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九章帶你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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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宴就設在平時待客的小花廳裏。鑲嵌著壽山石的小葉紫檀木桌上擺滿了菜肴。華山派與世隔絕月餘,物資供應不如先前富足,楊潔仍然竭盡所能,做出一桌比較豐盛的晚餐。餘觀濤坐了主位,右邊楊潔,左邊葉楓,餘冰影下首坐了。餘觀濤破天荒的給葉楓斟酒夾菜,殷勤周到。葉楓得知真相,想不到平時敬重仰慕的師父,竟是心腸歹毒,手段卑鄙之人,不由得心灰意冷,菜來便吃,酒來便喝,一個謝字也不說。須臾之間,七八杯酒下肚,他酒量甚好,若無其事。

    餘觀濤終於如願以償,從今以後,再無顧忌,盡可放開手腳,大展身手,自是心情舒暢,逸興遄飛。眼見葉楓冷漠無禮,也懶得一般見識。他不比葉楓喝的少,隻不過他酒量一般,已是滿麵通紅,有幾分醉意。有道是酒壯人膽,酒能使膽小如鼠,懦弱無能的人,變成豪氣衝天,無所不能的超人,平時沒有一句廢話的餘觀濤,此時話匣子打開,口若懸河,並輔以各種誇張的肢體動作,委實難以置信。另外三人各懷心事,由他發揮表演,並不打擾。

    忽然之間,外麵傳來“篤篤”的打更聲。餘冰影忍不住衝到門口,大聲喊道:“吳伯,你今晚就不能不打更麽?”吳伯道:“那怎麽行呢?我不打更,大家豈不得亂套了?大小姐說的話,好沒道理。”一邊說話,一邊敲鼓,慢慢去了。葉楓頭也不抬,飲下一杯酒,道:“就是吳伯不打更,天還是會亮的。”餘冰影瞪著他,淚水已經流下,道:“這世上難道沒有你在乎的人麽?”葉楓提起酒壺,斟了一杯酒,一張臉像一塊冰冷的岩石,看不出任何變化,道:“絕對沒有。”餘冰影道:“連你自己都不在乎麽?”

    葉楓道:“你說的真是好笑,我為什麽要在乎自己呢?你為什麽要管我的閑事,是不是吃的太飽了?”仰起脖子,“咕嘟”一聲,飲盡杯中的酒。餘冰影跺腳叫道:“你這種無情無義的人,死了也是活該,誰要管你的閑事呢?”捂著臉龐,頭也不回的衝了出去。葉楓盯著手中的空酒杯,眼睛裏也是空蕩蕩的,喃喃自語道:“你今天才知道我無情無義,反應也太慢了吧?”餘觀濤又給他倒酒夾菜,笑道:“咱不著急,沒那麽快天亮,來來來,喝酒吃菜,莫辜負了你師娘大半天的辛苦。”

    葉楓目光投向楊潔,空洞的眼裏有了強烈變化,一年未見,歲月已經在她身上留下明顯的痕跡。眼角已經出現細細的皺紋,鬢邊也有一根根的頭發。餘觀濤傷害的何止是他一人?華山派上上下下,都是餘觀濤的受害者。可是有誰能了解真相?都以為這一切是葉楓一手造成的。葉楓悲從心來,拜伏在地,放聲大哭:“師娘,我對不起你!”楊潔伸手將他扶起,更咽道:“是師娘對不起你,倘若我當時不收養你,哪有今天你我的大煩惱?”

    餘觀濤笑道:“這不是事後諸葛亮,馬後炮麽?過去的事,提它做甚?人要往前看。”又給葉楓倒酒,道:“喝醉了不是沒煩惱了麽?醒來之後,又是個不一樣的世界。”葉楓道:“師父說的是。”一口一杯。楊潔道:“我的心很亂,出去走一走。”餘觀濤笑道:“你最好快點回來。”楊潔道:“為什麽?”餘觀濤微笑舉杯,道:“事情由你開始,由你結束,豈非妙哉?況且他也樂意由你送他最後一程,就像你送蕭遠一樣。”葉楓道:“師娘你一定要成全我。”楊潔道:“楓兒你慢慢吃,我去去就來。”

    她出了門,漫無目的地走著,禁不住想起當年收養葉楓之事。那年江南大旱又大疫,死人無數,十室九空,村鎮俱廢,難尋人煙。活著人找不到食物充饑填腹,便似野獸畜生一樣,強的光明正大地去吃弱的,弱者沒有本事,又不甘心束手待斃,便與他人交換子女而食。楊潔去江南東路辦事,路過信州府一村落,恰好遇到幾個後生要將七八歲的葉楓,拿刀大卸八塊,扔入鍋中煮熟吃了。地上一堆淩亂的骸骨,則是被這幾人吃掉,葉楓父母的屍骸。

    楊潔還清楚記得當時情景,鍋水熱水沸騰,咕嘟咕嘟的冒著泡,葉楓大哭大叫,嗓子都啞了,那幾個後生哈哈大笑,神情恐怖,原來人沒的吃的時候,跟豺狼一樣凶殘。那幾人一見到她,眼中放出嚇人的光芒,拍手笑道:“肉吃多了沒地方消火,來的正好!”便要對她無禮。楊潔殺死他們,把葉楓帶回華山。餘觀濤很不高興,說葉楓腦後長著好大一塊反骨,留在身邊,必有禍事。不如把他推下山穀深淵,或者浸入茅廁糞池,永絕後患。若是她不忍心,下不了手,由他來做。她罵餘觀濤相信迷信,沒有人性,跟他冷戰了足足大半年,一句話也不跟他說。

    無論走到哪裏都帶著葉楓,唯恐遭到餘觀濤的算計。餘觀濤拿她無計可施,隻好與她講和,就此作罷。楊潔想到此處,心痛如絞,說不出的難受。倘若她當初聽了餘觀濤的話,華山派哪會有今日的彌天大禍?她更不會這些天被餘觀濤從早到晚,冷諷熱嘲,一個字也不敢反駁,忍氣吞聲。一個月來,心事重重,寢食難安,形容銷減,憔悴不堪。她這不是自作自受麽?楊潔自艾自怨,不知不覺出了華山派大院。其時新弟子晚課結束,各自安歇去了,四下一片寂靜,唯有明月當空,冷冷清清。

    她驀地裏覺得孤獨淒涼從心底裏直衝上來,頃刻間塞滿了胸臆,不自禁低聲痛哭,道:“我怎地如此命苦?”一邊哭泣不止,一邊跌跌撞撞往後山走去。枕邊人熱衷名利,無心聽她的嘮叨,女兒為情所困,執迷不悟,更體會不到她的痛苦。隻有後山幽深的峽穀,才能容得下她的千言萬語。忽然之間,一道藍色的煙火,如流星般從後山升起。雖然轉眼即逝,但是她看得明白。這煙火仿佛射入她心裏,轉化成滾燙的熱流,注入血管毛孔,一時之間,全身皆熱。楊潔驚道:“天那,我不是在做夢麽?”

    楊潔快步走到後山,見到眼前場景,如在夢中,半晌說不出話來。高低不平,野蠻生長的雜草,居然被人修剪得齊整有序,宛若兩麵籬笆牆,一直延伸到山頂。地上的碎石,也被打掃幹淨,鋪上了一層細細的沙子,這些沙子仿佛從鹽水撈出來一般,散發出一股鹹味。沙子的表麵,隨意散落著各種各樣,隻有海中才有的貝殼,海螺,好像剛被海水衝上沙灘的。華山地處西北內陸,怎麽會出現這些原本屬於大海的東西呢?月光灑在上麵,反射出奇異的光芒,好像晚上波光粼粼的海邊。她忽然一陣眩暈,心跳得飛快,全身血液瞬間衝上頭頂。

    她非常喜歡大海,但是她這輩子從來沒有去過海邊。並非她沒有機會,而是那個願意陪她看海的人,已經不在世上了。所以就算到了海邊,心裏隻有傷感遺憾,故而就斷了念想,到了海邊便刻意繞過去。她怔怔地看著,那個人的音容笑貌,登時湧上心頭,好像此時就站在她麵前,伸出長長的右手,笑吟吟的道:“阿潔,我帶你看海。”楊潔取出藏在懷中,那對刻著“潔白一生”字樣的玉佩,淚水流下,滴在上麵,道:“你為什麽不去投胎做人,為什麽做了鬼,還要捉弄我?你害得我還不夠慘麽?”

    就在此時,她聽到幾聲鳥鳴,一抬頭就看到幾隻灰白色,體型優美的鳥兒,低低的飛了過來,在頭頂盤旋打轉,一聲長一聲短的叫喚,聲音淒厲。楊潔心念一動,歡聲叫道:“啊,是海鷗,是海鷗!”這幾隻海鷗的腳上,皆有根細線縛著,顯然被人操縱,身不由己。怪不得嗚嗚咽咽,原來離家萬裏,心頭悲戚。楊潔大聲叫道:“是你麽?既然來了,為什麽不敢見我?你是人是鬼,我都不怕!”她連問幾遍,始終得不到回複。周圍的空山幽穀,一遍遍回蕩著:“你是人是鬼,我都不怕!”的聲音,傳回耳中,更添煩惱。

    楊潔絕望至極,伏在地上,捶地大哭:“你隻會讓我傷心難過,你不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大丈夫!”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擦幹淚水,抬起頭來,不覺吃了一驚。原來有人站在她的身後,長長的影子完全將她覆蓋,說不出的詭異可怖。楊潔一顆心幾乎停止跳動,能感覺冷汗在後背流動。這人多必是三巨頭派出的高手,伺機將她製服,便可以逼餘觀濤就範了。她不動聲色,右手慢慢往腰間摸去。隻要手中有劍,她就有與來人一決高下的膽量。

    她右手已經觸及腰部,卻是暗中叫苦。原來她臨時起意,出來透氣,哪會隨身佩劍?楊潔心想:“我抓把沙子備著,趁他不注意,撒到他眼裏,他目不視物,我就有脫身的機會了。”心念至此,右手伸出,便去抓攥沙子。站在背後的那人忽然說道:“這沙子是我從幾千裏的海邊運來的,比金子還珍貴,你就準備拿來弄壞我的眼睛?”楊潔“哎喲”一聲,想跳起又有顧慮,駝背弓身,曲成一團,極是難受,道:“你……你……真的……是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那人道:“是人是鬼,很重要麽?反正我是人是鬼,你都不怕!”取出一把小刀,劃破左手食指,一滴滴的鮮血落在楊潔頸上。楊潔怒道:“你有病啊!”那人道:“血是熱的,所以我是人不是鬼。”楊潔轉過頭來,映入眼簾的是個身材高大,長相俊朗的中年男子。他跟二十多年前變化不大,就是多了些閱盡人生的滄桑。這人正是楊潔日夜思念,在徐家莊險些命喪葉楓劍下,以“飛天虎”胡恨的名號做掩護,殺人無數,縱橫西北數十載,白日行口中摧毀華山派的罪魁禍首,李少白!

    李少白張開雙臂,便來抱她。楊潔一步跳開,沉著臉說道:“請你自重!”李少白哈哈一笑,道:“我差點忘了,你現在是有身份有地位的華山派掌門夫人,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跟我打情罵俏,眉來眼去的小師妹了!”楊潔麵皮通紅,怒道:“請你嘴巴放幹淨點!”右掌挾帶勁風,往他臉頰摑去。李少白放她進來,出手如閃,扣住她的手腕。楊潔腕上似戴了隻鐵箍,半邊身子酸軟,動彈不得。李少白就勢一拖,楊潔無力反抗,一個趔趄,撲入他的懷裏。李少白笑道:”阿潔,你做個深呼吸。”

    楊潔道:“你想做甚?”卻情不自禁做了幾次深呼吸。李少白伸過頭來,兩張臉幾乎貼在一起,楊潔聞到他身上強烈的男子氣息,心煩意亂,想將他推開,偏偏雙手似兩坨爛泥巴,使不出半分氣力。李少白壞壞的笑道:“你聞到了什麽?”楊潔道:“我什麽也沒聞到,這幾天我鼻塞。”李少白道:“你為何口是心非呢?哎呀,你的臉為什麽突然燙的厲害呢?是不是聞到了某種讓你神魂顛倒的味道?”楊潔咬著牙,低聲央求道:“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吧!”

    李少白道:“餘夫人,你不在家裏陪著丈夫,三更半夜跑到這荒山野嶺做甚?莫非這裏比你的家還要溫暖,值得留戀?”楊潔道:“你別說了,你別說了,求求你了。”李少白目光投向山頂,道:“我一生都在路上,去過不計其數的地方,險峻的三山五嶽,蒼茫的塞外草原,朦朧的江南煙雨,都沒有在我的心裏留下深刻印象,唯有這個無人知曉的山頭,讓我日日夜夜,思念至今。”楊潔臉上泛起奇異的紅暈,身軀劇烈抖動。李少白指著遠處一塊平坦石頭,道:“少年時的我,經常和我心愛的女人,在夏天清涼的夜裏,並肩坐在那塊石頭上,看天上的月亮,數一個個的星星……”

    楊潔心情激蕩,哭道:“我已經是有夫之婦,你為什麽還要撩撥我?這個世上就沒有女人麽?”李少白捧起她的臉,凝視著她,道:“既然你是有夫之婦,為什麽我在你臉上看不到幸福,快樂?你到這裏,不就是幻想我突然現身,帶你離開這個傷心之地?現在我來了,你為什麽放不下矜持?”說到這裏,嘴唇在她額頭一吻,道:“世上千千萬萬的女人,我隻想跟你白首偕老。”楊潔搖頭歎息,道:“怎麽可能呢?”李少白話題一轉,道:“我答應陪你看海,現在大海就在你麵前,你願意給我機會麽?”

    楊潔破涕而笑,道:“你這先斬後奏的樣子,由得我說了算麽?”抬腳往沙地走去。李少白道:“等一下。”楊潔道:“有事麽?哎呀……”驚叫聲中,卻給李少白突然攬腰抱住,將她扛在肩上,接著感覺雙腳發涼,不光所穿鞋子已被脫掉,就連褲管也被卷到了小腿肚上。楊潔大急,一對拳頭雨點般落在李少白肩上,道:“你耍無賴,我一輩子也不理你。”李少白笑道:“哪有穿著鞋子逛海邊的?你光著腳丫子,海水漫過你的腳背,海灘上留下你深深淺淺的腳印,這是何等美妙的景象?”將她輕輕放下。楊潔笑道:“是我孤陋寡聞,沒見過大世麵。”

    李少白道:“現在你不用擔心沒機會見世麵。”也脫了鞋子,卷起褲腿,伸手去牽她的手。楊潔猶豫了片刻,還是給他牽住了。兩人躡手躡足踩在沙子上,好像做賊一樣。李少白笑道:“你感覺怎麽樣?”楊潔道:“軟綿綿的沙灘,好像踩在雲朵上麵。”李少白道:“是。”突然身子向前撲出,跌倒在地。楊潔吃了一驚,道:“你沒事吧?”李少白道:“沙裏鑽出幾個小螃蟹,想來咬你的腳,幸好讓我發現了。”隻見他的臉上,手腕,脖子果然有幾隻小螃蟹,蟹鉗深陷肉中,滲出些血絲。

    楊潔驚呼一聲,屈指彈開小螃蟹,取出隨身攜帶的絲巾,替他擦去血跡,道:“你怎地如此……”李少白笑道:“正肚子餓,愁沒的吃,這些小螃蟹倒是通人性。”撿了些枯枝,堆在空地裏,拿根枝條把螃蟹穿成一串,放在火上燒燒。趁烤螃蟹的間隙,李少白陪著楊潔繼續玩耍。此刻楊潔喜悅無限,猶如十七八歲的少女,一手抓著一把貝殼,一手提著一隻海螺,嘴裏發出銀鈴般的笑聲。李少白不失時機地幫襯幾句,字字打動人心,楊潔聽得極是受用,對他的怨恨不覺減了大半。

    倆人手牽著手,往山頂走去。空蕩蕩的山頂,忽然多了個砌好的大水池,裏麵裝滿了李少白運來的海水,山風吹得水波蕩漾,翻騰不休,居然有幾分似是大海中的驚濤駭浪。他們平時所坐的大石頭,就在大水池的中央,好像兀立在海裏的一塊大礁石。楊潔見得李少白精心準備,不禁大為感動,淚水又是奪眶而出。李少白去掉海鷗腳上的繩子,輕叱道:“去!”海鷗不受束縛,展翅高飛,歡叫著從他們頭上掠過,投向遠方,頃刻之間,不見蹤影。

    楊潔喃喃道:“大海,我來了。”抬起左腳,就要邁入水中,李少白搶在前頭,道:“我來探路。”手中多了根樹枝,伸入水中,點點戳戳,道:“海裏地勢複雜,忽深忽淺,你初來乍起,貿然前行,容易吃虧。”楊潔緊緊扯住他的衣擺,道:“我跟在你後麵就好,除非你故意害我。”兩人慢慢向前走去,李少白忽然揮動手臂,叫道:“張三哥,這麽早就出海打魚了?給我留幾尾五六斤的大黃魚,我媳婦愛吃。”楊潔“啪”的一巴掌下去,把他舉起的手打落,怒道:“你胡說什麽?”

    兩人在石頭上並肩坐下,四隻腳泡在水中。李少白慢慢把雙腳放在楊潔腳背上,十根腳趾頭伸直,一點點往下伸去,很快與楊潔的腳趾頭結成一團,緊緊相扣,難舍難分。楊潔橫了他一眼,道:“你高興了?”李少白得隴望蜀,貪心不足,一隻手伸出,搭在楊潔手背上,十指漸漸張開。楊潔一個手肘,撞在他胸口,道:“喂,螃蟹烤熟了。”李少白跳了起來,道:“是。”跑過去拿著熟螃蟹,遞給楊潔,道:“你先吃,我去換件衣服。”轉身走入長草之中。

    楊潔暗自詫異,心想:“他衣服不髒,換了做甚?”二十多年不見,他還是跟少年一樣,行事任性,難以揣測,不由得搖頭苦笑。取下一隻螃蟹,剝開蟹殼,取出蟹膏,大口吃了起來。沒有添加任何佐料的蟹膏,口味實在一般,換作平日,隻怕吃一口就提不起興致了。但是楊潔今晚夢想成真,心裏甜滋滋的,吃入口中的蟹膏,別樣滋味,堪稱世上最好的美味。她吃了二隻螃蟹,換好衣服的李少白從長草中走了出來。楊潔瞪著眼睛,驚叫道:“你……你……”(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