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二章曾經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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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元子幾人往南走了幾十裏地,到達“三堡鎮”,已是黃昏時分。他們決定在此歇宿,住在西大街的“洪福客棧”。晚上小元子做東,桌上堆滿了他們平時舍不得吃的酒菜。他們拿著筷子,卻不去夾盤中的美食,他們拿著酒杯,卻不喝杯中的佳釀,似乎吃飽了一般,提不起半點胃口。掌櫃以為客人不滿意做的菜,坐在櫃台幹著急,暗自尋思,到了月底,就把掌勺的大廚“喀嚓”掉,管他是自己的大舅子,阻攔財路,天王老子也不行。

    坐在街對麵暗中觀察的葉楓,見他們愁眉苦臉,神色沉重,他的心裏同樣不好受。他們吃了這頓飯,明天就各走各的路,今生今世,再不相見。幾十年的同門兄弟情,從此將成為記憶的一部分。他們癡癡地看對方,眼睛也不敢多眨一下,他們知道現在多看彼此一眼,以後的回憶就會多一份甜蜜。葉楓心裏忽然湧起衝動,他想衝進去,敬他們每人一杯酒,說句道別祝福的話。但是他絕不能這樣做!

    葉楓轉過頭去,他不忍再看!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拿把胡琴,走入客棧,翹腳坐在廳裏,咿咿呀呀地拉起胡琴。聲調悲愴哀傷,他唱的曲子更加傷感心酸:“揚子江頭楊柳春,楊花愁殺渡江人。數聲風笛離亭晚,君向瀟湘我向秦。”他並非有意演奏人生那些無可奈何的悲傷,他是在向世人講述生命的真相。人生在世,誰不是悲苦多歡樂少,別離多相聚少,遺憾多如意少?

    一人用力一拍桌子,怒道:“唱的什麽破玩意兒,影響老子吃飯心情,滾出去!”小元子走過去,揪住這人衣襟,扔到外麵街上,掏出一錠銀子,塞到老人手裏,道:“你繼續唱,唱到我不想聽為止。”老人又唱:“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此地一為別,孤蓬萬裏征。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小元子他們跟著哼唱,唱著唱著,控製不了情緒,禁不住淚水長流。

    翠蘭歎了口氣,道:“我歇息去了,你們慢慢吃。”抹去眼角的淚水,往樓上客房走去。她關上房門,推開窗戶,在桌前的椅子坐下。兩顆星星掛在窗外的天上,正對著她,像極了他的眼睛。翠蘭心裏一陣酸楚,伏在桌上,嗚嗚地哭了起來。華山派上下誰不知道她對他的單相思,她被人嘲笑,不知羞恥的付出,卻從來沒有得到過他的尊重。那些他所喜歡的女子,真的令他刻骨銘心,終生難忘麽?

    如果他給她機會,她也能果斷改變自己,做令他刻骨銘心,終生難忘的女人。她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可是老天爺為什麽不給她機會?她抬起頭,窗外的星星已經消失不見,此時此刻,它又在凝視著誰家端坐窗前的女子?她定了定神,拿出繡好的香囊,放在手心裏,仔細觀看。繡在香袋上的同心芙蓉,栩栩如生,猶如一對相互扶持的情侶。以前她幻想自己和他就像這同心芙蓉一樣,現在她突然想通了。

    同心芙蓉出現的機會,本來就相當的渺茫,一個人能牽緊另一個人的手,亦不是如此?近水樓台可以先得月,相識多年的人未必能在一起。她所有的努力化為流水,以後她還是會繡香囊,既是祝福自己,又是祝福他。已經在屋頂上的葉楓,見得對著香囊不停流淚的翠蘭,不由得心頭大痛,一個筋鬥翻了下來,發足狂奔。忽然頭頂一聲輕雷,豆大的雨點從天而落。

    葉楓伸出雙手,在雨中大喊大叫,他的雙手能化解陰謀詭計,能擋住明槍暗箭,卻接不住翠蘭沉甸甸的感情。路人見他形同瘋癲,紛紛避讓,罵他瘋子,神經病。這些人懂什麽啊,如果他們跟他一樣,心裏充滿內疚虧欠,無能為力,他們也會情緒失控。他以為受了那麽多的挫折打擊,已經學會了內斂,隱忍,可是在這一瞬間,仍然不可避免的崩潰。原來埋在心底裏的情感,就像地底深處的岩漿,隻要一旦被引誘起來,就無法抑止!

    他發瘋般的奔跑,就是要躲避他們,可是他頭腦還保持清醒,就有可能更改主意。再次打亂他們的人生,是他最不願意做的。除非他突然倒下,明天睜開眼睛,他們已經遠走高飛,他也就徹底解脫了。如果一個人想要暫時選擇失憶,隻要拚命往喉嚨灌酒即可。他從街邊小店買了三壇酒,躲到一條陰暗肮髒的巷子裏,往嘴裏倒酒。

    他整個人很快似被拋入火焰中燃燒,每塊骨頭,每塊肌肉都在融化,他感覺到靈魂脫離軀體,升到高空,看到自己蜷縮著如條狗的醜態。就在他失去意識的刹那間,隱約聽到有人在喊小曹。不知過了多久,昏昏沉沉之中,似乎覺得一股股的熱氣,噴在他臉上,好像有人拿火灼他。葉楓驀地驚醒,睜開雙眼,見到三五條臭氣熏天的野狗,圍著他團團打轉,口中嗚嗚的叫,顯然把他當做倒斃的流浪漢,準備飽食一頓。

    葉楓趕走野狗,手扶牆壁,慢慢站起。頭痛欲裂,說不出的難受。雨已停歇,太陽高高掛在天上,他們已經走得很遠了吧?他慢慢往“洪福客棧”走去。客棧門外站滿了人,議論紛紛,幾個捕快站在門口把守,不讓閑雜人等進去。葉楓腦子“嗡”的一聲響,打了個激靈:“小元子他們出事了!”快步走過去,問別人:“怎麽回事?”那人道:“裏麵死人了。”葉楓道:“死的是什麽人?”

    那人道:“是個女人。”葉楓冷汗直流,嘶聲問道:“她長得怎樣?”那人道:“身材高挑,長相秀麗,說是華山派的甚麽女弟子,其實她是外地來的妓女,仗著年紀輕,身體好,竟叫了八個男子一起玩耍,誰知把自己玩脫了,一命嗚呼,魂斷他鄉……”葉楓的心沉了下去,他已經知道怎麽回事,因為翠蘭不肯陷害他,被小元子夥同小曹算計,不僅汙辱了她,還要了她的命!

    那人猶自說個不停:“左捕頭幾人在裏麵看了一個多時辰,還舍不得出來,要是能讓我進去看一會兒,出些錢也樂意。”葉楓一拳搗在他臉上,打得他鼻梁斷裂,口裏吐血,喝道:“她是世上最幹淨純潔的姑娘!”分開人群,往裏衝去。把門的幾個捕快喝道:“捕快辦案,別沒事找事!”幾把刀往他劈來。葉楓道:“擋我者死!”右手揮動,這幾個捕快倒在地上亂打滾,大呼小叫。圍觀的人見不是頭,一哄而散。

    葉楓踏入店內,聽得有人歎息道:“真是可惜了,倘若不死,一夜少說值五百兩銀子。”第二人嘖嘖有聲:“你看她白淨的皮膚,細細的腰,長長的腿,便是死了,我也是愛不釋手。”第三人道:“算了吧,我們好歹有頭有臉,傳出去總是不太好聽。”最後一人道:“隻要落到我們手上,縱使是隻螞蟻,也得榨幾滴油出來,廢物不加以利用,怎麽行呢?”第一人道:“左捕頭,你的意思是?”

    左捕頭幹笑道:“二十兩銀子,交給關王廟後那幫閑漢享用一天,明天一早,扛去火化了。”葉楓撥出長劍,一步步往樓上走去。翠蘭就死在樓梯往左最後一間客房的床上。她手腳被堅固的繩索,牢牢地綁在木床的四根柱子上,身上遍布一道道抓痕,顯然生前受盡了非人的折磨。她脖子上有道紅色的痕跡,是被人活活勒死的。掉在地上的香囊,已被踐踏得不成樣子。

    她雙眼瞪得滾圓,眼角似乎有淚痕,死不瞑目。她怎能想到從小一起長大,關係親密無間,無話不說的好朋友,居然會無情殘酷的摧殘她,會將致命繩索套入她的脖子?四名捕快八隻伸出的手,在她已經冰冷僵硬的屍體,上上下下,忙碌不停,臉上皆帶著色眯眯的表情。葉楓喝道:“拿開你們的狗爪子!”長劍揮出,八隻邪惡的手掌齊腕而斷。這四人痛得大叫起來。

    葉楓冷冷道:“你們的賊眼不該褻瀆她的神聖!”長長的劍光從他們眼前閃過,四人眼睛流出血淚,皆被一劍刺瞎,四人又是大叫。葉楓厲聲道:“你們的狗嘴不該講她的壞話!”劍尖突入他們張開的嘴巴,四條割斷的舌頭掉在地上。葉楓一腳一個,將他們踢下樓去,拾起扔在地板上翠蘭的衣裳,小心翼翼給她穿好,然後用繩子將她綁在他背上,柔聲道:“妹子,帶我去找害你的人。”

    山路崎嶇,荊棘密布。小元子三人不敢走大道,盡往人跡罕見的小路投去。烏鴉在林子裏怪叫,餓狼在遠處嗥叫,一聲聲傳入耳中,聽得頭皮發麻,脊背發涼。從陰暗處泛出來的幽光,像極了那雙死不瞑目,充滿怨氣仇恨的眼睛,她一直在盯著他們,隻要他們不倒下去,那雙眼睛就不會合上。他們跑到陽光底下,燦爛熱烈的陽光,足以驅走任何邪惡,不幹不淨的東西。

    可是剛跑出來,陽光卻被大片的烏雲遮住,它怎能給心腸歹毒,手上沾血的人,提供安全庇護呢?他們邁開腳步,飛快奔跑。眼前是條陡峭的長坡,十頭餓狼一動不動的坐在坡上,擋住他們的去路。他們霍然回頭,十頭餓狼在身後呲牙咧嘴,搖頭擺尾,斷了他們的退路。他們左邊是刀切斧劈般的懸崖絕壁,右邊是個布袋形狀的山穀,狼的策略很簡單,先把他們趕入山穀,接著一舉殲滅。

    烏鴉從林子飛出,在頭上盤旋,哇哇的叫。它們聞到了死亡氣息,即將開始的人狼大戰,無論誰是輸家,它們都能分到一塊肉吃。秋濤撥劍,咬牙說道:“殺出去!”傅涯冷笑道:“萬一失敗呢?我們三人豈非都得死在這裏?”秋濤臉色變了,長劍橫轉,護住自己,道:“你想怎麽做?”小元子道:“隻要我們當中能有一個人犧牲自己,那麽另外兩個人就可以活下去。”

    秋濤退了幾步,道:“這個人是誰?”小元子盯著他,眼中殺氣大盛,厲聲喝道:“就是你!”秋濤道:“為什麽?”傅涯道:“我和他的關係比你想象中的還要好!”長劍驀地挺出,指向他的喉嚨。小元子轉到他的後麵,長劍對著他的背心刺落。秋濤長劍繞著自己,劃了個圓圈,逼退他們,足尖點地,往長坡衝去。隻要他能引誘坡上的狼群發動攻擊,到時死的人就不止他一個。

    小元子躍起身子,迅速無比的衝到他身前,長劍連刺,叫道:“回去!”秋濤處於下風,無法有效反擊,連退數步,回到原地。前麵後麵的狼群皆是一動不動。小元子,傅涯圍攻秋涯,三人在半山上惡鬥不休。秋濤本來武功墊底,他們聯手對付他,更是招架不住,二十招過後,便開始步法淩亂,破綻逐增。小元子喝道:“中!”一劍刺穿他的右腿。秋濤跌坐在地。

    傅涯搶了上來,劍尖連點,挑斷他的手筋,腳筋。餓狼聞到血腥味,興奮至極,叫聲高亢淒厲。小元子拿走分給他的那份財富,與傅涯抓住他的手腳,扔下山穀。餓狼終於按耐不住,紛紛往山穀衝去。秋濤不去看漸漸逼近的狼群,抬頭望天。一隊燕子從空中飛過,它們秋天飛到南方過冬,春天又飛回來。飛來飛去,年複一年,卻從來不曾放棄過家人,朋友。

    小元子二人越過長坡,坡下是條大道,他們不覺怔住了。原來他們這次從華山下來,走的就是這條路,那時來了很多人,大家有說有笑,如今的路麵上,還留著他們深深淺淺的腳印,路邊的鮮花還保持他們來時的狀態,隻可惜多數人都回不去了,大家勾心鬥角,自相殘殺,人數一天比一天少。傅涯冷冷道:“隻能一個人活下去,所以你我心裏不必有任何顧忌。”小元子道:“如果不是實在沒有辦法,我是決不會當你為仇敵的,你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們說話之時,橫穿大道,往左手邊一塊高地,那裏地勢平坦,麵朝陽光,最適合做長眠之地。小元子道:“無論死的是你,或者是我,都不會讓自己的朋友暴屍在野。”傅涯笑道:“我會給我的朋友造好墳墓,墓前植樹,墓後栽花,不枉我們相識一場。”小元子道:“我身高六尺一寸,你身高五尺八寸,所以挖個七尺長的大坑,對你對我,都完全足夠。”傅涯又笑,道:“你想得這麽周到,我們下輩子還要做朋友。”

    坑很快挖好。小元子道:“撥劍!”傅涯道:“好!”劍尖下壓,直刺小元子的小腹。小元子躍起數尺,長劍從他鞋底掠過。傅涯揮劍連刺,長劍發出嗡嗡之聲,一朵朵劍花罩住小元子全身。小元子一麵格擋,一麵下落。就在他雙腳與地麵接觸的刹那間,一塊石頭貼地飛來,擊中他的腳踝。小元子站立不穩,“哎喲”一聲,仰麵便倒。傅涯大喜,踏上幾步,一劍劈落。

    明鏡般的劍身,映照出小元子此刻的表情。他眉開眼笑,好像撿到了天大便宜。死到臨頭,他不是感到恐懼麽?這是怎麽回事?傅涯腦筋還沒轉過彎來,隻覺得小腹一冷,一截劍尖從喉嚨突出,鮮血從劍尖滴落,落在他的胸口上。原來小元子長劍從下至上,穿透他的上半身。小元子撥出長劍,看著傅涯倒入坑中,冷笑道:“你跟葉楓關係也好,為什麽沒學會他的鬼名堂,哪怕一個也好?”就在此時,忽然聽得有人冷冷說道:“我的鬼名堂從來沒有拿來對付自家人。”

    小元子一聽到葉楓的聲音,不由得魂飛魄散,大叫一聲,縱身躍起。豈知他身子剛剛躍起,眼前青光一閃,一把長劍遞了進來,抵住他的心口。小元子一抬頭,就看到了葉楓,以及背在他身後的翠蘭。她失去光澤的眼眸,就像深不見底的地獄,那裏預留著他的位子。葉楓麵無表情的道:“給你的朋友造好墳墓,墓前植樹,墓後栽花,不枉你們相識一場。”小元子長歎一聲,挑起泥土,覆蓋在傅涯屍身上。

    墳很快造好了,小元子低著頭,他既不敢看葉楓,更不敢看瞪著眼睛的翠蘭。葉楓冷冷道:“再挖一個七尺長的大坑,如果我死在你的劍下,請你把翠蘭和我葬在一起,麻煩了。”小元子跳了起來,道:“你明知道我不是你的對手,你不是在耍我麽?”長劍下挑,疾刺葉楓的小腹。葉楓道:“這一招沒甚麽用處,我隻需長劍平壓,不僅能打掉你的長劍,還可以斬斷你的手腕。”口氣平和了許多。

    小元子心神恍惚,仿佛又回到了昔日與大師兄在華山練劍的情景,手臂收縮,長劍抖動,生出七朵劍花,分別擊向葉楓身上七處要害,情不自禁問道:“大師兄,我有進步麽?”葉楓道:“你進步很快啊,晚上給你加隻又肥又嫩的大雞腿。”話一出口,猛然察覺不妥,狠下心來,長劍一絞,小元子的劍脫手飛出。小元子笑道:“光有雞腿,沒有酒怎麽行呢?我去找傅涯賭幾把,贏些酒錢來。”

    他鬥然躍起,迎向往下直落的長劍,隻聽得嗤的一聲響,長劍從後背插入,穿透心房,將他牢牢盯在地上,眼見不能活了。小元子用盡全力,抬起頭來,道:“不要在我的墓前植樹,墓後種花,蜂蝶飛舞,鳥兒喳喳叫,很是煩人,我……好……想……想……睡……睡……個……清靜覺……”一口氣續不上來,呼吸驀然停止。葉楓不忍看,偏過頭去,他忽然發現翠蘭眼中有許多人影在閃動,這些人他都認識,他們手挽著手,有說有笑,往遠處走去……

    小曹吹著口哨,心情愉快極了。他知道山梁的另一麵,是個繁華的城鎮,他到了那裏,就雇一輛車夫技術高超,裝飾講究,能夠躺著舒服睡覺的馬車,馬不停蹄往海邊奔去,然後雇一條大船出海,享受他的幸福人生。他的同伴已經永遠長眠,他們的財富也歸他所有,有關他的線索徹底清除,如何不值得高興呢?

    他終於站在山梁之上,繁華的城鎮就在他的眼皮底下。然而這一切都跟他沒關係了,因為有個男人擋住他的路。他不識這個男人,但是他認識背在這男人身上的女人,那雙合不上的眼睛,令他毛骨悚然。這男人撥出長劍,冷冷說道:“你的靈魂會下十八層地獄,你的**會被人吞食。蘇雲鬆喜歡吃獅子頭,我明天早上會送二十斤,不見半點肥的精肉,交給他的廚師。”

    一切都結束了,翠蘭的眼睛已經閉上。但是葉楓一個人的戰爭,才剛剛開始。(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