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七章明月照我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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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陽尚在山腰掙紮,月亮就升了上來。月亮宛若今天濃妝豔抹,明天素顏朝天的善變女子,每天都是呈現不一樣的狀態給世人。今夜月色冷冷清清,透出一股令人心碎的幽怨,好像失望至極的女子,暗地裏埋怨久不歸家的情郎:“你說三年就回來,如今過了三年又三年,你為什麽還不回來?狠心的男人,莫非你把我忘了?花心的男人,莫非你跟別的女人過好日子了?”

    那輛裝載著海水,貝殼的馬車,已經駛入華山。車夫勒住韁繩,癡癡地望著頭頂上的月亮,淚水不禁流下,低聲說道:“明月照我還,阿潔,我終於回來了。”這些年來他一個人像野鬼般的四處遊蕩,他生存的環境就像置身於地獄,時時刻刻都在麵對慘酷的殺戮,不是別人舉刀殺他,就是他舉刀殺別人。世上有許多像他一樣的人,性情乖張,行事詭異,既不被社會接納,又被人民排擠。

    這些人眼見走投無路,索性破罐破摔,目無法度,自絕於世。有些人承受不了日日夜夜的煎熬,不是精神失常,成了瘋子,便是舉刀自裁,一了百了。他卻沒有。他想辦法不讓自己崩潰,不讓自己倒下去。實在到了撐不下去的時候,就拚命尋歡作樂,喝得爛醉如泥,把尋死或自殘的念頭從腦海裏驅趕出去。他苦苦堅持,究竟為了什麽?這世間還有什麽值得他留戀不舍的之處?

    眼前的華山,就是他最大的牽掛。他蒼白的臉上,忽然似風吹過的水麵,有了強烈的變化,他知道他冷酷無情,如岩石般僵硬的臉龐,此時已經肌肉鬆馳,換上了似初戀少年第一次約會時靦腆的笑容,空洞無神的眼瞳,色彩斑斕,熱情洋溢。他低頭看著雙手,這些天的休養生息,手上慢慢有了贅肉,摸上去軟軟的。這雙手已經不適合一怒撥刀,快意恩仇,餘下的日子裏,它隻能緊握住另一雙更柔軟的手。

    通往華山的另一條山路上,牽馬步行的葉楓,止住腳步,舉目望著月亮,不禁心下酸楚,低聲說道:“明月照我還,師父、師娘、影兒,我回來了。”以前他返回華山,迎接他的是一張張歡快的笑臉,這次他回來,等待他的將是一把把無情的刀劍。他理解這些天困在山上,坐若針氈的人,痛苦和絕望的心情。個人幾十年的艱苦奮鬥,即將被人剝奪幹淨,華山派飄揚了數百年的大旗,很快扔進垃圾堆裏,誰還對給他們帶來傷害的人客客氣氣呢?

    他更知道隻有他的人頭,才能打消他們心中的焦慮。他就是特地回來送死的!他從小就在這裏生活,已經把華山當成故鄉,所以他也遵循“落葉歸根,魂歸故裏”的習俗,就死在親人的懷抱裏。他點起攜帶的火把,插在路邊一個小水塘邊上,俯身去看水中的他,他胡子刮得幹淨,頭發梳理整齊,身穿一件做工精細,麵料柔軟的寶藍色暗花衣服,袖口領口皆鑲嵌著金線,腰中係著一條青色祥雲寬邊錦帶。

    葉楓曾經聽長者說過,至死都衣著落拓,蓬頭垢麵的人,會被牛頭馬麵百般刁難,吃盡苦頭,無論人間還是地獄,窮人都是鞋底下的螞蟻。那些看起來衣著光鮮,精神煥發的人,勾魂無常往往不敢得罪,小心侍候,生怕惹禍上身。他一直反感以貌取人,現在他卻不得不用這種方式,給自己安排身後事,這豈非是最大的諷刺?幾個都繡著“同心芙蓉”圖案的腰包,肚包,裏麵裝滿了從香紙店買來的冥鈔。

    這些是拿去賄賂黃泉路上的小鬼,判官,有道是“有錢能使鬼推磨”,收了錢,勢必會給他調配個好胎來投。他這一生過得很辛苦,很狼狽,希望下輩子能過得快活,灑脫些。哪怕去做他今生所鄙視的,隻會遊手好閑,一事無成,坑爹啃老,卻有幾輩子也揮霍不完錢財的紈絝子弟。或者是腦子空空,混混噩噩,身前身後皆有人取笑,但總能一生平安,善終到老的傻瓜,白癡,他都可以接受。

    華山某個人跡罕跡的山穀,白日行奠拜好埋葬在這裏他的師尊,同門,撿了些幹柴,攏在空地裏點燃。把供奉死者的食物熱了吃,填飽肚子,踩滅火種。站起身來,抬頭看著天上的月亮,長長吐了口氣,道:“明月照我還,我該給華山派做點事了。”自從他被葉楓那個冒牌郎中打開心結之後,登時豁然開朗,於是萬事重頭開始。他經常喬裝打扮,外出行走。

    他敏銳地察覺到現在的江湖,跟以前的大不一樣了。雖然他所處的那個年代,也是弱肉強食,但是大家作風都比較老派,講究分寸要麵子,隻在規則範圍內奪食,決不會沒皮沒臉的亂來一通。如今上上下下,浮躁不安,不講道義,無視規則。連他這個跟時代脫節了幾十年的人,亦有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即將開啟的預感,沒有一個門派能得以幸免。

    可是他怎麽沒想到,華山派會首當其衝,成為命運之神第一個瞄準的目標。他暗中發誓,無論他付出多大的代價,都要設法保全華山派。縱使這個江湖難逃覆滅的厄運,華山派也應該是最後倒下的那一個!他心急如焚的趕回華山,看到夜晚山上的燈火,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一個月之前,華山派還是燈火輝煌,人聲喧囂,如今隻有稀疏的燈光,遠遠望去,猶如亂墳堆的鬼火。

    大部分人已經離開了華山,他們肩負著抵禦強敵,開辟新戰線的任務。敵眾我寡,敵強我弱,這些人十個能有一個活著回來,簡直是天大的奇跡了。白日行猛地撥出鞘中長劍,精鋼鑄就的劍身上刻著他的名字,他忽然熱血沸騰,奔到師父的墳前,跪在地上,大聲背誦著他正式加入華山派那天,師父帶他念讀的誓詞:“不畏艱險,所向無敵,不畏死亡,一往無前。”

    “為什麽沒有一個人回來?”餘觀濤瞪著滿是血絲的眼睛,大聲問著飯堂裏為數不多的幾個弟子。沒有人接他的話,都在默不做聲的吃飯,人人神情漠然。大敵當前,誰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珍惜每一餐可以吃到肚子裏的飯食。餘觀濤衝了出去,揪住一人的衣領,喝道:“你就光顧著吃飯,沒聽見我說話麽?”那人居然拿開他的手,苦笑著道:“師父,你知道我本事差勁,除了吃飯還能怎樣?”

    餘觀濤瞪了他一眼,道:“吃再多的飯下去,也是個無用的白癡,從明天起,你每餐隻許吃一碗飯,把飯讓給會做事的人吃。”那人道:“有怎樣的師父,就有怎樣的徒弟。”餘觀濤大怒,“呼”的一掌,往那人擊去,道:“我殺了你這個大逆不道的畜生!”那人坐著不動,喃喃道:“把外麵的強敵打得屁滾尿流,才算真的厲害,跟自家人耍威風,算什麽一代宗師?”他們都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被圍困山上一個多月,已經情緒低落,滿腹怨氣,無處渲瀉。

    兼之餘觀濤非常時期,不曉得施恩布德,凝聚人心,仍然非打即罵,態度粗暴,無異火上澆油。一怒之下,脾氣發作,也顧不得跟師父作對的後果了。便在此時,冷目旁觀的楊潔,倏地搶上,手臂伸出,格住餘觀濤的手掌,道:“小孩子口無遮攔,胡說八道,做大人的應該裝聾做啞,跟他較什麽勁呢?”餘觀濤怒道:“目無尊長的人,必須及時清除,免得養虎為患。就像葉楓那個白眼狼,當時不好心收養他,由他自生自滅,哪來的今天無妄之災?給我讓開!”

    楊潔站著不動,如一堵牆般的擋在那人麵前,道:“縱使楓……葉楓不做那些事,三巨頭還是會動用其他方法算計你,你苦心經營的華山派,才是他們垂涎三尺,惦記在心的肥肉。”化解了餘觀濤的攻勢。餘觀濤不由遷怒於她,道:“正是你不分好壞,濫發善心,給我帶來了一個個麻煩!”楊潔見他在雞毛蒜皮的小事上糾纏不清,驀地裏勾起傷心往事,尋思:“反正活不了幾天,與其死在他人手上,不如現在讓他殺了。他總是覺得我對不住他,我拿性命來還債,咱們就互不相欠了吧?”

    她雙臂垂下,不再抵抗。餘觀濤大吃一驚,硬生生將這一掌收住,豈知盛怒之下,用勁甚大,收掌不易,勁力回撞,倒把自己逼得退了幾步。“砰”的一聲,將一張桌子撞塌,飯菜傾倒在地,他收腳不住,正好踩在上麵。餘觀濤似被人當胸捅了幾刀,臉色難看,大叫道:“這白白的米飯,香噴噴的紅燒肉,都讓你給糟蹋了……唉……唉……”那人低聲對楊潔道:“師娘,你莫為了我,傷了師父的心。我是個無用的廢物,不值得。”

    楊潔在他頭上拍了一下,笑道:“傻孩子,你想到哪裏去了?我們華山派沒有一個無用的人,明天你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咱們這裏飯管飽,菜隨便吃。”餘觀濤氣得臉色發青,頓足說道:“這沒見識的女人,這沒見識的女人。”楊潔當作沒聽見,眼圈卻忍不住紅了。餘觀濤左右觀望,對著一根柱子喝道:“蕭遠,你和小元子幾個關係最好,他們死到哪裏去了,沒給你傳遞消息麽?”躲在柱子後麵,以為萬事大吉的蕭遠,突然聽到餘觀濤的叫聲,登時魂飛魄散,手中飯碗“咣當”一聲,跌得粉碎。

    餘觀濤怒道:“你手指頭沒長蘿,連塊碗也捧不住麽?”蕭遠又驚又怕,擺手說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餘觀濤冷笑道:“你知道的,你夥同小元子私自變賣貨物,是也不是?”臉上漸漸有了殺氣。蕭遠道:“我沒有,我真的沒有。”餘觀濤厲聲喝道:“小元子在哪裏?我的錢在哪裏?你說是不說?”撥出長劍,殺氣騰騰。眾人見了,皆是一驚,心道:“師父瘋了。”蕭遠額頭汗水涔涔而下,顫聲說道:“我……我……不知道……我……說不出……出來……”

    向來包庇弟子的楊潔忽然不吭聲了,搬了條長凳在門口坐下,看上去似乎嫌棄飯堂太悶,出來透一口氣。餘觀濤冷笑道:“一車車的貨物從我們眼皮底下拉出去,沒有內鬼暗中幫助,誰能做的到?管倉廒的人又是誰?”蕭遠道:“管倉廒的人又不是我,關我甚麽事?”餘觀濤乜眼瞧他,道:“管倉廒的雷雨是你的好兄弟,有好處的事會落下你?”蕭遠道:“前天倉廒失火,雷雨不是葬身火海麽?”餘觀濤道:“防火措施做的很好的倉廒,為什麽會無緣無故起火呢?身手敏捷的雷雨為什麽被火燒死呢?”

    蕭遠一怔,道:“或許是運氣不好呢?運氣差的時候,睡覺也會給被子悶死。”忽然之間,聽得有人說道:“爹,娘,我找到證據了。”蕭遠臉色陡變,隻見餘冰影快步走進飯堂,左手提著一個藍布包袱,散發出一股燒焦的味道,不知道裏麵裝的什麽東西。餘觀濤盯著蕭遠,沉下臉,道:“我絕不會信口開河誣蔑你,我有足夠的證據證明你就是那個人性泯滅,吃裏扒外的內鬼。”蕭遠臉上肌肉抖動幾下,哈哈一笑,道:“你會不誣陷人?你害得大師兄還不夠慘麽?”

    餘冰影秀眉微蹙,蕭遠的話,似是一根尖針,刺痛她的心。餘觀濤大喝道:“他是自甘墮落,自暴自棄,跟我有何相關?”餘冰影定了定神,把藍布包袱放在一張空桌子上,眾人目不轉睛地看著。餘冰影先拿塊絲巾遮住口鼻,接著取出一雙鹿皮手套,戴在手上,爾後解開包袱。隻見裏麵裝著一個骷髏頭,一堆人骨頭。眾人嚇了一跳,齊聲驚呼。餘冰影道:“這是我從失火的倉廒,撿來雷雨的骨頭。”蕭遠強作鎮定,道:“你說是就是,大家眼睛是雪亮的,分得出好壞。”

    餘觀濤走了過去,望著桌上的一堆骨頭,忽然情不自禁,大聲咳嗽起來,直咳得額角青筋凸起,麵皮漲得通紅,淚水濺出。餘冰影輕拍他的後背,關切道:“爹,你沒事吧?”餘觀濤擺了擺手,道:“我沒事。”又是幾聲咳嗽,穩住情緒,緩緩說道:“雷雨年少頑劣不堪,有次爬到樹上掏鳥窩,給我發現吼了一聲,嚇得跌下樹來,摔斷了左腿,故而他是一隻腿長,一隻腿短。”眾人點頭認可,他們平時都見過雷雨,他走路時一高一低,怪異而奇特的姿態,向來是大家暗中取笑的對象。

    餘冰影拿起兩根腿骨,放在燈光下對比,果然一根長一根短。眾人已然深信不疑,不禁惡狠狠地瞪著蕭遠。餘觀濤道:“這調皮搗蛋的孩子,沒少讓師娘操心……唉……”坐在門口的楊潔雙手捂臉,淚水從指間流出。蕭遠冷笑,道:“就算他是雷雨,誰能證明是我殺了他?”餘冰影拿起一副胸骨,右邊肋骨已經斷了幾根,顯然是給外力震斷的。她臉上似籠罩了一層寒霜,語氣沉痛:“如今既有能力,又有動機,能夠傷害雷雨的人,隻有你蕭遠。”

    蕭遠一拍桌子,叫道:“你胡說什麽呢?雷雨見得火大,想逃出去,慌亂之際,跌倒在地,撞斷幾根肋骨,又不是沒有可能。”餘冰影怒道:“大丈夫敢做不敢當,你真是無恥惡心。”抓起那骷髏頭,高高舉著,隻見後腦殼插著寸許長的劍尖,這一劍才是致命的殺著。餘冰影道:“你以為這幾天人心惶惶,沒有人會追查倉廒失火,你更想不到我會火化雷雨的屍身,找到你暗殺他的證據。”蕭遠臉色蒼白,每一根頭發,衣服上的每一根布紗,都被汗水浸透。

    餘觀濤喝道:“畜生,撥你的劍!”蕭遠長長吐了口氣,慢慢地站起來,一寸一寸的撥出鞘中之劍,一把缺失劍尖的長劍。眾人又是齊聲驚呼。餘觀濤道:“我教你們要情同手足,和睦相處,你卻形若豬狗,自相殘殺,我饒不你了。”連刺三劍,絕不留情。蕭遠急挽劍花護身,道:“大難臨頭各自飛,你做師父的都是命在旦夕,我們做徒弟的為什麽不能自己找出路呢?路就那麽窄,誰願意做被擠下去的那個人呢?”餘觀濤道:“一派胡言!”一劍刺中蕭遠的左膝。

    蕭遠“啊”的一聲,跪了下來。餘觀濤揮劍橫斬。蕭遠舉劍招架。兩劍相交,蕭遠覺得手腕劇震,長劍脫手飛出。餘觀濤挺劍直刺,蕭遠就地打了個滾,往門口跑去,叫道:“師娘,師娘!”餘觀濤提劍便追。楊潔道:“我會處理好。”餘觀濤道:“你別犯糊塗就是。”在凳子上坐下,眼睛卻盯著她不動。蕭遠“卟通”一聲,跪在楊潔腳下,笑道:“師娘,我心裏難受得很,你能不能唱個曲子給我聽,哄我睡覺?”楊潔道:“你洗臉了嗎?”蕭遠仰起臉,笑道:“洗了,洗了。”

    楊潔歎息道:“你們這幾個不省心的小屁孩,帕子隨便往鼻子上一抹,就叫洗臉了?耳根的垢泥,都堆成糞山了。”蕭遠道:“今天算了,明天一定洗幹淨。”將頭擱在楊潔腿上。楊潔道:“多久沒洗頭了,我看有沒有虱子。”翻動他的頭發。蕭遠道:“囉嗦。”楊潔屈起手指,在他額頭上輕敲幾下,道:“快娶媳婦的人了,不打扮幹淨,誰家姑娘看得上你?”拍著他的後背,輕輕哼唱:“月光亮堂堂,寶貝你快快入夢鄉,阿媽給你縫新衣裳……”月光照在蕭遠堆笑的臉上,他很快睡著了,永遠都不會醒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