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裝神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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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煙中傳出了聲音,葉楓凝神傾聽。既有猶豫不決的長長歎息聲,又有語重心長的勸告聲。那發出歎息的,是不是剛到奈何橋的靈魂,麵對孟婆遞上來的**湯,一時半會難以決斷。刻骨銘心,一輩子難以忘懷的愛人,時常湧上心頭,為之熱血沸騰的往事,一旦隨著醇香的**湯入喉,便如被摘掉了腦子,再也無法記起。
那個苦心婆口的人,自是那個從不失手的孟婆。想必此時笑容可鞠,語氣柔得如糖水,紅塵間悲苦事,已經太多,何不忘得幹淨,從頭再來?那人遲疑了半晌,終於一口喝了下去,隨之放聲大哭。在記憶被抹除的一瞬間,他想到的人究竟是誰?葉楓忽然發現自己臉上有了淚水,禁不住心頭一酸:“若是換作我,想的人又是誰?”
王婆一邊柔聲細語安慰他,一邊引著他過奈何橋。忽然之間,響起了咯咯的門軸轉動之聲,莫非打開的正是地府之門?濃煙之中,隱約可見一個披頭散發的白衣人,手中提著一盞寫著“冥府”燈籠,緩緩越過奈何橋,他的身後跟著一群敲鑼打鼓,抬著一頂花轎的人,竟然是適才死於葉楓手下的那些不要命的人。
葉楓大吃一驚,轉頭望去,地下十餘具屍首已經不見,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葉楓心髒幾乎停止跳動,拔動馬首,轉身便走。他剛轉過身子,忍不住“啊”的一聲大叫,登時目瞪口呆。原本死一般沉寂的街道,重新恢複了熱鬧。一間間店鋪開門營業,街上人來人往,就好像是奇跡一樣。他怎麽一點也沒有察覺到?葉楓又回首往橋上望去,愈發煙霧彌漫。
這時裏麵響起歌聲:“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聲音飄忽不定,陰柔無力,仿佛是從另一個世界所發出的。葉楓大汗淋漓,眼睛瞪得滾圓。隻見一個頭戴高冠,身著藍袍的中年男人從橋上走了下來。他是人還是鬼?如果是人,為何在奈何橋上遊蕩?如果是鬼,為何不在陰曹地府呆著?
藍衣人走到煙霧的邊緣,猛地收住腳步,再往前走去,便是陽光滿天的街道,看起來他懼怕陽光。葉楓心頭突突亂跳:“他不是人,是鬼!”藍衣人道:“我是遊離在陰陽兩界的孤魂野鬼。”葉楓道:“你為什麽不去投胎轉世?”藍衣人歎了口氣,凝視著葉楓身後熙熙攘攘的街道。葉楓情不自禁跟著轉頭。
“共白頭”花店門口,站著一對青年情侶,男子肩上斜跨著幾個包袱,顯是要出門遠行。女子臉上掛滿了淚珠,十指牢牢牽住他的衣袖,仿佛能多留得他一刻,便能多享受一刻的幸福。男子比手劃腳,神情慷慨。葉楓麵含微笑,他知道那男子在說什麽。每個初次出門的人,都覺得自己是天選之子,扭轉乾坤隻不過是輕而易舉的事。葉楓並不覺得這男子大言不慚,哪個年輕人不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口無遮攔的?類似這樣的大話,難道他以前說得還少嗎?
女子被他說得不由心動,破涕為笑,握緊的十指也漸漸鬆開。男子趁機湊過頭去,在女子額頭吻了一下,爾後哈哈大笑,大步而去。向前走了幾步,猛地收住腳步,伸手三根手指,大聲說道:“你一定要相信我,用不了三年,我便會名揚四海,到那個時候,我會駕著最華麗的馬車,去你家提親!”女人雙頰緋紅,眼瞳充滿仰慕神色,大聲喊道:“請你務必尊守諾言,我等你,等你衣錦還鄉,等你娶來我!”
最惹人注目的是在“張記”雜貨鋪進進出出的一對男女,男的指揮著店夥計將一壇壇紹興黃酒、一隻隻金華火腿、一籠籠太湖螃蟹、高郵鹹鴨蛋、兩廣的荔枝幹、龍眼幹搬到門前空地,堆得如小山一般。掌櫃的開列貨物清單,嘴巴早已笑得無法合攏。女的小腹微微凸起,已有幾個月的身孕,見得丈夫大手大腳,揮金如土,不由得大為心痛,跺腳叫道:“夠了,夠了,不許再買了。”男的哈哈大笑,道:“第一次給丈人丈母拜年,萬萬馬虎不得,花錢事小,麵子要緊。”
葉楓忍不住回頭看著馬車上的棺材,心裏一陣酸楚。按照傳統習俗,收了別人的拜年禮物,東家便得請客人吃飯。葉楓已經打探得西湖邊有間酒館,價格實惠,最是合適像他這種口袋錢不多的窮人,店裏所燒製的龍井蝦仁、筍幹老鴨煲、叫化童雞據說比杭州最有名的大飯店不遑多讓。他是第一次有人向他拜年,隻可惜這個人情他永遠無法償還。
藍衣人幽冷的眼中流露出無限仰慕,輕聲說道:“我若是喝了孟婆湯,過了奈何橋,豈非成了真正的行屍走肉?我寧願做孤魂野鬼,每天遊蕩在陰陽之間,我……我……實在舍不得滾滾紅塵。”葉楓道:“既然你舍不得,你為什麽要死?”藍衣人眼裏流出淚水,喃喃說道:“倘若我知道死後如此的淒涼,哪怕做牛做馬,毫無尊嚴,我也要活下去。”
葉楓輕輕歎息,原以為人一死,便可以一了百了,哪料到做鬼依然要延續著生前的痛苦。無論是做人還是做鬼,都無法擺脫被他人操控的宿命。神掌握著世人的命運,閻王安排著小鬼的前程。藍衣人忽然抬頭看著葉楓,道:“你是不是要過橋?”葉楓點了點頭。藍衣人道:“你要是過了奈何橋,便再也看不到這個花花世界,你究竟有什麽想不開的事,非得要去死?”
葉楓看著花天錦地,紅飛翠舞的街道,麵部肌肉突然僵硬,淡淡的道:“畏縮不前,沉默不言並不能換來太平日子,反而是給某些人撐腰壯膽,行事更加肆無忌憚。隻有斷然拔刀,斬斷某些人伸得太長的手腳,和平從來就不是靠嘴皮子說岀來的,而是靠刀與劍,血與火去爭取來的。”藍衣人神色黯然,道:“可是……可是……”葉楓橫了他一眼,冷冷的道:“可是我並非容易改變主意的人。”
他拔出鞘中的長劍,雙腿用力一挾馬腹,厲聲喝道:“過橋!”
藍衣人臉色突然無比猙獰,嘶聲叫道:“你會後悔的!”隱於煙霧之中。
煙霧更濃了。
葉楓已經衝了進來。
他看到了煙霧中人影綽綽,若隱若現,是人是鬼?他聽到了淒厲放肆的笑聲,是不是鬼魂笑他不自量力,自尋死路?八條紅衣大漢還是似鐵塔般屹立在橋上,八把陌刀發出幽冷的光芒。他們既然不是鬼,站在奈何橋做甚?莫非他們是上天派來,監視孟婆有沒有心慈手軟,網開一麵?
橋上插著一麵布幡,幡上寫著“且樂橋頭一碗湯,何須身後千載名”兩行大字,字跡飄逸灑脫,仿佛真要將人引到安樂世界。葉楓不知道這兩句話源於李太白的《行路難》,不由得暗自叫好。陰風陣陣,吹得布幡左右擺動。幡下擺著一張小方桌,桌上擱著一個大茶壺。一個穿著碎花衣裳,頭發油亮,滿麵笑容倚在桌邊。除了笑裏藏刀的孟婆還會有誰?桌上大茶壺裝的自是忘卻記憶的孟婆湯了。
葉楓隻覺得熱血上湧,躍下馬來,踟躕向前走去。八條大漢橫在他身前,刀光閃爍,齊聲叫道:“回去!”葉楓道:“回去做甚?”八條大漢道:“隻因你的陽壽未盡!”葉楓道:“倘若我活得不耐煩了?”八條大漢怔了一怔,道:“你真的不想活了?”葉楓笑道:“你們看我像是混得很好的人麽?”八條大漢道:“既然你想死,我們成全你!”怒吼聲中,八把陌刀同時出手。
他們所使的刀法似乎不是這人間所擁有的,刁鑽怪異。明明是一刀迎麵劈來,待到對方出手招架,那柄刀卻神不知,鬼不覺地繞到了背後,鑽到了脅下。瞬時間一片刀光,罩住了葉楓。其中二人倏地躍起,撲向擱在馬車上的棺材。隻可惜他們的對手是葉楓。曆經小孤山一戰,葉楓對這種刻意追求故弄玄虛,顯得莫測高深的招數已經見怪不怪。
就在這一刹那間,他已完全找到了破解的方法。葉楓手腕一抖,長劍如條柔軟的布條,越過自己的肩膀,追上那兩個從他頭頂竄過的人。劍身“啪”的一聲,擊在他們的腳後跟上。那二人如被攔腰斬斷的木頭,從半空跌落,在地上翻滾掙紮,不住的大呼小叫,淚水鼻涕流了出來,卻再也無法站起。其時六把刀到了葉楓身前,但是葉楓的劍也撤了回來。
這六人刀勢正盛,銳不可擋。而葉楓則是舊力已衰,新力未生,隻能自保,無力反擊。倘若他們能夠把握機會,同心協力,未必毫無勝算。豈知他們見得葉楓長劍回轉,六把長刀忽然散開,分別擊向葉楓的兩脅、雙臂、腹部、喉嚨。葉楓趁他們變招之際,一口氣緩了過來,力量隨之續上,右腕旋轉,長劍拖過一道耀眼的光芒,從這六人眼前一閃而過,劍尖已觸及他們的手腕。
這六人大吃一驚,已然不及反應,當下鬆開十指,扔掉陌刀,急向後躍。葉楓一聲長嘯,長劍反刺,劍尖插入地麵,身軀以長劍為依托,雙腳接二連三踢出。這六人如同六個被拋起的口袋,卟通卟通聲中,紛紛跌入河中。葉楓抬起手臂,長劍指著在濃霧中時隱時現的人影,冷笑道:“妖魔鬼怪,還不現身?”話未說完,隻聽得嗤嗤作響,無數暗器向他激射而來,竟是臭不可聞。
葉楓哈哈大笑,道:“畫圈圈詛咒我豈非效果更好?何必要使用暗器?原來你們都是人!”長劍漫不經心在空中劃了幾下,這些暗器仿佛倒入倉廩的穀物,匯入大海的河流,隨此消失得無影無蹤。便在此時,濃霧中走出十六人來,他們四人一組,從前後左右將葉楓團團圍住。但是他們並非像尋常人一樣的昂首挺胸,堂堂正正,反而畏畏縮縮,古裏古怪,說不出的詭異,可怖。
左邊四人蹲在奈何橋的欄杆上,皆是後背凸起,頭頸伸出,手臂展開,左右手各自握著一根一尺長短,通體黝黑,宛若鑿子一樣的兵器。四人看上去就像四隻展翅欲飛,追捕獵物的蒼鷹。右邊四人四肢著地,目露凶光,喉嚨嗬嗬生響,似是餓了幾天,饑不擇食的猛獸。十指磨擦著地麵,發出刺耳的聲音,原來手上戴著特殊材料製成,類似野獸爪子的手套。
前麵四人像四條長蛇,或者是四條蚣蜈,匍匐在地上,神情陰森。左手拿著一根鐵鉤,右手握著一把快刀。敢情先是鐵鉤勾住對方腳踝,摔個仰麵朝天,頭暈腦脹,緊接著手起刀落,剁成兩段。後麵四人站得比較鬆散,猶如四頭孤狼,扼守住葉楓的退路。他們的兵器是普通不過的青鋼劍。葉楓腦子轉得飛快,怎麽也想不起江湖上竟有這十六號人物,不由得暗自駭然。
後麵四人齊齊仰起頭顱,八隻堅忍冷酷的眼珠子望著天空,突然放聲長嘯,果然似狼嗥一樣的驚心動魄。葉楓冷汗直流,連退幾步。心慌意亂之時,聽得左邊,右邊,前麵有人喝道:“鷹擊!”“下山!”“出洞!”趴在四人身子左右扭動,果然似巨蟒出洞,向葉楓遊了過來。凹凸不平的路麵絲毫不影響他們前行的速度。這四人時不時伸出舌頭,發出“噝噝”的聲音,聽起來毛骨悚然。
四根鐵鉤分成兩路,勾向葉楓兩隻腳踝。四柄快刀也舉了起來,就等葉楓跌倒在地。葉楓心驚膽顫,“啊”的一聲大叫,拔地而起。蹲在欄杆上的四人驀地躍起,好像四隻凶猛的蒼鷹,在葉楓頭頂盤旋,八根鑿子向葉楓頭頂,肩膀攻去。葉楓無計可施,揮動長劍,朝頭上四人刺去。右邊四個似猛獸一樣的人,縱身而起。其中一人伸出雙手,來硬搶葉楓手中的長劍。葉楓驚怒交加,長劍斜轉,橫削這人的手腕。
這人雙掌合攏,“啪”的一聲,拗斷了葉楓的劍鋒。葉楓這才想起這人戴了特製的手套,忙不迭縮手抽劍。頭頂一人瞅得空子,鑿子擊在葉楓的左肩上,鮮血迸濺。葉楓大叫一聲,身子下墮。前麵一人和身撲上,十指如鉤,抓向葉楓的腹部。所戴的手套發出幽冷的光芒。地下一人揚起鐵鉤,鉤尖已經觸及葉楓的褲管。一時之間,攻得葉楓險象環生。
葉楓眼見這十六人出招毒辣,一出手便下殺招,自己稍有不慎,就得命喪當場。當下打起精神,右膝屈起,似一塊立起的石頭,撞向撲到身前那人的額頭。那人不願被撞得頭骨粉碎,止住腳步。葉楓左腳掃出,蕩開那隻對他構成極大威脅的鐵鉤。長劍晃動,逼得頭頂四人不敢挨近。葉楓淩空翻了幾個跟頭,向後躍去。
他似乎忘了身後有四隻一直在等著他的狼。狼的耐心極好,沒有極大的把握,絕不會輕易發起攻擊。如今葉楓整個後背暴露在他們眼前,宛若一大塊沒有紮立籬笆牆的菜地,就等他們去盡情破壞。四柄長劍已經出手,如四道閃電擊向葉楓的後背。葉楓急往前衝,仍然慢了半拍,長劍在他背上劃了四道長長的口子,好在他及時前撲,所受的僅是皮肉之苦。(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