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是我錯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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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楓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一張柔軟的床上。身上的傷口也被處理妥當,散發出淡淡的藥香味。這是一間布局精致的房間。南邊牆壁立著一麵書櫥,裏麵擺放著百餘本裝幀考究的線裝書,從印在書脊上的書名來看,皆是遊山玩水,縱情聲色的閑書。窗前擺著牛毛紋紫檀打造的桌椅,桌上有文房四寶,一縷縷輕煙自一隻銅鶴嘴中嫋嫋升起,氣味淡雅,寧心清神。

    窗戶左邊掛著一張條幅,上麵寫著陶淵明飲酒(其五):“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筆勢飄逸靈動,猶如天馬行空,不可羈勒。寫字之人向往自由,不受約束的心意,躍然紙上。右邊的雕花衣架搭著幾件年青男子的衣服,剪裁得體,質地華貴。葉楓禁不住怦然心動,暗道:“嶽重天為什麽要把我安排在嶽衝房間裏?”陡然想起嶽衝時常在這房間裏彷徨來回,徹夜難眠,不由得黯然傷神。

    圓桌邊上坐著五人,他們皆是眼中布滿血絲,好像幾天幾夜都沒有睡覺了。人人麵前放著一杯濃茶,一堆瓜子殼,是不是他們一直就靠喝濃茶,嗑瓜子來驅趕睡意?除了嶽重天,白羽之外,其餘三人葉楓並不認識,他們是不是一直坐在這裏等他醒來?現在他已經落在嶽重天手裏,嶽重天隨時可以取他的性命,為什麽要由他活在世上?莫非有什麽陰謀詭計?

    葉楓已經無所謂了,反正命在他人手上,想什麽都無濟於事。他輕輕動了一下,忽然碰到一件硬物,一把嶄新的青鋼劍擱在他身邊。葉楓登時一怔,嶽重天為什麽要給予他武器,難道不怕他殺出去?嶽重天到底在打什麽算盤?嶽重天輕輕咳嗽一下,柔聲說道:“你終於醒了,還會覺得不舒服麽?”言語中充滿關懷。白羽雙掌相擊,道:“快把東西端上來。”

    早在門外守候多時的二個妙齡少女嫋嫋婷婷的走了進來,每人手中捧著一隻茶碗,走到床前,一隻腿跪在地上,揭開茶碗的蓋子。一碗是燕窩,一碗是參湯。葉楓大吃一驚,不知如何是好,額頭情不自禁沁出了密密的汗珠。一個少女勺起一調羮的參湯,往葉楓嘴唇遞去,春水般流轉的眼波,看得葉楓心慌意亂,茫然無措。隻聽得那少女輕聲說道:“張嘴。”

    葉楓身體虛弱,本需進補,加之魂不守舍,實在無法拒絕便張了開嘴。少女吃吃笑道:“千年的長白山人參,對身體很好的哦。”將一匙匙的參湯喂入他嘴裏,從喉嚨裏流入腹中,猶如充沛的雨水灌溉著幹旱多時的土地,說不出的溫暖舒暢。這少女喂完參湯,退出房間,另一個少女又喂他吃燕窩,葉楓抱著順其自然,聽天由命的念頭,配合著這少女,把碗裏的燕窩吃得幹淨。

    嶽重天目不轉晴地看著,臉上帶著欣慰的表情。葉楓抓起少女柔若無骨的小手,嘴唇湊了上去,在手背上用力一吻,道:“這頓斷頭飯吃得真是爽快。”少女想不到他如此膽大妄為,又掙脫不了,笑容登時凝固在臉上。葉楓偷眼看去,見得嶽重天目光閃爍,好不尷尬,索性氣他一氣,將少女摟入懷中,拿起青鋼劍,笑吟吟的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你殺了我罷。”

    少女氣惱之極,右肘橫轉,撞在葉楓胸上。葉楓終究尚未複原,仰麵便倒。少女趁機脫身,奔了出去,雪白的脖子早是一片緋紅。葉楓凝視著嶽重天,一字字緩緩說道:“吃飽喝足,該動手殺人了。”嶽重天也在看著他,顯得驚訝而疑惑,道:“如果我真想殺你的話,何必要等到現在?”葉楓露出譏誚的笑意,道:“我殺了不少變革派的人。”嶽重天道:“我舍棄仇恨,為的是什麽?”

    白羽道:“摒棄前嫌,創造輝煌。”葉楓冷笑道:“休想我做你的走狗。”嶽重天皺眉道:“看來你對我的成見很深。”葉楓道:“難道我冤枉了你?”嶽重天道:“我希望能夠解開你的心結。”他轉頭指著中間一個腰懸銅牌,身穿公服的官吏,道:“這位大人是京師總捕頭吳太平。”葉楓知道吳太平鐵麵無私,嫉惡如仇,名聲極佳,禁不住心中一凜,不敢出聲。

    嶽重天指向挨著他左手邊一人,道:“聞先生不僅德高望重,而且眼中容不下一粒沙子。去年‘獵鷹計劃’亦是由他主持的,想必你不會忘吧?”葉楓勉強笑了笑,道:“是。”最後那人長著好大的一個紅鼻子,兩個不大的眼睛卻是閃閃發光,銳利如刀鋒,好像任何秘密都無法躲過他的眼睛。他不等嶽重天介紹,自己站了起來,道:“我姓康,從事忤作已經有二十多年……”葉楓心下疑惑,尋思:“嶽重天請他們來做甚?”

    白羽道:“你睡了三天,我們在這裏坐了三天。”嶽重天道:“縱然我想弄虛做假,也逃不過吳捕頭、聞先生、康團頭的火眼金睛。”葉楓聽得一頭霧水,隱隱覺得嶽重天在策劃一件大事,隻是想不通吳太平、聞先生這些正派人士為何心甘情願聽他的驅使。吳太平哼了一聲,道:“吳某生平最為憎恨的是欺世盜名,奸滑桀黠的偽君子。”嶽重天道:“有人說嶽某是亂世之奸雄,隻會玩弄權謀,今天勞煩三位還嶽某一個清白。”

    聞先生冷冷道:“但願如此。”口氣森然,不留情麵。嶽重天盯著葉楓,雙手用力揉了揉臉頰,道:“我究竟有沒有戴麵具,你很快就會知道。”葉楓咬了咬牙,跳下床去,隻是雙足酸軟,險些跌倒。白羽見狀,便要扶他。葉楓扶著床沿,定了定神,道:“我沒事。”嶽重天道:“最好把長劍帶上,萬一我是個偽君子,你正好可以剁了我的腦袋。”

    吳太平道:“你若是無力出手,我替你效勞。壞人必須死,這是我一貫的原則。”葉楓抓住長劍,道:“很好。”當下以劍為杖,跟著他們身後,慢慢走了出去。眾人穿過幾道長廊,忽然聽得一陣呼天嗆地的哭聲,其中夾雜著咀咒葉楓的罵聲。葉楓知道是誰在哭,他並不覺得自己要承擔責任,嶽重天才是所有悲劇的始作俑者。葉楓情不自禁往嶽重天望去,看看他會不會心懷愧疚?

    嶽重天蒼白的臉上隻有疲倦,眼神冷靜而堅決,連一點淚光都沒有看到。他見過了太多的生離死別,他更知道變革的果實是用鮮血灌溉出來的,所以他的淚水已經化為推動他前行的力量。葉楓默不做聲,握緊長劍,縱然今天他拚了性命,也要把嶽重天的血來祭奠所有冤死的人。嶽重天走在前麵,大步流星。雖然眼下他遭受了極大的挫折打擊,但他還是走在最前沿的領頭羊,沒有人可以超越他。

    他們很快走到一個院子之前。巨石砌成的圍牆,早被青苔雜草,遮蓋了本色,兩扇木門長著一道道粗細不一的縫隙,宛若滿臉皺紋的老人,靜靜地等著那一天的來臨。掛在門上的大鐵鎖,也被歲月腐蝕得鏽跡斑斑。包括白羽在內,誰也想不到嶽府竟隱藏著如此破敗,荒蕪的院落。院子裏麵到底有什麽東西?是不是藏著與嶽重天有極大關係的秘密?

    眾人忽然心跳加劇,熱血上湧。嶽重天退到一邊,做了個恭請的手勢,道:“吳總捕頭,你請。”吳太平走了上去,摸摸門板上的灰塵,瞅瞅門板上的裂縫,擦拭鐵鎖上的鏽跡,道:“這扇門少說十年沒打開過了。”嶽重天輕輕歎了口氣,道:“差不多有四十年了。”吳太平試探著問道:“現在可以開嘍?”手上卻多了把明晃晃的短刀。嶽重天拱手說道:“有勞吳總捕頭了。”

    吳太平短刀一劃,大鐵鎖宛如豆腐一樣,掉落在地。他接著一腳踹開木門,爾後往後倒躍數尺,雙手一揚,往裏麵扔入幾粒冒著白煙的圓球。他為人素來謹慎仔細,沒有十足把握,決不會貪功冒進。眾人跟著往後急退,捂緊口鼻。忽然間聽得翅膀拍打之聲,隻見數百隻肥大的蝙蝠爭先恐後從院子裏飛了出來,好像一朵烏雲從眾人頭頂掠過。眾人“哎喲”一聲,紛紛低頭伏身。

    蝙蝠茫然無措,到處亂竄亂撞,過了好一陣子,才散得幹淨。吳太平沉聲說道:“我在前頭,萬一有什麽事,各位莫來管我,該幹嘛就幹嘛。”手執短刀,慢慢走了進去。葉楓心道:“這個姓吳的倒是條漢子。”眾人跟在他身後。院內種植著數十株高大挺拔的柏樹,茂密的枝葉遮住陽光,整個院子涼嗖嗖的,極是陰森。地上堆積著凋零的樹葉,蝙蝠的糞便,散發出無法形容的味道。

    柏樹的中間,築建著兩座墳墓。右邊的墳墓豎有石碑,雜草遮蓋了墓碑,不知道上麵寫了什麽。左邊的墳墓卻是什麽標識也無。眾人暗自詫異:“這是誰的墳墓?”吳太平用短刀刈掉雜草,清理幹淨墓碑上的泥土,見得變了顏色的碑上寫著“兄弟姚公大通之墓”幾個大字。葉楓覺得腦子“嗡”的一聲大響,既然這墳裏埋葬的是姚大通,那麽在洛陽死在他劍下的的姚大通又是什麽人?

    這一切會不會是嶽重天有意設下的圈套?可是這墳墓年代久遠,絕非近期建成的。況且嶽重天更不知道他的最終目的。葉楓偷偷往白羽看去,白羽一臉茫然,顯是毫不知情。嶽重天臉上肌肉抖動,眼中流下二行淚水。吳太平慢慢站起,一字一字說道:“這墳也有四十年了。”嶽重天卻蹲下身子,十指撫摸著陳舊肮髒的石碑,仿佛它是有血有肉的人,白羽轉過頭去,眼中熱淚盈眶,與嶽重天相處幾十年,第一次見到他真情流露。

    葉楓目不轉睛地盯著嶽重天,希望能夠看出他的破綻,可是他隻看到發自內心深處,真誠灼熱的情感。嶽重天撫摸了良久,喃喃說道:“你是不是對我充滿了怨恨?怪我這四十年來,從沒有看過你?像我這樣薄情寡義的人,是不是不配做你的好兄弟?”眾人互相你瞧我,我瞧你,皆在心裏猜測這墳墓葬的是何許人也,竟使得嶽重天情緒失控。葉楓不知不覺已對自己失去信心,背脊上全是冷汗。是趙魚欺騙了他,還是嶽重天這個局設計得過於精妙?

    嶽重天額頭抵住石碑,淚水鼻涕一發流出,聲音由於悲痛而嘶啞:“我很想把你變換身份,讓你在無人認識的異鄉過完一生,但是我這樣做,對得起那些被人你濫殺的無辜之人麽?”吳太平鞋底磨擦著地麵的石子,漫不經心問道:“是你殺了他?”嶽重天看著自己開始顫抖的雙手,道:“我不願他死在別人手上,他也不願死在他人手上。”吳太平點了點頭,道:“你當時使的是哪一招?”嶽重天道:“我存心要給他一個痛快,一招‘白馬過隙’,斬了他的頭顱。”

    吳太平“嗯”了一聲,短刀從左至右,劃過一道弧線,道:“是這樣的嗎?”嶽重天道:“不錯。”吳太平聲色不動,淡淡的道:“他身上有沒有比較明顯的特征,比如骨折刀傷……”嶽重天沉吟不語,苦思冥想。吳太平冷笑道:“莫非你和他壓根就不熟?”葉楓似乎看到了希望,輕撫著長劍。新鑄的長劍,正好需要熱血的洗禮。嶽重天抿著嘴唇,緩緩說道:“我隻記得三樣。”吳太平道:“那三樣?”

    嶽重天道:“他小時候從三樓跌下,摔斷了腿,接骨的大夫手藝不到家,致使他一隻腳長,一隻腳短。”吳太平緊追不舍,問道:“短的是那隻腳?”嶽重天道:“左腳。”吳太平忽然提高了聲音,宛若審問犯人一樣,道:“你敢確定?”嶽重天被他近乎無禮的態度給激怒,重重哼了一聲,道:“我當然敢確定。”吳太平察覺到自己失態,露出致謙的表情,道:“第二樣是?”嶽重天道:“他左手有六根手指,所以我常帶著他去吃酒,要他替我劃拳。”

    吳太平忍不住大笑起來,道:“六根指頭劃拳,出了新招,別人自是難以猜中。”嶽重天麵對著石牌,十根手指時屈時張,口中大聲喊道:“哥倆好、三星照、四喜財、五魁首、六六順、七個巧、八仙壽、九連環、全來到,該喝酒了!”脖子漲大,額角青筋凸起。眾人吃驚地看著他,好像第一次與他接觸。這個男人心裏不僅裝著天下霸業,而且還有不為人知的柔情。他不是徹底無情的人,他也有備受痛苦折磨煎熬的時刻。吳太平輕拍他的肩頭,道:“第三件事是?”

    嶽重天眼中又流出淚水,道:“記得有一次,‘開山掌’霍綱偷襲我,他替我擋了一掌,右脅三根肋骨斷裂。”吳太平道:“我聽明白了。”聞先生忽然凝視著白羽,道:“現在你知道該怎麽辦了?”白羽臉上現出詫異神色,道:“你要我做選擇?”聞先生很不滿意他的回答,道:“人總要分明是非,兄弟情決不可以淩駕在正義之上。”白羽嘴角露出奇特的笑意,道:“可是我的兄弟一直是正義的化身。”聞先生道:“你看起來很相信他?”

    白羽道:“我時常暗自問自己,為什麽我能跟他合作幾十年?我試圖找到不信任他的理由,可惜我隻看到他的誠意。”聞先生道:“作為沒有利益糾葛的旁觀者,也許我們比你看得更透徹。”白羽好像被人在肚子上搗了一拳,一張臉扭曲抖動,極是難看,厲聲喝道:“你要我顛倒黑白,背後插刀,便是做了正確的事?如果你們存心要搞倒嶽大俠,誰都別想平平安安走出這個院子。”聞先生看著正在掘墓的康團頭,道:“我們隻相信事實,不是見不得光的地方,就可以肆意妄為。”

    康團頭動作很快,不到一盞茶工夫,就將棺木從泥土中挖掘出來。他取出特製的工具,拔掉棺蓋上的長釘。眾人目不轉睛地看著。葉楓的心跳得很快,他無比渴望嶽重天所說的都是謊話,這樣一來,他就不必有任何愧疚。康團頭輕輕推開棺蓋,露出一具身首分離的骸骨。眾人踏上一步,眼珠子瞪得滾圓。葉楓幾乎連呼吸都已停止。他禁不住全身戰栗。康團頭取出一隻刷子,一邊仔細清理著依附在骨頭表麵上汙物,一邊報告檢驗結果:“右脅三根肋骨斷裂。”

    “左手的確有六根手指。“

    “一劍斷頭,創口從左至右,果然是‘白馬過隙’。”

    康團頭聲音平穩有力,葉楓聽在耳裏,卻似以為問題不大的囚犯結果等來了秋後處斬的宣判,他還是沒有等來所謂的好信息。嶽重天證明了清白,而他才是罪該萬死的人。殺人者償命,可是他隻有一條命,怎麽償還得起累累血債?嶽重天長籲一口氣,道:“嶽某總算沒有讓大家失望。”吳太平道:“難道他就沒有一個親人?我們一直在聽你講故事,萬一你在有意誤導我們呢?”嶽重天道:“他有親人。”吳太平道:“都有些什麽人?”嶽重天道:“他的媳婦,他的兒子。”吳太平道:“請。”(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