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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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觀濤對門下弟子的要求,簡直苛刻到了變態的地步,有些事連他都未必能做到,但他仍然強人所難,要求他人不折不扣地執行。別人當然無法達到他的要求,自是被他揍得鼻青臉腫,皮開肉綻。並且美名曰:“不打不成材”。作為大弟子的葉楓,是餘觀濤的第一個試驗品,更加吃盡了苦頭。遍體鱗傷,三五天下不了床是家常便飯,而他卻從未有過逃離華山的念頭。
畢竟華山派並非隻有凶神惡煞,橫蠻霸道的餘觀濤,而且還有菩薩心腸,如母親般嗬護著眾弟子的楊潔。盡管她阻止不了餘觀濤施加給眾弟子的懲罰,但她總是與餘觀濤一次次的討價還價,往往把餘觀濤看來不可饒恕的罪過,爭取到至多麵壁思過幾天,或者隻是走走過場而已。事實上後來招收的弟子,除非的確頑劣過頭,已經絕少有像葉楓動不動就挨揍的遭遇了。正因為楊潔的存在,使得眾人有了溫暖,依戀。
葉楓想起了楊潔一次次為他出頭,甚至好幾次和師父撕破臉皮,可是他為什麽要恩將仇報,一次次傷害她呢?她本來就活得很不開心。葉楓心中一陣酸痛,淚水流了出來。楊潔坐在雪地上,伸出右手,輕輕拍打他的後背,道:“有些事不是流淚便能化解的。”葉楓抬起頭,寒風凜冽,很快吹幹了臉上的淚水,道:“是。”雙手握緊,指甲刺破肌膚,他能感覺得到血在手心流淌。楊潔道:“也許你認為我變得無情冷酷,其實我一直沒有變,因為我是個母親。”
母親永遠圍著孩子轉的。所以也就不難理解,楊潔為什麽要急於殺了葉楓,她是要餘冰影徹底死心,女人終身幸福決不可以拿來投機,做賭注,她不幸的一生便是最好的例子。葉楓道:“我明白。”身子後仰,倒在雪地上。他眼睛瞪得大大,看著不斷落下的雪花,他不僅雙眼空洞無神,就連心裏也是空的。在他心中何嚐不是將楊潔視為母親?他一直以來有個夢想,能夠活成楊潔所期待的人,讓她有驕傲,自豪的時刻,經常露出欣慰的笑容。
楊潔定定看著他,厲聲喝道:“你做甚?”葉楓道:“我罪該萬死。”楊潔道:“你為什麽不撥劍?”葉楓道:“弟子不敢。”餘觀濤森然道:“他膽敢動手,天地不容。”楊潔臉上湧起了怒意,冷冷道:“因為你想償還我所謂對你的恩情?”葉楓沒有說話,眼中卻閃動著奇異的光芒,他知道眼眶中又噙滿了淚水。讓母親傷心難過的不肖子,還有什麽臉麵活在世上?餘觀濤大聲道:“阿潔,殺了他!”楊潔道:“我是很想你死,但是華山派中人曆來光明磊落,決不會向束手就擒的人出手,你這不是為難我麽?”
東方一鶴冷笑道:“餘掌門,看來你夫人的見識,氣度不止比你高一點點喔?”餘觀濤臉色鐵青,道:“當斷不斷,婦人之仁。”葉楓道:“我……我……”楊潔道:“你真的想報答我,請你撥劍,莫讓我背上濫殺無辜的惡名!”葉楓心想:“我隻須在打鬥中有意中露出個致命的破綻,豈非便能死在師母劍下?”當即一躍而起,躬身說道:“弟子得罪了。”楊潔微笑道:“很好。”手臂下垂,劍尖觸地,卻無搶先出手的意思。原來她以長輩自居,不願占葉楓的便宜。
葉楓雙手托著長劍,橫在兩眉之間,神色恭敬,這招叫作“高山仰止”,借此表達仰慕楊潔高尚的品德。楊潔皺了皺眉頭,沉聲道:“少來這套。”捏了個劍訣,長劍蕩開風雪,一道疾急的青光,直取葉楓的心口。這招叫作“白駒過隙”,最是適合爆發力極強之人使用,一出手便如蒼鷹撲兔,猛虎下山,頃刻間取人性命。但經楊潔使了出來,雖無睥睨天下,蕩平**的氣勢,卻亦是端莊大氣,嚴謹細致。華山派眾人齊聲喝一聲采。
東方一鶴盯著餘觀濤,道:“中規中矩,平淡無奇,想必令夫人平時被你欺負得緊,隻敢畏手畏腳做人了。”餘觀濤眼中幾乎要滴出血來,額角青筋凸起,嘶聲道:“我們相敬如賓,恩愛得緊,你別胡說八道,挑撥離間。”葉楓心想:“我先應付幾招,再裝做本領不濟。”雙足一彈,向後反躍,叫道:“厲害,真是厲害!”楊潔搶上幾步,繞到他的身後,劍尖刺向他的背心,隻是整根長劍顫抖不已,也不知是不是受了東方一鶴言語的影響?
葉楓一眼瞥去,見得楊潔緊抿嘴唇,神情淒苦,驀地想起二十餘年來,師父對她呼來喝去,從未有真正尊重過她,恐怕被囚禁牢獄二十年,也不及她所受的折磨來得多。若是自己能死在她劍下,興許師父以後會對她刮目相看。長劍穿過自己左腋,輕輕蕩開楊潔的長劍。楊潔失魂落魄之際,竟不知揮劍回防,葉楓一時收手不住,長劍徑自向前,遞到楊潔的胸前。華山派眾人駭然失色,放聲大叫。餘觀濤怒道:“阿潔,你的魂丟了嗎?”
東方一鶴冷笑道:“從她嫁給你的那天起,她的靈魂已經丟了。你和她做了多年的夫妻,難道沒看出來她隻不過是具能走動的屍體?”葉楓登時察覺,身子倒折,往後倒翻個筋鬥,長劍插入厚厚的雪中,總算穩住身形。楊潔臉紅了一紅,打起精神,招數繁雜辛辣,一劍一劍向葉楓刺去,絕無手下留情之意。葉楓見她出手迅捷無倫,心中暗自竊喜,揮動長劍,與她鬥在一起。楊潔一心為了維護愛女,奮力搏殺。
葉楓來來往往與她拆了數十招,漸漸的步法淩亂,劍招笨拙,額頭滲出密密的汗珠,似乎已經山窮水盡,難以招架。華山派眾人心中皆道:“終究是師母技高一籌。”小元子,翠蘭幾人神情沮喪,臉色蒼白。餘冰影嘴裏輕輕哼起了小曲,好像已經完全放鬆,可是她的右手為什麽緊緊握住劍柄,手背青筋都已根根凸起?楊潔大喝一聲,忽然撥地而起,長劍向葉楓脖頸斬落。葉楓道:“來得好!”躍了起來,長劍上撩。
兩劍相交之時,葉楓卻似斷線風箏一樣飛了出去,蜷縮在雪地上,全身都在抽搐。眾人心道:“原來他力竭抽筋了。”東方一鶴用力鼓掌,冷冷道:“演得真像,足可以假亂真了。”楊潔自是不肯錯失良機,從上而下,一劍刺向葉楓的喉嚨。餘冰影大聲唱了出來:“郎啊郎,巴不得下一世,你做女來我做男……”聲音悲愴淒涼。葉楓看著越來越近的長劍,臉上露出了漫不在乎的笑容。楊潔“啊”的一聲大叫,身子直直落下,劍尖抵著葉楓,卻再也刺不下去。
每次餘觀濤揍他,他總是這個邪魅的表情,她體內的母性情不自禁會被激發,便會奮不顧身去保護他。此時亦不例外。她神情迷離,腦中一片混亂,此刻她在想什麽?她在想含辛茹苦撫養了他二十餘年,雖然他不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身上流的也不是她的血,但是她早已把他當成自家人。母親最大的缺點就是不顧一切包庇,縱容自己的孩子,對她來說,天底下最重要的不是權力,地位,而是自家的孩子能夠平安健康。
她忽然極其天真地以為,隻要她肯對別人低聲下氣,這個世界一定還會接納葉楓。人心都是肉做的,那些大佬也有兒女,他們一定會體諒她的難處,是也不是?餘觀濤暴跳如雷,喝道:“阿潔,你在做甚?快殺了他!”楊潔一步步向後退去,一直退到餘觀濤身前,跪倒在地,放聲大哭:“他隻不過走錯一步而已,為什麽就要他死?有的人犯的錯比他嚴重得多,你一定要救救他!”餘觀濤冷冷看著她,道:“你之所以命苦,是因為你實在太賤!”
楊潔苦笑道:“隻要你肯救他,我可以做更賤的事。”餘觀濤仰天打了個哈哈,厲聲道:“華山派的前途該怎麽辦?我幾十年的努力又該怎麽辦?殺了他!”楊潔道:“我是個母親,不是劊子手,他們都是我的孩子啊!”葉楓哈哈大笑,笑聲卻似在哭泣,一字一字說道:“我死了,大家豈非沒有煩惱了?”手腕一翻,長劍倒轉,刺向自己的小腹。
忽然之間,一團雪塊飛至,擊在劍身上。葉楓整根手臂酸麻,把握不住,長劍落地。隻聽得東方一鶴冷冷道:“不好意思,這個遊戲沒有自殺的選項。”葉楓和餘觀濤難得異口同聲說道:“你在做甚?”東方一鶴道:“我本來讓你出風頭,豈知你不爭氣,我隻好自己出馬了。”眾人麵色突變,仿佛從他的言語中聽出了濃濃的殺機。數十匹健馬忽然同時長嘶,愈發顯得氣氛肅殺,詭異。
東方一鶴目光緩緩往眾人臉上掃去,眾人無不心頭突突亂跳。他臉上忽然露出慈祥,溫柔的笑容,道:“今天我不殺人,我隻想做個醫生,因為我知道各位得了什麽病,隻要你們吃了我的藥,從今以後身體安康,萬事大吉。”眾人麵麵相覷,內心均覺得這個大魔頭又在玩弄損人利已的驚天大陰謀,誰也不敢開口搭話。東方一鶴柔聲道:“你們為什麽不相信我?有病不看大夫,到時真的會要命哦。”
他愈是輕言柔語,眾人愈是膽顫心驚。餘冰影忽然鼓起勇氣,道:“老爺爺……”東方一鶴隨即打斷她的話:“你應該叫我東方大哥。”眾人一陣茫然,暗道:“他為什麽要她叫大哥?”又想這大魔頭行事不可揣測,他若是規規矩矩,那才是見到鬼了。餘冰影不似眾人諸多心思,笑了笑,道:“東方大哥,我得了什麽病啊?”東方一鶴看著她布滿血絲的眼睛,略顯憔悴的臉龐,道:“你是不是每天晩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眠啊?”
餘冰影忍不住白了葉楓一眼,咬著牙說道:“我已經好幾個月沒好好睡過安穩覺了。”葉楓一陣難受,暗道:“是我害了你。”東方一鶴笑道:“如果那個小冤家騎著大白馬,捧著鮮花來迎娶你,你豈非可以一覺睡到日上三竿?”餘冰影又看了葉楓一眼,這下是媚眼如絲,嬌羞無限,咬著牙說道:“你敢來娶我麽?”葉楓刹那間似成了啞巴聾子,既聽不動她令人怦然心動的言語,又看不到她熱情奔放的眼神,腦袋垂到胸前,用力絞著十指,心亂如麻。
餘觀濤提氣暴喝道:“影兒,你要不要臉啊?”東方一鶴笑道:“她不嫁人,難道你想養她一輩子,做一個沒人要的老姑婆?”餘觀濤狠狠的道:“他是一坨臭不可聞的狗屎,配不上我家影兒。”東方一鶴看了看他,臉上帶著深不可測的笑容,道:“你很快會歡天喜地來答應這門親事。”餘觀濤叫道:“縱使你殺了我,也休想我答應你。”東方一鶴淡淡道:“你何必嘴硬逞強呢?”餘冰影喜不自禁,道:“東方大哥,你能看好我的病麽?”東方一鶴拍了拍胸脯,豪氣幹雲,道:“有什麽難的?包在我身上。”
餘冰影拍手笑道:“我這輩子都會記得你的好處。”東方一鶴道:“莫到時入了洞房,一腳踢開做媒的便是。”餘冰影急道:“不會的,萬萬不會的。”東方一鶴轉頭凝視著默不做聲的楊潔,緩緩說道:“夫人的病,一直在心中。”楊潔怔了片刻,喃喃說道:“我活得好好的,哪來的病啊?”兩頰肌肉突突跳動。她感覺得到似有一大把鹽巴,正撒在她一直愈合不了的傷口上。東方一鶴歎了口氣,道:“何苦,這是何苦呢?”
楊潔滿臉通紅,又羞又惱,道:“求求你別說了。”東方一鶴道:“你活著隻有一個目的,便是給令千金保駕護航,過得比你幸福,別走你一樣的路。”楊潔瞠目結舌,忍不住問道:“你是怎麽知道的?”東方一鶴道:“我能從一個人的眼睛裏看得出喜恕哀樂,有些人盡管什麽話不說,可是眼睛已經泄露了她心中的秘密。倘若一個善良母親的眼裏裝著憂鬱,多半出於是自身的不幸,或者是對兒女前途的擔憂。”楊潔歎了口氣,眼中的憂鬱似乎更濃了。
東方一鶴笑道:“你也不必過於擔心,又不是什麽疑難病症,對我來說,不過是小菜一碟。”轉頭望著臉色白裏透青,樣子極為可怖的餘觀濤,仰起頭來,哈哈哈大笑了幾聲。餘觀濤強壓著怒火,道:“你笑什麽?”東方一鶴道:“你心中壓著幾塊大石頭,如何不未老先衰,早早白了頭?”餘觀濤厲聲道:“你少在這裏危言聳聽,我坦坦蕩蕩,哪來的大石頭?”東方一鶴道:“這些石頭各有名字,有的叫貪婪,有的叫自私,它們似繩索一樣,勒得你幾乎喘不過氣,時刻不敢放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