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百無一用是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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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春雷驚喜交加,跳了起來,昂起腦袋,“喔喔喔……”的叫了數十聲,活似一隻驕傲的大公雞。辛十娘噗嗤一笑,嗔道:“這下你滿意了吧?”鮑春雷嗬嗬大笑,翻了七八個筋鬥,身形立穩,吃了杯酒,道:“果然爽快!”傅炎麵色慘白,道:“你……你……”辛十娘道:“韭菜割了又長起,難道就被嚇住了,不敢動刀子了?相反要愈發勤快,最好一天割它一茬。”鮑春雷道:“說得好!”又吃了杯酒。
忽然之間,後麵廚房探出一個腦袋,問道:“掌櫃的,店裏的牛肉快沒了,那個姓羅的牛販子怎麽還沒來?行事七上八下,老是延誤交貨。”辛掌櫃往眾人臉上望了過去,笑道:“這裏有幾十頭上好的大牛牯,等甚麽姓羅的牛販子啊?”那人道:“和以前一樣,肥的充當水牛肉,痩的充當黃牛肉?”辛掌櫃道:“快燒幾鍋沸水,一會兒把牛肉煮熟,使鹽醃起來。”那人大聲應允,眉笑眼花。
傅炎大吃一驚,指著辛十娘,怒道:“你好大的膽,得得得……”原來難抑心下恐懼,兩排牙齒情不自禁相互撞擊,發出炒豆般的聲音。辛掌櫃笑道:“我又不是第一次與武林盟作對,更不是第一次殺武林盟的人,怪就怪你眼神不好,明知道我不好惹,為什麽要讓我生氣?”傅炎顫聲道:“這……這……”大汗淋漓,一滴滴落在地上。
辛掌櫃拍手叫道:“大夥兒把門窗關好,咱們今天專心宰殺大牛牯。”坐在角落裏倚在閉目養神的幾個夥計跳了起來,登時精神抖擻,唱起慷慨激昂的曲子。盡管他們長相醜陋,一身舊衣裳,此時卻有殺氣凜洌,不敢直視之感。葉楓隻覺得熱血上湧,口唇發幹,忍不住握緊了劍柄。武林盟眾人手腳酥軟,魂魄脫竅,飛到九霄雲外。
眾夥計便去關閉門窗。忽然之間,武林盟眾人中躍出兩人,分別往東邊,西邊兩個正合上窗戶的夥計撲了過去。西邊那個夥計是個滿臉麻子,瘦得如根竹竿般的,一陣風就可以刮翻幾個跟鬥的少年。向他撲去的那人,是個少說有二三百斤的大塊頭,而且他最擅長擒拿格鬥。大塊頭伸出蒲扇般的雙手,朝著瘦弱少年肩頭抓去,他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仿佛看到了少年全身骨頭被捏成碎片的場景。
東邊那個夥計是個白發蒼蒼的駝背老人,他好像身患重病,趴在窗台上不斷喘息,咳嗽,吐出來的痰中帶著血絲。向他發起襲擊的那人,練了三五十年的外家功夫,一雙拳頭仿佛精鋼鑄造般的結實,據說一拳就可以將一頭幾百斤的牛牯擊斃。他雙拳裹挾著淩厲風聲,似一對高高舉起的大鐵錘,往駝背夥計頭頂擊下。駝背夥計兀自大聲咳嗽,絲毫沒有察覺到近在咫尺的死神。
武林盟眾人似乎看到了希望,數十人當即分成兩隊,自是一隊向東,一隊向西,就等那兩人得手,大家一擁而出。其餘的夥計看也不看他們,口中依舊唱著曲子。鮑春雷一拍桌子,怒道:“直娘賊,簡直欺人太甚!”正欲縱了出來,突然左肩頭一緊,見得坐在櫃台裏的辛掌櫃,居然無聲無息的坐在他邊上,笑吟吟道:“跟我做事的,沒有不中用的人。”
瘦弱少年自言自語道:“這白白胖胖的雙手,但願能有和紅燒蹄膀一樣的味道。”伸出瘦骨伶仃,一折即斷的雙手,托住了那人滿是肥肉的手腕。那人冷笑道:“跟老子玩擒拿,不是自尋死路麽?”當即手腕一翻,少年“啊”的一聲低呼,急急鬆手。那人嘿嘿冷笑,十根似獵人捕獲猛獸的鐵夾子,牢牢鉗住了少年的脈門。少年笑道:“沒有用的。”他一笑起來,臉上一粒粒的麻子在跳動,詭異之極。
也不見他有甚麽劇烈的動作,隻是像剛從臉盆中抽出手來,輕輕甩了手上的水珠,便輕而易舉地擺脫了,那人至少包括了十幾種厲害殺著的擒拿手法。那人大吃一驚,退了一步,又使出千變萬化,精彩絕倫的擒拿手法。少年哼了一聲,雙手直直插了進去,抓住了那人正在左右翻動的手腕,向上提起數寸,隻聽得喀嚓兩聲脆響,生生將他的雙手拗斷。
那人痛極慘呼,跌倒在地。他身軀與接觸地麵的時候,數百塊骨骼忽然似點燃的爆竹,劈劈啪啪亂響不停,過了良久,才靜寂下來。也不知少年使了甚麽手段,竟將他一身骨頭震得粉碎。那人如一坨抓不上手的爛泥,早已氣絕身亡。少年笑道:“這樣的肉,肥膩多汁,最適合做包子餡料了。”提起大塊頭軟綿綿的屍體,丟入廚房,接著關上了窗戶。
東邊的駝背老人忽然轉過身來,伸出兩隻皮肌鬆弛,青筋遍布的拳頭,顫巍巍的朝著那人雷霆萬鈞而來的拳頭迎了上去,簡直就是兩隻撞向巨石的雞蛋。鮑春雷氣也喘不來,不由得緊握雙拳,道:“他能行麽?”辛掌櫃喝了口酒,嫣然一笑,道:“我都不擔心,你為什麽要擔心啊?”鮑春雷道:“我隻是覺得……覺得……”雙眼瞪得滾圓。葉楓笑道:“薑是老的辣。”辛掌櫃大笑,道:“是了!”
就在此時,那人直直的半空摔了下來,脖子以上血肉模糊,除了駝背老人還會又誰?駝背老人看也不看一眼,慢慢轉過身子,繼續趴在窗台上喘息咳嗽,好像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能讓他感興趣的事。駝背老人也不關窗戶,背對著眾人。分成兩隊的武林盟中人皆是麵無血色,肌肉僵硬,哪有邁出去的勇氣?忽然聽得有人厲聲喝道:“既然你們不想出去,我關門了。”
眾人抬頭望去,隻見一個紫色麵皮,敞開衣裳,露出毛茸茸胸膛,腰間斜斜插著一把剁骨刀,身材矮胖的男子,雙手叉在腰上,神情倨傲的盯著眾人,好像眼前的幾十人,過不了多久,便似案板的雞鴨,被他剁成一塊一塊。傅炎定了定神,道:“莫被他嚇住了,衝出去!”當即二人應了一聲,兩把精光閃動的長劍向男子刺來。這二人是孿生兄弟,長相一致,一樣的裝束。
矮胖男子直勾勾的盯著孿生兄弟,嘴角流下涎水,笑道:“妙極,妙極!”腳下踩著步法,輕輕鬆鬆避了過去。孿生兄弟見他神情猥瑣,早已胸氣填胸,喝道:“你想做甚?”長劍使得暴風驟雨,恨不得將他攪成肉醬。矮胖男子道:“兩位肌膚結實緊致,彈性極好,最適合做水煮肉片了。”源源不斷的涎水打濕了衣襟,卻是一劍也刺不到他。
忽然間呼的一聲,一隻好大的銅盤從廚房飛了出來,矮胖男子托在左手,笑道:“又白又嫩的肉片,又要多吃幾碗飯了!”抽出剁骨刀,殺氣騰騰,和孿生兄弟鬥在一起。葉楓知道這矮胖男子要做甚麽,心裏一陣憤怒,道:“殺人便殺人,何必要用殘忍的手段來折磨人呢?”辛掌櫃道:“假如你知道他們平時怎樣對待別人,你一定會更加殘忍。對著毒蛇濫發善心,它會心存感激麽?到頭來還不是咬你一口?”
葉楓陰沉著臉,道:“你說!”辛掌櫃道:“這些大爺們,仗著一身好本領,脾氣暴躁得緊。與人一言不合,發生爭執,不是將對方每塊骨頭捏得粉碎,便是一掌將對方擊成一團肉泥,這兄弟倆更是了不起,特地開創了一套‘剔肉見骨’劍法,不把對方肌肉剔得幹淨,決不肯罷手,這樣的人,能對他們仁慈麽?”葉楓沉默了一會,低聲問道:“這些人都是該殺麽?”他渴望能有奇跡出現,不是每個人都是惡貫滿盈,罪該萬死。
辛掌櫃很快就讓他失望了,歎息道:“每個人的手上都沾滿了鮮血。倘若那些大佬不為自己打算,盡心盡力打理江湖事務,大家自然心存敬畏,不敢胡來,何至於用得著我們這些小人物充當甚麽正義判官,替天行道?”司馬逸說道:“我認識傅炎十幾年了,他從沒做過欺負,傷害過別人的事。如果他不是為了家人著想,決不會讓我難尷的。”辛掌櫃道:“你很快就會看清他的為人。”
忽然聽得鮑春雷大聲讚道:“好快的刀!”葉楓望了過去,不由得目瞪口呆,心頭突突亂跳,原來孿生兄弟如拔了毛的雞鴨,赤~條條的揮動長劍,一身雪白肌膚格外耀眼,衣裳早被矮胖男子的剁骨刀削成了一條條布片,散落一地。葉楓心中一凜,尋思:“這些人到底是何方神聖?”正妄自猜測,孿生兄弟齊聲慘呼,手臂鮮血直流,剔掉了一大塊肉,露出白森森的骨頭。
辛掌櫃笑道:“葉大俠菩薩心腸,給他們一個痛快!”矮胖男子朗聲應道:“好嘞!”剁骨刀從孿生兄弟眼前劃了過去,兩個腦袋似從枝藤上摘下來的瓜果,掉在地上。辛掌櫃道:“大夥兒幹活了!”驀地裏跳起,長鞭從袖中竄出,卷倒一個茫然無措的人。鮑春雷足尖挑起一張板凳,擊中一個正往他們衝來之人,那人胸骨盡碎,口噴鮮血,眼見不能活了。鮑春雷一招得手,並不趁勝出擊,提刀護住司馬逸。
眾夥計皆是不知王法為何物,視殺人放火如家常便飯的亡命之徒,最近數月生意清淡,終日飲酒賭錢,不曾殺得一人,早就一肚皮的怨恨。如今幾十人送上門來,自是歡天喜地,宛若孩童等來了過年,提著利刃,往武林盟眾人撲了過去。武林盟眾人知道難逃一死,拋棄了僥幸念頭,全力抵抗,仍難敵虎狼也似的眾夥計,數個回合下來,已經折損數人,血流滿地。
葉楓不僅坐著沒有動,就連握劍的手也鬆了,他的手捧著酒杯,一杯接一杯往喉嚨灌著烈酒,好像喝白開水一樣。他曾經眼睛不眨一下的將劍刺入別人的喉嚨,可是現在看著似待宰雞鴨一般的武林盟中人,一個個倒下,心裏忽然有了強烈的痛苦,恐懼。雖然以暴製暴隻會製造更多的仇恨,但是絕大多數隻有用暴力,才能擺脫困境,就像當下,不殺人能行嗎?
烈酒入喉,似火焰在腹腔中燃燒,淚水禁不住流了出來。他恨武林盟那些掌握大權的大佬,明明可以製訂出一套讓所有人不敢輕舉妄動的規則,為什麽要自我放逐,做遺臭萬年的罪人?他更恨嶽重天,為什麽要做兩麵人,打著變革的旗號,欺騙天下人的信任,為什麽不替天下人謀求真正的公平,正義?未死的人在地上慘呼號叫,他也有想放聲高呼的念頭,問一問蒼天大地,何時才給這江湖安寧,和平?
忽然間司馬逸伸出左手,疊在他手背上,輕輕歎息道:“我們無疑是幸運的,都能看到江湖變好的那天。”葉楓心中愈發絕望,難過,卻又不能告訴司馬逸,寄托了他所有希望的嶽重天,和武林盟大佬有什麽區別?心道:“這一天我們恐怕永遠都看不到了。”淚水不斷流了出來。司馬逸以為他歡喜流淚,正想說幾句輕鬆的話逗他開心,猛然聽得辛十娘厲聲道:“這幾個人先留著別殺!”
隻見活著的武林盟中人僅餘三四個,皆是身負重傷,目光呆滯,或坐或臥,已無反擊之力,傅炎亦在其中。司馬逸呼吸忽然急促起來,眼眶情不自禁紅了。傅炎背靠著牆壁,手掌拍打大腿,放聲吟道:“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目光卻轉向司馬逸,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司馬逸怔了一怔,和著傅炎的聲音吟唱起來:“尚思為國戍輪台。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四目相對時,皆是情迷意亂,如癡如醉。
司馬逸眼前一片迷糊,仿佛又回到了從前,兩個大男人時常披頭散發,赤著雙腳,在陽光明媚的草地上,燈火通明的房間裏,手舞足蹈的念吟著詩詞,尤其陸遊的這首《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更是他們的最愛。傅炎苦笑道:“和你做了多年的朋友,一點都沒學到你的長處,真是羞愧得很。”司馬逸咬著嘴唇,道:“像我這樣不計後果的人,不是好丈夫,好父親。”
傅炎道:“你盡管去做你想做的事,來日歸來時,弄些可口的酒菜,我教你怎麽做一個好丈夫,好父親。”司馬逸雙眼發亮,道:“勞煩你經常把我那些書藉,放到日頭底下曬一曬,免得發黴長蟲子。”傅炎笑道:“我曉得了,羅嗦!”慢慢站了起來,向外走去,那幾個人垂頭跟在後麵。辛十娘冷笑道:“做甚麽,當我是死人麽?”鞭子勒住最後一人的脖子,那人眼珠子凸出,舌頭伸得老長,軟軟的倒了下來。
武林盟幾人心驚膽戰,立著不動,齊齊看著司馬逸,眼中充滿了祈求。司馬逸拱手賠笑道:“辛掌櫃,傅炎不過是身不由己,百無一用的書生。”辛十娘柳眉豎起,長鞭呼的一聲,橫掃出去。二人“啊”的一聲慘呼,頭下腳上撞在堅硬的地板上,頭破血流,腦~漿迸裂。此時武林盟活著的人,僅剩傅炎與一名麵皮焦黃的漢子。
辛十娘冷冷道:“司馬先生,你倒說得輕巧,若是任他出去,我還能在這裏開店做生意麽?”傅炎定了定神,一字字說道:“我從沒到過這裏,更沒見過你這個人。”撿起落在地上的一根筷子,顯然想折斷筷子起誓,隻可惜筋疲力盡,壓根就折不斷,不由長歎一聲,扔掉筷子。司馬逸道:“他雖然膽小懦弱,甚至有些自私,但說的每句話,都是字字千鈞,絕無虛假。”辛十娘冷笑道:“你確定很了解他?”
司馬逸有些生氣了,道:“我認識他幾十年了,莫不成我交的是假朋友?”辛十娘哈哈一笑,俏臉上卻無一絲笑意,道:“正所謂此一時彼一時,你未出事時,你們地位相當,他當然不會為了蠅頭小利,和你撕破臉皮。如今你已是天下之敵……”司馬逸臉色發青,截口說道:“那隻是你的妄自猜測!”辛十娘歎了口氣,道:“一個人書讀得太多,未必會變得更聰明睿智,說不定是更加迂腐固執,不敢麵對事實。把別人想象成自己,難道不是世上最蠢愚的事?”
司馬逸一時語塞,不知說甚麽是好。辛十娘道:“是時候讓你看清他的真麵目了。”伸出一隻手,扼住那個麵皮焦黃漢子的喉嚨,厲聲道:“司馬先生的家人怎樣了?”傅炎臉色蒼白,身子忽然往牆角縮去,好像想找條地縫,一頭鑽進去。那人道:“司馬先生出走的那天,姓傅的便帶著人玷汙了司馬夫人,司馬小姐,事後又將她們賣入妓~院。”辛十娘喝道:“知道了!”折斷他的脖子。司馬逸坐著不動,整個人似死了一般。
辛十娘道:“所以他對你的傷害越是厲害,越是能得到那些大佬的賞識。對他而言,讀書的目的,就是要比尋常人活絡通透,無論再凶險的時候,都能逢凶化吉,不讓自己受到任何損失。”飛起一腳,將恐懼不安的傅炎踢到矮胖男子腳下,怒道:“我不想殺你,殺你都嫌髒了我的手。”矮胖男子笑嘻嘻道:“我不怕髒,不怕累,隻要有活幹。”刀光一閃,剁下傅炎的腦袋。
司馬逸仍然不動,麵無表情,可是誰都知道,他的心已經完全絕望。辛十娘在他對麵坐下,道:“雖然我很敬佩你的勇氣,但是我對你的貿然行動並不讚同,因為你有改變世界的想法,卻沒有吃人的心腸。那些扭轉乾坤的蓋世豪傑,哪個不是心如磐石的無情人?你同情這個可憐那個的性子,豈不是害人害己?”司馬逸嘴唇蠕動,正想分辯幾句,外麵忽然響起“劈劈啪啪”的鞭炮聲。(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