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陪你吃年夜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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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他們到了湖州,正好是大年三十。晴,碧空如洗。
湖州地處浙江北部,東鄰嘉興,南接杭州,西依天目山,北瀕太湖,與無錫、蘇州隔湖相望,處在太湖南岸,東苕溪與西苕溪匯合處。自古以來素有絲綢之府,魚米之鄉,文化之邦的美譽。
葉楓癡癡地看著湛藍的天空,忽然怦然心動,一種無法形容的感覺彌漫了全身,既似被強大的電流擊中,又似泡在濃得難以化開的糖水之中。隻是他無法確定,這一瞬間與他心有靈犀的人,究竟是隻與他相處了短短幾天,卻一直讓他無法忘懷的阿繡,還是和他拜了天地,名義上算是他妻子的餘冰影?
可是阿繡想必回到了親人身邊,興許聽從父母的安排,已經找了個忠厚老實的男人。此時算來,應該是新婚不久,她怎麽會惦記著他?況且古墓中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她一輩子也不願意提起。他傷得餘冰影那麽深,縱使餘冰影有時會想起他,也是心頭充滿了仇恨,痛苦,哪有昔日的柔情蜜意?到底是誰給了他這刹那間的奇妙?他是不是又開始自作多情了?
葉楓輕輕歎了口氣,目光慢慢向嶽衝移去,見得他也仰著頭,臉上的笑意,居然比天上的太陽還要燦爛。葉楓一隻手搭在他的肩頭上,笑了,開懷大笑。他看得出嶽衝眼中對生命的依戀,他知道嶽衝已經完全想開了,嶽衝能夠鳳凰涅磐,是不是老天賞賜他最好的新年禮物?曾經抱怨命運不公,此刻驀地心平氣和了。
今天的陽光果然燦爛,一年最後一天的陽光,仿佛濃縮了一年所有的精華,不遺餘力的釋放出最後的輝煌。明媚的陽光盡情照耀著大地,似乎要將每個人這一年所遭受的不幸,挫折,統統都蒸發掉。明天是新的一年,嶄新的太陽會給予世人新的開始,新的夢想。葉楓卷起袖子,任由陽光曬得肌膚發燙,這一年他足夠晦氣的。
嶽衝還是仰著頭,陽光與他目光相融合,折射出奇異的光芒,就連蒼白色的皮膚,也被渲染成高貴的金黃色,仿佛地位尊崇的天神。葉楓隻覺得一陣頭昏目眩,心道:“他是不是在祈求上天讓他這張英俊帥氣的臉蛋,最好一輩子也不會衰老?”隨即氣憤不平:“他若是青春永駐,得有多少男人娶不到老婆?多少女人寧願芳華逝去,也不肯嫁人?”
忽然之間,城中響起劈劈啪啪的炮仗聲,濃濃的硝煙味直入鼻中,原來家家戶戶煮熟三牲,備好果品,美酒、紙燭,開始祭祖請佛了。葉楓臉上笑容漸漸消失,心裏湧上一股酸水,苦澀難當。他第一次在外麵過年,以後他要習慣一個人過年,因為他是跟不上時代腳步的棄兒,所以隻要他還活在世上,他隻能看著別人熱熱鬧鬧過年,自己卻忍受著孤獨,寂寞。
無根的浪子,隻能喝得爛醉如泥麻醉自己,隻能在胭脂堆中尋找快樂,哪有資格享受合家團圓的幸福?他很想尋個無人光顧的破房子,睡到過了正月十五才出來。他曾經聽某個長者說過,不開心的時候,最好暫時躲起來,莫給別人添麻煩,破壞了氣氛。嶽衝低下頭,凝視著他,道:“你為什麽不開心?”葉楓勉強笑了笑,道:“我有麽?”
嶽衝翻起了白眼,道:“人家開開心心過年,你哭喪著臉,莫非你誠心和大家作對?哼。”葉楓苦笑道:“你看我像不識趣的人?”嶽衝笑了,道:“你一定很想找個地方躲起來,等過了年再無聲無息鑽出來。”葉楓道:“原來你是我肚子裏的蛔蟲,什麽事都瞞不過你。”嶽衝眨了眨眼睛,道:“就你那摳出來比鼻屎大不了多少的腦子,怎能想得出曲折離奇的事情?除了做不敢見人的縮頭烏龜,還能做甚?”
葉楓歎了口氣,道:“難道你有辦法讓我們過個終身難忘的年?”嶽衝挽起葉楓的手臂,哈哈大笑道:“別人過得好年,為什麽我們就不能?”拖著葉楓,大步往城中走去。葉楓見他步伐輕快,神情放鬆,不禁全身又充滿了活力。他這些天所付出的努力,就像撤在土地裏的種子,現在就是開花結果的好時候。
平時熱鬧非凡的街道,今天冷冷清清,沒有幾個人走動。許多店鋪早早就關門歇業,畢竟和家人團聚是頭等大事。“陳記壽材店”的陳老板是個保守傳統,小心謹慎的人,一大早他就用紅布遮住了店鋪招牌,以及店裏大大小小的壽材,省得觸了別人的黴頭,惹來沒必要的口舌之爭。
爾後掃幹淨地,門上張貼春聯,給辛苦了一年的夥計結算工錢,派發紅包,年貨。一切安排妥當,正要關門打烊,見得一年輕男子快步而來,別人過年都穿新衣服,而他卻穿著身上打著補丁的衣裳,露出腳趾頭的鞋子。他滿臉愁容,與大家都在歡笑的環境格格不入。連過年都覺得不開心,要麽是口袋空空,連塊豆腐,一根小蔥都買不起,要麽是家裏坐了一大堆要錢的債主。
陳老板取出事先準備好的一尾青魚、一刀五花肉、一隻熟雞、幾塊水豆腐、一包青菜、還有兩套新衣服,兩雙新鞋子,一套是男裝,另一套是女裝,還有一貫銅錢。他笑著道:“我正準備去你家。”年輕男子漲紅了臉,擺手說道:“我不是來討東西的。”陳老板道:“你幹娘還好吧?”
年輕男子眼中流淚,更咽道:“不知道能不能挺過明年開春。”陳老板道:“是不是你幹娘的侄子又到你家中鬧事?”年輕男子道:“他除了想霸占我幹娘的房子,又能做甚?我幹娘病了十來年,他何曾上門探望過一次?”陳老板歎了口氣,道:“你幹娘是臨街門麵房,很是值錢的,若非有利可圖,他豈會不知羞恥,沒皮沒臉?”年輕男子道:“可是……”
陳老板又歎了口氣,道:“你們的家務事,我們怎能插得了手?萬一你幹娘駕鶴西去,我曾經向她許諾過送她一口上等壽材,替她料理後事,我一定信守承諾。東西你拿回去,陪你幹娘好好過個年。”年輕男子跪下來磕了幾個頭,接過東西,便要回去,隻是看上去更加發愁了。
忽然之間,聽得一人陰陽怪氣道:“一個牛高馬大的男子漢,有些東西不敢靠自己去爭取,哭哭啼啼像個小姑娘,有個屁用啊?”年輕男子一抬頭,便看到二個男人立在不遠處。一個嘻皮笑臉,一對眼珠子亂轉不停,一隻手不斷抓撓著褲襠,一看就是不正經的貨色。另一個長得極帥,氣度不凡,手中拿著一把匕首,輕輕打磨著手指甲。年輕男子嚇了一跳,道:“你們是誰?我不認識你們。”
葉楓道:“我們沒地方過年,所以就找些閑事來管一管了。”嶽衝道:“正好你有解決不了的麻煩事,我們不找你找誰?”年輕男子道:“我……我……”葉楓抽出那隻撓癢癢的手,湊到鼻前嗅了嗅,登時眉開眼笑,好像天下最美的味道不過如此,道:“惡人自有惡人磨,有些人跟他講道理,磨嘴皮子是沒用的,你就要比他蠻橫霸道,隻要我們幫你出麵,包管你從今往後高枕無憂,萬事大吉。”
年輕男子有些心動了,雙眼發亮。嶽衝道:“你今天是走了狗屎運,碰到了我們。你一定不知道,有多少人開出了豐厚的條件,都請不動我們哦?”葉楓道:“世上沒有後悔藥賣,錯過了就不會重來。”年輕男子咬了咬牙,道:“好。”嶽衝盯著上好門板,準備拔腳開溜的陳老板,道:“陳老板是個有頭麵的人,請你做個見證最是合適不過了。”
陳老板道:“在下……在下……”平時伶牙利齒的他,這時舌頭像塗了一層辣椒。嶽衝仰望著天空,喉結上下蠕動著,似乎在強行抑製某種情緒,一字一字道:“現在是上午,吃年夜飯還早,你去是不去?”有意無意地翻動手臂,落在明晃晃的匕首上的陽光,立刻射到陳老板眼中。陳老板麵無人色,強笑道:“既然閣下古道熱腸,在下怎能推三阻四?”
年輕男子一推開家門,立時怔住了。十餘個人圍著一張八仙桌坐下,桌上擺著十幾道菜,中間一隻火鍋“嘟嘟”地打著滾頭。他幹娘的侄子,也就是他的堂兄,他們夫妻倆坐在最顯眼的位置,神采飛揚,儼然把自己當成了這個家的主人。其餘的人他都識得,都是附近說話有份量的人。穿黑色衣服,臉上有麻子的是當地姚保正。麵前擱著筆墨紙硯的,長相文雅的則是開古玩店的平掌櫃。
自從他幹娘十年前得了難以醫冶的怪病,殷實的家境漸漸衰落下去,到他家串門的親戚亦是一年比一年少,盡管他家位於湖州城最繁華的地段。最可惡的是,人落魄潦倒的時候,有些親戚便成了麵目可憎的壞人,他堂兄夫婦便是最好的例子。他幹娘之所以能撐到現在,全仗街坊鄰居的救濟,除了他堂兄夫婦之外,在座的哪個不是他做牛做馬也報答不了的恩人?
他們定定地看著滿桌豐盛的酒菜,皆是神情凝重,無人動筷夾菜,舉杯喝酒。好像吃了這些酒菜,便會抱憾終生。年輕男子心沉了下去,他知道他堂兄用什麽辦法對付他了,他已經輸定了。他堂兄看到了他,先是滿臉堆笑招呼陳老板坐下,陳老板道了聲謝,挨著米行梁老板坐下。
他堂兄隨即沉下臉,雙眼上翻,冷冷說道:“我正要和你談一談房子的事。”絲毫沒有邀請他入座的意思。他不等年輕男子開口,轉頭看著漫不在乎的葉、嶽二人,譏笑道:“若不是你不務正業,結交些來路不正的狗朋狐友,你幹娘豈會氣得連命都快沒了?”年輕男子氣得麵皮發漲,怒道:“你……你……說甚麽?”姚保正“咳嗽”一聲,道:“家駿,家良終究是你的兄弟……”
年輕男子的堂嫂“啊唷”一聲,叫了起來,道:“保正你好不明事理,他是撿來的野種,家駿身上流著的是盧家的血,他們一個天,一個地,怎能是兄弟?”極不情願站起,拿了碗筷,重重情願在桌上一擱,尖聲說道:“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窮鬼,今天你盡管敞開肚皮吃,老娘絕不皺一下眉頭。”眾人聽她言語粗俗,心中暗自歎息。嶽衝捂著鼻子,道:“這個女人身上有味道。”
葉楓奇道:“什麽味道?”嶽衝道:“騷味。”葉楓道:“我怎麽看不出來?”嶽衝神秘兮兮道:“你看她的眼睛轉啊轉,你可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麽?”葉楓歪著脖子,問道:“她在想什麽呢?”嶽衝道:“一個沒見過多少世麵的女人,陡然見得兩個風度翩翩的大帥哥,你說她會不會全身發燙,心煩意亂,屁股似坐在一堆鋼針上?”葉楓道:“所以她一定會悄悄來找我們,留下她家的地址,三更之後,豬圈旁邊的柴房,不見不散?唉,就算弄出什麽動靜,大家也以為是豬欄裏的母豬在叫,這頭母豬又不是第一次在夜裏叫喚。”
嶽衝大笑道:“看來你也是情場老手?”說話之間,右手兩根手指貼在嘴唇上,衝著那女人送了個飛吻。那女人神差鬼使的往嶽衝看了過來,突然見得他輕佻無禮,一時心如鹿撞,氣也喘不過來。葉楓拍手笑道:“她真的在看你耶!”眾人哄堂大笑。盧家駿惱怒至極,摑了他女人一耳光,道:“你添什麽亂?”那女人自知理虧,捂著腫起來臉頰,一言不發。
姚保正敲著桌子,道:“家駿,做人要講道理,就算家良不是盧家的人,但是你嬸嬸她是,這房子和你有什麽關係呢?”平掌櫃道:“家良這些年照顧你嬸嬸,毫無怨言,便是親生兒子也不如他孝順,這麽忠厚老實的人,盧家的祖宗會不喜歡麽?”就在此時,聽得一人用極其微弱的聲音說道:“家良就是盧家的人,這房子就是他的!”
眾人轉頭望去,隻見一個裹著厚厚的衣服,麵色蒼白的女人步履蹣跚,從後堂走了出來。盧家良搶了過去,攙扶著那女人在一張椅子坐下,道:“媽,你出來做甚?”盧母惡狠狠的瞪著盧家俊,道:“我想看看有些人是怎樣人吃人的。”盧家駿笑了笑,淡淡的道:“各位莫要誤會,我盧家駿並非六親不認之人,但是顧蘭芬實在不配做我的嬸嬸。”
盧母怒道:“我做過有辱盧家的事麽?”盧家駿冷冷道:“你二十三歲克死叔叔,難道不是你上輩子造孽麽?”姚保正道:“生死由命,與你嬸嬸何關?”盧家駿妻子道:“你們知不知道她為什麽要撿個野種做兒子麽?她真是給叔叔留一脈香火麽?一個青春年少的寡婦,她忍受得了寂寞麽?但她又想立牌坊,所以她計上心頭,撿了個野種撫養成人,豈非如願以償了?”
姚保正忍無可忍,厲聲喝道:“你這不是血口噴人,無中生有麽?你們倆夫妻的吃相實在太難看了。”盧家駿妻子道:“那野種已經二十六歲了,為什麽一直不娶老婆呢?因為家裏有現成的女人啊。”說到這裏,盯著氣得渾身發抖的盧母,道:“你十年前懷上這野種的孩子,偷偷給打掉了,本來這種事至少要過一個月方可同房,你是情不自禁,沒過三五天又和這野種做見不得人的勾當,不生病才怪呢。”
信佛的梁老板橫了她一眼,道:“沒根據的事切莫胡說,否則以後會下拔舌地獄,永不超生。”盧家駿妻子道:“接生的王婆親口對我說的,難道她會騙我?”姚保正道:“王婆素來守口如瓶,不講他人**。”盧家駿妻子道:“她那天喝醉了,喝多了的人話特別的多。”陳老板道:“王婆十年前就死了,你嫁給家駿不過六七年,莫非是王婆托夢給你?”
盧家駿妻子毫無愧色,道:“前幾天我提了些東西,來看這個姓顧的寡婦,剛踩入後堂,便見得這野種正在脫顧寡婦的衣服,我不願壞了他們的好事,就悄悄退了出來……”盧家駿道:“怪不得你那天拿酒擦眼睛。”盧家駿妻子冷笑道:“人都快死了,還是忘不了有些事。”盧家良咬牙切齒道:“我是給我媽抹身子。”想起盧家駿夫妻為了霸占房子,居然血口噴人,忍不住放聲大哭。
盧家駿砰的一聲,一掌拍在桌子,大聲道:“顧蘭芬的身子隻能是我叔叔一個人看,我叔叔死了,縱使顧蘭芬的身子爛了,也不能讓第二個人看到,你們做了傷風敗俗的醜事,盧家已經容不得你們!”姚保正歎了口氣,道:“家駿,你已經有十餘處宅子,有一輩子花不完的錢,為什麽要奪你嬸嬸唯一的家產呢?你要他們到哪裏去?像野貓野狗一樣無聲無息死在陰暗的巷子裏?凡事不可做絕,留條後路,給子孫後代積點德啊。”
盧家俊目光往眾人臉上掃去,冷冷道:“你們是不肯幫我嘍?”姚保正道:“我們不做昧著良心,斷子絕孫的事。”其他人跟著道:“不錯。”盧家俊打了個哈哈,道:“各位一味的維護顧寡婦,莫非各位和她有不明不白的關係?”盧家俊妻子怪腔怪調道:“倘若不是顧寡婦讓各位占了便宜,各位豈會年複一年周濟她?據說各位給顧寡婦送東西都是天黑之後,這是為什麽呢?”盧家俊冷笑道:“許多見不得人的事,都是天黑之後做的。”
盧家駿妻子忽然拍手叫道:“當家的你看看,這野種跟他們長得像不像?額頭像姚保正,嘴唇薄薄像陳老板,手指長長像平掌櫃……啊,他們是一家人!”盧母呼吸急促,嘴裏發出噝噝的聲音,眼看就要暈過去。嶽衝取出一枚暗紅色的藥丸,捏住她的腮幫,放入口中。姚保正怒道:“放你媽的狗屁!”盧家駿神色猙獰道:“總之這房子我要定了。”
盧家俊妻子道:“早知道你們是一家人,合夥來對付我們,老娘還到‘太白樓’訂十兩銀子一桌的酒席做甚?拿去喂狗,狗還曉得搖尾巴,舔老娘的腳趾頭。”雙手一托桌子,碗碟盤杯跳了起來。眾人大吃一驚,紛紛離席,往後退去,仍被湯水濺到身上,極是狼狽。盧家駿從袖中取出一張寫滿字的紙,道:“既然你們沆瀣一氣,莫怨我不講情義,我昨晚和知府大人身邊頭號紅人張師爺一起吃飯,順便聊到房子的事,張師爺很是氣憤,連聲不可思議,無法無天,這狀紙便是張師爺寫的。”
眾人見他心狠手辣,不由得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盧家駿盯著盧母,得意洋洋道:“今晚我要在這裏吃年夜飯。”葉楓嘿嘿嘿的冷笑了幾聲,道:“閣下印堂發黑,恐怕要大禍臨頭。”盧家駿道:“你是什麽人?”葉楓挺起胸膛,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人。”嶽衝附和道:“這種人也就是所謂的俠客,大家都知道俠客快意恩仇,一言不合便血濺五步,更要命的是,俠客殺人放火,不受任何法律約束,你是不是運氣很不好?”
盧家駿臉色漸漸變了,道:“我憑什麽相信你是俠客?說不定你是江湖騙子。”葉楓長笑一聲,人已經飛出天井,站到了屋頂上。盧家駿大驚失色,霍然起身,喝道:“什麽?”卻見得無數毛發落在手背,桌上。他妻子失聲叫道:“你的眉毛,你的胡子怎麽沒有了?哎呀,有鬼!”原來葉楓不知何時站到了他們身前。
嶽衝歎了口氣,道:“幸虧他要的不是你的腦袋。”盧家駿慢慢坐下,拿起一杯酒想定一定神,豈知一隻手不聽使喚似的,不停顫抖著,潑出的酒水流在桌上,他也毫無知覺。嶽衝道:“出門左轉,滾你媽的蛋!”盧家駿胸口起伏不定,他已經打通了所有的關節,怎能甘心就此放棄?他妻子忽然掏出一個白色的瓷瓶,冷笑道:“你們敢把它喝了,我便相信你們是俠客。”
葉楓瞪著眼睛,沉吟道:“這是?”盧家俊妻子大笑道:“鶴頂紅!”眾人聽在耳裏,心頭皆是一凜,她為什麽要攜帶鶴頂紅?當然是要盧母盡快從這個世界消失。為了房子,這對狗男女已經喪心病狂,什麽事都幹得出來了。嶽衝扯了扯葉楓的衣角,神色緊張道:“兄弟,這東西厲害得緊,我們……我們……還是走吧。”
盧家駿妻子大笑,道:“出門左轉,滾你媽的蛋!”葉楓歎了口氣,道:“我們若是一走了走,以後還能在江湖上混麽?”嶽衝擦了擦臉上的汗水,跺腳叫道:“可是我們會沒命的,我今年十九歲,連女孩子的手都沒牽過。”盧家駿妻子笑道:“如果你們真的貪生怕死的話,我可以給你們一條活路。”一隻腳踩在凳子上,左手一撩長裙,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肌膚,吃吃笑道:“隻要你們從下麵鑽過去,老娘決不再為難你們。”
盧家駿大怒,喝道:“你又發什麽騷?”他妻子冷冷道:“隻允許你在外麵花天酒地,就不準我尋找片刻快活?”拍了拍大腿,笑道:“來吧,小夥子!”嶽衝雙眼發亮,慢慢彎下腰去,道:“好像是我們占便宜耶。”葉楓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便是刀山火海,老子也決不皺一下眉頭。”盧家駿妻子臉色驟變,惡狠狠地盯著他,目光就像兩條毒蛇,恨不得將他咬成碎片,冷笑道:“你自己找死,怨不得我無情。”那條腿卻不放下來。
葉楓走過去,接過白色瓶子,喃喃自語道:“小姐姐你的肉又白又嫩,為何你的心那麽狠呢?”盧家駿妻子哼了一聲,道:“誰叫你不識好歹呢?”葉楓回頭盯著嶽衝,愁眉苦臉道:“喝下去是不是很痛?”嶽衝道:“你會痛得似有許多刀子在肚子裏攪動,你會難以忍受在地上打滾號叫,七竅流出血來,聲音停頓的時候,你就解脫了。”葉楓看著陳老板,道:“我口袋一文錢也沒有。”
陳老板歎息道:“我會送給你一口上等壽材,一塊位置極佳的墓地。”葉楓又回頭盯著嶽衝,道:“你一定不會喝的。”嶽衝道:“我現在想占便宜。”盧家駿妻子噗嗤一笑,道:“你是個聰明人。”葉楓道:“你一定要來看來,我怕寂寞。”嶽衝道:“年年清明,冬至,我會給你準備最好的酒菜,講最動人的故事。”葉楓道:“記得菜裏不許放香菜,生薑,不許講你泡了多少女孩子的故事,否則我會跳出來,頂你的肺,捏你的蛋!”
盧家駿怒道:“你喝是不喝?”葉楓道:“萬一我福大命大,死不了,你們就要接受應有的懲罰。”盧家駿道:“你活得了麽?答應你又何妨?”葉楓道:“你老婆同意麽?”盧家駿妻子道:“我們夫妻同心,其利斷金。”踩在凳子上的那隻腳舉了起來。嶽衝大叫道:“我的媽啊,我要流鼻血了!”盧家駿妻子修長纖細的腳在葉楓手腕上一送。葉楓魂不守舍,瓶中所盛的鶴頂紅倒入喉中。
眾人齊聲大叫,驚慌失措。盧家駿的妻子那條腳縮回,又踩在凳子上,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嶽衝,恨不得一口生吞了他。嶽衝扶著葉楓,關切問道:“你肚子裏是不是有無數把刀子在攪動?”葉楓捧著小腹,後背駝起,衣服已被汗水浸透,道:“好快的刀,哎喲喂呀,哎喲喂呀,我的肝,我的胃,我的腸子……”盧家駿倆夫妻哈哈大笑。葉楓一屁股坐在地上,喉嚨發出呃呃的響聲。
嶽衝在他後背擊了一掌,道:“吐出來舒服點。”葉楓嘴巴張大,一股臭不可聞的水柱衝了出來,射向眉開眼笑的盧家駿妻子。那女人目瞪口呆,動也不動。臭水從她頭頂飛過,落在青石鋪成的地板上,宛若一勺熱水倒入雪中,滋滋生響。那女人想笑,卻覺得腦袋涼嗖嗖的,不由得伸手往頭頂摸去。手指觸摸之處,一片光滑,一頭秀發居然無緣無故不見了。
葉楓伸了伸懶腰,道:“福大命大,實在太好了。”那女人“哇”的一聲,撲入盧家駿懷裏,道:“老公,他欺負我!”盧家駿一巴掌把她摑飛起來,厲聲道:“你這個醜八怪,也配我的妻子。”嶽衝道:“夫妻同心,真是好感動呀。”葉楓挨著盧家駿坐下,一隻手搭在他肩上,幹笑道:“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一切都報。”
盧家駿額頭滲出細細的汗珠,道:“家良,我看你不拘言笑,活得太累,所以和你開個玩笑,逗你開心。我是個講兄弟情的人,怎會要你家的房子呢?”將鋪在桌上的狀紙揉成一團,蘸了些調料,放入口中咀嚼,吞下肚子,道:“難道你們沒看到上麵寫的是風花雪月的故事?自家人打官司,豈不是讓人笑掉大牙?”盧家良怒道:“如果不是他們出手相助,你會和我開玩笑麽?”嶽衝抽出匕首,頂在盧家駿的心口上,陰森森的道:“我有辦法讓你們從此消失,當然他們什麽也沒看到。”
眾人齊聲道:“我們真的什麽也沒看到。”盧家駿大汗淋漓,咬著嘴唇說道:“請你給我一個改邪歸正的機會。”嶽衝道:“狗改不了吃屎,除非你答應我兩件事。”左掌攤開,手心中赫然多了一顆黑色的丸子。盧家駿道:“這是做甚?”嶽衝道:“這個叫做‘老實做人,方得善終丸’,倘若你從今以後,安份守己也就罷了,你若是不知收斂,變本加厲,藥丸中所含的毒素便會化作一條條蟲子,鑽入你腦中,五髒六腑,教你生不如死,豬狗不如。”
盧家駿臉色慘白,接過藥丸,吞入腹中,道:“第二件事是?”嶽衝道:“大家都不願吃你的酒菜,倒了委實浪費,不如你就吃了。”葉楓接著說道:“若是碗中有一片菜葉,有一滴湯水,我便在你身上割一塊肉下來。”嶽衝道:“你一定要麵帶微笑,心情好,才能吃得下。”盧家駿看著滿桌豐盛的飯菜,心裏充滿懊悔,恨不得扇自己幾個耳光。嶽衝轉頭看著盧家駿妻子,伸出兩根手指。
那女人頭點得如雞啄米一樣,已無先前囂張跋扈的氣焰,道:“我做,我做。”嶽衝手心中多了粒藍色的丸子,道:“這個叫做‘心若止水,平安一生丸’,你若是春心蕩漾,想七想八,或者搬弄是非,顛倒黑白,藥性發作,身上皮膚潰爛,脫落,成為一個人見人怕的醜八怪。你應該知道怎麽做。”那女人道:“我曉得輕重緩急。”吞下藥丸,抬頭眼巴巴看著嶽衝。
葉楓皺眉說道:“這又不是你的家,憑什麽搞得亂七八糟,一地的湯水?”那女人俯下身上,伸出舌頭,諛笑道:“我有辦法收拾幹淨。”盧家良忽然大叫道:“媽,你……你……”眾人嚇了一跳,見得病得快死的盧母滿麵紅光,精神煥發。盧母道:“我吃了這個小哥的藥丸,說不出的舒服,好像病也沒了。”嶽衝道:“我隻能讓你保持三五天。”盧家良撲倒在地,道:“你一定要救救我媽。”
嶽衝道:“我認識天下第一神醫溫無病,他可以幫你的忙。”拿起紙筆,寫下溫無病的地址,落上他的名字。眾人見得一場大禍煙消雲散,紛紛起身告辭。盧母大聲說道:“各位照顧我多年,一直無以回報,不如大家中午一起吃頓便飯,也算是我的一片心意。”眾人轟然叫好。嶽衝右肘輕輕撞了葉楓一下,低聲說道:“跟著我混,何愁沒飯吃?”葉楓拱手笑道:“請嶽大哥多多關照。”
已經晚上了,但是湖州城的天空是彩色的。
葉楓他們坐在一座七層高塔上麵,拔地而起的煙花從他們身邊竄過,在他們頭頂盡情綻放,宛若一朵朵盛開的花朵,一隻隻翩翩起舞的蝴蝶,淋淋瀝瀝的細雨。但很快就轉瞬即逝,猶如曇花一現,沒有留下任何來過的痕跡。
他們沒有說話,靜靜地坐著。他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高塔下麵的民居裏,勤勞賢惠的妻子端上精致的菜肴,丈夫取出美酒,老人,小孩坐在桌邊,準備開始吃年夜飯了。街上還有人走動,步履匆匆,有的是出門要債,有的是上門還債,誰都想圓圓滿滿結束這一年,不留下任何遺憾的記憶。
葉楓敞開嗓子,唱起急促歡快的曲子。此情此景,縱然鎮定冷靜的人,也會心裏一酸,何況是時常患得患失的他?葉楓知道湧到喉嚨口的情感,要麽化為悲愴的聲音,要麽化為兩行熱淚。嶽衝捂著耳朵,走到高塔另一邊,在琉璃瓦片上平平躺下,看著密集如星辰的煙花。隻是在他看來,一閃一閃的煙花,更似她亮晶晶的眼睛。
嶽衝看得更真切的是,使她眼珠子發亮的是淚水,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在天上,怎能不苦惱,憂傷?嶽衝隻覺得熱血上湧,身子倦縮成一團,大叫道:“青青,我要陪你吃年夜飯!”手中多了把匕首。正在縱聲高歌的葉楓忽然有種不詳的預感,猛地回頭,刀光已經沒入胸口。嶽衝臉已發白,道:“給我輸內力……給我輸內力……”
葉楓按住他的後心,渾厚的內力輸了過去。嶽衝笑道:“我不是怕死,我隻是想和你說幾句話。”葉楓咬住嘴唇,強忍著不讓淚水流下,道:“我一直佩服你,你雖然是個養尊處優的名門子弟,其實你是條鐵骨錚錚的漢子。”嶽衝歎了口氣道:“這幾天我快活得緊,但是我再也走不下去了,對不起。”葉楓再也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
嶽衝從未放棄過死的念頭,他的心早已不在這個世界。嶽衝道:“每個人都難免有做錯事的時候,她並不是有意要害你。”葉楓道:“她是個活潑調皮的女孩子,她所做的一切的一切不過是讓別人哭笑不得的惡作劇。”嶽衝道:“我不是十惡不赦的壞人,我有做過好事。”葉楓道:“不錯。”嶽衝似卸下千斤重擔,籲了一口氣,試探著問道:“所以我們還是……”
葉楓道:“朋友,一生一世的好朋友!”嶽衝搖了搖頭,板著臉孔,道:“你不是我的朋友。”葉楓叫道:“什麽?”嶽衝大笑道:“她是你的妹妹,你當然是我的大舅子啦!”葉楓笑道:“我們是一家人!”嶽衝道:“我口袋裏有些碎銀子,買幾瓶好酒,幾隻燒鵝還是綽綽有餘的,算是我給你的拜年禮物。”葉楓道:“自家人隨便一點,提禮物做甚?”
嶽衝又望著姹紫嫣紅,色彩斑斕的夜空,露出溫柔的笑容,道:“她和我相處甚久,一直以為我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少爺,從不知道我炒得一手好菜。”葉楓心如刀割,更咽道:“所以你要給她一個天大的驚喜?”嶽衝道:“她一定會吃驚連舌頭都縮不進去……咳……咳……”口中鼻間流出了鮮血。
葉楓隻覺得輸出去的內力撞在牆上,一顆心不禁沉了下去。嶽衝目光開始渙散,道:“就活這一次,下次不來了。做……做……人太……太難了……”聲音越說越輕,最終被喜氣洋洋的煙花所掩蓋。他閉上眼睛的時候,一隻扶搖而上的煙花從他身邊衝過,仿佛帶走了他的靈魂,撲向深?寥寂的天空。(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