是他們欺負你麽?”大狗衝著他們狂叫不止。

    葉楓道:“好,好!”抱著大狗,霍然而起,托起長長的狗尾巴,猶如軟鞭一般,往眾人掃去,眾人閃避不及,一齊跌倒,整張臉腫得如發起的饅頭,淚水長流,大聲號叫。葉楓托著大狗打折了的左後腿,雙目如電,緩緩往眾人臉上掃去,冷冷問道:“是誰打折了它的腿?”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會替一條狗打抱不平,是不是覺得和他一樣的可憐?

    眾人你瞧我,我瞧你,誰也不說話,竟有書中所說的有難同當,有福同享的好兄弟架式。葉楓道:“如果一個人背黑鍋,能讓大家快樂,為什麽要保持沉默呢?”左手悄無聲息在牆壁拍了一掌,隻見牆壁破了個極大的洞,卻有一個男人褪了褲子,目瞪口呆地站著不動,下身源源不斷噴著水柱,顯然是在牆後尿尿,隻是萬萬沒想到居然會有如此的意外。

    葉楓大吃一驚,抱著大狗跳了起來,倒在地上的眾人可就倒了大黴,被滾燙的尿水噴得滿臉都是。那人“啊”的一聲,褲子也不提起,雙手捂著下身,一溜煙的跑了。眾人隻想脫身,顧不得奇恥大辱,齊齊指著那個臉上有十字血痕之人,異口同聲道:“是他幹的!”那人嚇得臉都白了,急聲分辨道:“放屁,祁老三,不是你下的手麽?你怎麽敢做不敢當?”

    祁老三一躍而起,走了過去,狠狠踢了他幾腳,破口大罵道:“你他媽的胡說八道,嘴巴欠抽了不是?誰不知道我祁老三吃齋念佛幾十年,心懷慈悲,從不殺生?夏天蚊子猖獗,咬得我渾身是包,但你們見過我打死過一隻沒有?”那人厲聲道:“你分明睜著眼睛說瞎話,昨天晚上大家還在‘百味齋’吃熊掌,挖猴腦!而且還是你吃得最起勁。”

    祁老三搖頭歎息道:“什麽樣的人最可怕?就是為了保全自己,竟然昧著良心,信口開河,誣陷別人,昨天晚上我在做什麽?坐在家裏抄寫《金剛經》,到現在手臂都酸痛無力。”那人渾身發抖,怒道:“祁老三,你這個卑鄙小人,有膽子做事,難道沒膽子應承嗎?你敢對天發誓麽?”葉楓大笑,斜眼看著眾人,道:“有些人隻不過是披了張人皮而已,所說的話,所做的事,簡直豬狗不如,發誓有個屁用?雷公也很忙,哪有空劈人?”

    大狗突然“汪”,“汪”,叫了幾聲,似乎對他所說的話極為讚同。葉楓道:“你真是聰明伶俐,給你起個名字如何?唉,起名字也是很有規律的,比如蟑螂一般就叫打不死的小強,形容它的生命力強大,大俠投宿客棧不是悅來,就是龍門,喝花酒的地方不是麗春院,就是怡紅院,真可謂通俗易懂,琅琅上口……”

    他說到此處,右掌猛地一拍額頭,笑道:“記得有一出戲,有句話我特別印象深刻:‘旺財,你咬的這根繩子,我怎麽好像在哪裏見過啊,奇怪了。’你一定會問,旺財到底是誰啊?哈哈,旺財是你的同類,索性你也叫旺財吧。”大狗極不情願低著腦袋,無可奈何接受了這個俗不可耐的名字。

    但見祁老三神情凜然,朗聲說道:“我坦坦蕩蕩,問心無愧,莫說發個誓,就是一千個,一萬個,我也不怕,我祁老三若吃過熊掌,猴腦,便教我全身潰爛而死,老婆給我戴一萬戴綠帽子,兒子做龜公,女兒做妓女,你滿意了麽?”葉楓歎了口氣,道:“普天之下,什麽武器最厲害?是例無虛發的飛刀?還是快得無法想象的劍神一劍?如今看來都不是,隻要臉皮夠厚,便可以天下無敵。”

    那人咬牙切齒道:“祁老三,算你狠!”祁老三道:“再狠也狠不過你,喀嚓一聲,就打折了狗……狗……”葉楓喝道:“是旺財大爺。”祁老三幹笑道:“就打折了旺財大爺的腿,我們兄弟幾個攔也攔不住。”眾人附和道:“我們見得旺財大爺氣宇軒昂,儀表非凡,決非尋常之輩,本來要請旺財大爺坐上席,山珍海味侍候,無奈這廝利令智昏,偏偏要一意孤行。”數雙目光齊盯著那人,盡是鄙視之色。

    那人眼巴巴地看著其中一人,帶著祈求的神色,道:“宋五哥,我們是多年的朋友,我的妹妹還是你的弟媳,今天你一定要我討個清白。”葉楓搖頭道:“有道是求人不如求己,有些人正準備伸出一隻腳來,要踩得你一輩子翻不起身。”宋五哥麵無表情道:“趙八,我們交情深厚,我不幫你,誰幫你?”趙八不禁喜出望外,忍不住跪下磕了幾個頭,更咽道:“多謝宋五哥仗義執言。”

    宋五哥道:“今天一大早,你便跑到我家,說看上了一個小姑娘,又怕自己平時酒色過度,上不了陣,要找些補腎的東西,滋補滋補,買虎鞭你又沒錢,隻好走歪門邪道了。”趙八叫了起來,道:“你撒謊!”宋五哥一個巴掌摑了過去,道:“我最看不起你這種敢做不敢當的小人!以後你再敢找我,別怪我一對拳頭不認人!”

    葉楓冷笑道:“為朋友兩肋插刀,刀的確是插了,隻不過插錯了地方,插到了別人背上,嘿嘿。”突然身子晃動,雙足連踢,將眾人各踢翻了筋鬥,喝道:“滾你媽的蛋!省得老子看得心煩。”眾人抱頭鼠竄,一窩蜂般去。趙八遠遠落在他們身後,長長影子拖在地上,看上去說不出的寂寞,冷清。(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