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章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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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倒!”

    隨著趙魚的一聲輕叱,數丈之外,一個發足急奔的男人,忽然“啊”的一聲大叫,仆倒在地,鮮血如泉湧般的從胸口湧出,染紅了身下的黃沙。

    這男人忍著疼痛,從懷裏摸出一個火炮,隻聽得“嘭”的一聲巨響,一道紅色的火焰衝上雲霄,在空中倏地炸開,映得半邊天通紅,猶如現在他流出來的血。

    血債血還!

    他扭頭看著趙魚,用盡全身力氣,大聲喊道:“你絕對走不出這片大沙漠,我的兄弟一定會替我報仇!”

    趙魚麵無表情的道:“我不信你的兄弟能攔得住我。”黯淡的陽光,照著他破舊肮髒的衣裳,他整個人看上去愈發陰晦隳頹。

    這一年多來,他過得很落拓潦倒。無情的風霜雨雪,已經將他磨礪得似換了一個人似的。蓬鬆髒亂的頭發,滿臉的絡腮胡子,渾身的酒味,誰能跟昔日英俊瀟灑,衣飾幹淨的趙魚掛上鉤?

    坐在駱駝上的大盈偷偷地打量著這個臉上有道醒目傷疤,瘸著一隻腳走路的男人,心裏忽然說不出的充實。他的人縱然是一無所有的流浪漢,他的一對眼睛卻是閃閃發光,像黑夜裏的明燈,天上的星星。

    要觀察一個人是否真正熱愛生活,最好從他的眼睛裏尋找答案。也許一個人可以控製住臉上的表情,但是絕對隱藏不住眼裏的情感。大盈從趙魚的眼裏看到了對平凡的拒絕,對未來的憧憬。

    他失魂落魄的外表,也掩飾不住散發出來的光芒。這光不會讓人感到咄咄逼人的難受,而是柔和溫暖得讓人感到放心,踏實。她相信趙魚有辦法帶著她走出這片大沙漠。

    趙魚牽著駱駝,一個腳印淺,一個腳印深的走著,勁風裹挾著黃沙,很快抹平了他留下的足跡。趙魚歎了口氣,低聲說道:“往事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大盈道:“喂,你是個有故事的人?”趙魚腳步忽然停頓下來,癡癡地沉默著,臉上肌肉微微顫抖起來,眼中的光芒漸漸變得暗淡。

    過了很久,他才緩緩的說道:“我的故事很多,但是我都羞於開口。”大盈怔了一怔,仿佛在咀嚼著他這句話的含義,道:“你傷害了很多人?”

    趙魚眼神更加暗淡,沉聲說道:“不錯,我傷害了很多人。”他盡量讓聲音保持平靜,但是大盈依然能聽出他語氣中的痛苦和悲傷。

    大盈凝視著他,柔聲問道:“他們原諒你了麽?”趙魚整張臉都在扭曲顫栗,變形抖動的傷疤,好像一條在地麵爬行的蚯蚓。

    如果他內心得到了真正的解脫,他怎會在這一年多來,活得豬狗不如,用最殘酷的方式來折磨自己?

    他痛恨自己當時為什麽會有一念之差,做出錯誤的決定。哪怕他這輩子都在做好事,也無法洗刷不了一身的罪惡,和心裏的恥辱。

    莫說別人不會原諒他,就連他也不會原諒自己。大盈跳下駱駝,伸出雙手去撫摸他冰冷的臉,眼中不禁流露出深深的憐憫和同情。

    趙魚挑開她的手,別過臉去,不與她溫柔多情的目光接觸。他是罪有應得,不值得別人同情,而且他更不能再去傷害別人,尤其是女人。

    大盈道:“你用不著刻意逃避,我看得出來,你已經付出了很多……”趙魚隨即打斷了她的話,大聲道:“我為什麽要逃避?我隻不過碰巧來到這裏,每個人都要對他自己所做的事情負責。”

    忽然聽到有人冷笑道:“在這裏你根本就沒辦法逃避,就算你躲在幾丈深的沙裏,我們也有辦法把你挖出來。”

    “每個人都要對他自己所做的事情負責,既然你殺了我們的兄弟,現在我們就要拿你的人頭來奠祭他。”

    “其實你與我們無怨無仇,你何必要為了一個萍水相逢的女人,跟我們十二兄弟作對呢?你自己要作死,我們想不殺你都不行。”

    趙魚一抬頭,就看到了三個人從沙丘背後走了出來。第一人長得高高瘦瘦,皮包著骨頭,全身上下都找不到一塊合適的肥肉,猶如一條風幹了的蟲子。趙魚笑了笑,道:“死亡蟲子?”

    這人拱手笑道:“江湖虛名,當不了真。”腰身輕輕扭動,他整個人似穿山甲一樣,忽然鑽入腳下的黃沙,不見了蹤影。趙魚撥刀,一道淩厲的刀光擊向坐在駱駝上的大盈。

    大盈坐著不動,麵含微笑,她相信趙魚的這一刀,不是針對她的。隻見她身後黃沙飛揚,死亡蟲子箭一般的從沙中衝出,神情狼狽驚惶,淩空翻了幾個筋鬥,才勉強穩住身形,喝道:“好快的刀!”

    趙魚笑道:“你沒有全力以赴,我也沒有拚盡全力。”另一人雙眼始終眯著,圓頭圓腦,體態臃腫,宛若一隻蹲在窗台,享受午後陽光的肥貓。趙魚摸著千錘百煉的刀鋒,道:“你是沙丘貓?”

    那人道:“你的刀能追上我麽?”他嘴裏說話,身子卻動了起來。就像看到老鼠的貓,風馳電掣,繞著趙魚打轉,隻聽到他衣袂發出聲音,卻不看不清他的身影。

    大盈看了幾眼,便覺得頭暈眼花,心口說不出的煩躁,幾乎要嘔吐出來,急忙閉上眼睛,收斂心神。過了片刻,方得安寧。

    趙魚站著不動,他眼睛也是閉著的。他心裏一片空靈,能感受到沙丘貓的一舉一動。

    沙丘貓最厲害的地方不是出神入化的輕功,而是一雙手。一雙能抓鐵有痕,碎石裂碑的手。

    沙丘貓在尋找合適的機會,保證一擊即中,絕不落空。隻可惜趙魚手中的刀,絕不是一件中看不中用的擺設。

    這一年多來,趙魚一直在反思,突破,改變,超越自己。他不僅成功地給自己重新安裝了一個腦子,而且手中的刀也達到了一個新的境界。

    現在他的刀可以將十丈外的蒼蠅,精準地分為兩半,可以斬斷奔騰的流水,強行改變勁風的方向。

    雖然不能稱為是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刀,但至少能夠在江湖上名列前五。沙丘貓哈哈大笑,道:“你小心了!”

    笑聲連綿不絕,聽起來忽然在東,忽然在西,忽然在頭上,忽然在腳下,根本就不知道他到底處於什麽位置。

    可是趙魚知道,他已經鎖定住沙丘貓的位置。趙魚冷冷道:“小心的人是你!”隨意一刀揮出,刀光如一道匹練,向西南方擊去。

    他看似輕描淡寫的一刀,卻將沙丘貓打回原形。沙丘貓站在西南方向,眯著眼睛不停的眨,一滴滴的汗水從臉頰流下。

    他額頭少了一大片頭發,捂得嚴嚴實實的衣襟,已然敞開,露出一身色彩斑斕的花繡,腳下落著七八個鈕扣。

    隻要趙魚的刀往前再遞上幾分,少的可不是他的頭發,而是他項上人頭,敞開的不是他的衣襟,而是他將被開膛破肚。趙魚手肘彎曲,顯然留了相當力量,隻要趙魚願意的話,完全可以將他徹底摧毀。

    趙魚輕輕在刀身上吹了口氣,刀身震顫,發出鏗鏘的聲音,冷冷道:“我的刀追上了你。”

    沙丘貓一張臉成了紫醬色,汗如雨下,人若虛脫,好像剛出缸裏撈出來的一坨鹵肉,汁水淋漓,

    他已經用盡全力去躲避趙魚這一刀,但是他始終擺脫不了趙魚的追擊。趙魚看著一身土色衣服,淡黃麵皮,仿佛與這茫茫黃沙融為一體,手裏托著一包零食的第三人,試探著問道:“你是蜥蜴?”

    那人道:“想不到你居然也知道我……”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托在手裏的零食飛了起來,化為刺鼻的煙霧,要命的暗器。

    蜥蜴飛鳥般的掠起,越過趙魚的頭頂,右手多了根二尺餘長,通體土色的金屬尖針,戳向趙魚的後頸。

    他發射的一堆致命暗器,都足夠趙魚手忙腳亂,哪有多餘的精力,來應付後麵的擊殺?除非趙魚有三頭六臂。然而趙魚隻有一雙手,一把刀。

    但就是這一雙手,一把刀,卻仿佛匯集了天地間所有神奇力量,足以抵得上一千隻手,一千把刀,擋得住來自方方麵麵的襲擊。

    事實上也是如此。趙魚一刀揮出,閃電般迅急的刀光繞著他身軀,打了個轉。迎麵而來的暗器,轉眼之間絞得粉碎,被風吹散。

    刀光轉到後麵,直擊蜥蜴的心口。蜥蜴好像戲台上的小醜,不停的翻跟鬥,一口氣翻了一百零八個跟鬥。終於一口氣喘不上來,雙腳發軟,坐倒在沙地上。

    蜥蜴胸口起伏不定,一張大汗淋漓的臉孔已因憤怒恐懼而扭曲抽搐,吃驚地看著趙魚,嘴唇哆嗦,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趙魚的刀已經插入鞘中,臉上看不到半點表情,冷冷說道:“三位仁兄請給我一個麵子,放這位姑娘一馬,我請你們吃飯喝酒。”

    沙丘貓苦笑道:“我們給了你的麵子,以後誰會給我們麵子?況且你殺了我們的兄弟,我們結下的梁子,已經無法化解了。”

    趙魚右手五指搭在刀柄上,道:“你們已經見過我的刀。”死亡蟲子道:“你的刀很快,我們絕對招架不住。但是我們並非懦弱膽小之人,為了兄弟,我們可以流盡最後一滴血。”

    回過神來的蜥蜴,走了過來,大聲喊道:“所以不是你殺我們,就是我們殺你,這是所有江湖人的宿命!沒有什麽好愧疚的!”

    三人同時出手,這是一場提前就知道結局的決鬥。趙魚贏得幹脆利落,可是他看到躺在地上的三具屍體,他冰冷無情的臉上,忽然流露出淡淡的傷感。

    遲早有一天,他也會被別人所殺。

    殺人者不配得到善終。

    黃昏,金黃色夕陽照在沙漠上,猶如遍地的黃金。

    趙魚牽著駱駝,緩緩走向數裏之外的一個古堡。

    那古堡原本是個軍事要塞,隨著國家戰略調整,軍隊的撤離,古堡就成了某些不法之徒的天堂。

    這裏有酒館,賭坊,妓院……凡是值得讓男人眉頭不皺一下,揮金如土的行業,這裏都能找到。這個古堡現在是“高人”小方的領地。

    小方其實一點也不高,他是個身高不足三尺的侏儒。當年他媽媽懷他的時候,誤服了庸醫開的藥方,給在肚子裏的他造成了不可彌補的傷害,以致他的個頭始終維持在三尺童子的水平。

    別人稱他為“高人”,是因為他行事陰險奸詐,高深莫測。事實上他的確如此。因為他手段了得,多少人高馬大的英雄豪傑,甘心情願的替他衝鋒陷陣,效犬馬之勞,從不敢對他這個矮子有任何輕視之。

    現在頭戴金色帽子,下巴留著長長的胡子,身穿黃色龍袍,腰懸五尺長劍的小方,蹲在純金打造的椅子上,俯視著他的領地。

    燈火輝煌的古堡,就像鑲嵌在沙漠裏一塊明珠。

    如果不是他的獨具慧眼,苦心經營,這裏還是裏裏外外都積著厚厚的灰塵,屋角簷下,結起蛛網,鼠蛇橫行的破落場所。

    坐在小方身邊的榮景,見得小方自始自終都沒有正眼瞧過他一眼,若非強自抑製住怒火,早就一巴掌過去,把小方打得滿地找牙了。他向來驕傲自信,從來沒有人敢把他不放在眼裏。

    小方舉起碧玉翡翠酒杯,呷了一口葡萄酒,冷冷道:“我知道你心裏很不舒服,你可能覺得自己有多麽了不起,可是在我的眼裏,你甚麽也不是。請問你有做過一件驚天動地,讓人信服不已的事情麽?”

    榮景一字一字的聽著,忽然滿臉通紅,心裏湧起了一股熱血。但是迎麵而來的陣陣冷風,從喉嚨灌入心底,很快把這股熱血兌換成一汪冰水。

    無論任何人,想在江湖上擁有一定的地位及排名,靠的不是兩片嘴皮子,而是要有實打實,被大家認可接受的戰績。

    就像一間剛開不久的飯店,想要在本地站穩腳跟,闖出名堂,就必須有幾道能征服別人腸胃的硬菜。可是他連一樣拿得出手的東西都沒有。

    他非常清楚自己隻會高談闊論,紙上談兵的弱點,所以他這次爭取到大沙漠阻擊戰的指揮權,就是要給自己打一場正名之戰。

    小方終於轉過頭來,瞟了他一眼,道:“你應該慶幸你和西門無忌的關係,否則你根本就沒機會和我坐在一起吃飯。當然我希望下次和你吃飯的時候,你是靠自己的真本事坐到這個位子。”

    榮景冷冷地看著他那張傲慢無禮的臉,極有涵養的聽他講完這番極具羞辱性的言論,露出紳士般的笑容,道:“我希望下次和你吃飯的時候,你能夠把事業更上層樓,否則就憑你當下的經營規模,連跟我同桌共食的最低要求都達不到。”

    小方目不轉睛的看著他一手打造的繁華世界,歎了口氣,道:“如果我不是念及與西門無忌的多年交情,後天我決不會把我的人手交給你指揮。身經百戰的高手,死錯了地方,真是可惜了。”

    榮景剛剛恢複平靜的臉龐忽然又變得通紅,握住象牙筷子的手,青筋凸起,好像握的是殺人的刀劍,嘶聲問道:“為什麽?”

    小方道:“西門無忌縱然有經天緯地之才,氣吞山河之誌,無奈關鍵時刻看走眼,用錯人,後天的殺虎溝,如同三國時的街亭,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榮景握著筷子的手,倏然用力,隻聽得“喀嚓”兩聲脆響,一雙筷子斷為兩截,他眼裏有了濃濃的殺氣,沉聲說道:“你把我當甚麽了?”

    小方看也不看他一眼,冷笑道:“你肯定不是經驗老到,足智多謀的張郃,你是言過其實,不可大用的馬謖。一旦你們阻殺不了雲無心,恐怕想要奪取政權也將是遙不可及的奢望,以後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無功,某天西門無忌人頭落地的時候,他會不會猛然醒悟,這一切都是由於用錯了你造成的後果?”

    在榮景聽來,小方的話絕不是逆耳的忠言,更不是譏諷,而是世上最惡毒的詛咒。榮景已經扔掉筷子,右手悄悄垂到腰間,他幾乎忍不住要撥出利刃。小方沒有動,還是神定氣閑的蹲在椅子上。

    小方的手下各忙各的,根本就沒有人注意到他們,離他們最近的一個人,至少離他五丈遠近,就算察覺到他的意圖,也是難以及時救援。這的確是個適合出手的大好時機。

    榮景忽然心中一凜,有了疑惑。小方為什麽要蹲在椅子上?是因為小方身高不夠,雙手太短,不保持蹲著的姿勢,就夠不著桌麵上的食物?小方完全可以定製符合他體型的椅子,讓自己舒舒服服的坐著喝酒吃飯。

    小方之所以堅持蹲著,是因為他隨時要保持良好狀態,始終蓄勢待發,能夠似凶猛的野獸,把對方撕成碎片。他敢身邊不留一個人,顯然他有足夠的信心,自己有能力擺平任何企圖對他不利的人。

    榮景偷偷看小方的手,他的十根手指關節粗短有力,掌心呈現暗紅色,多半練過類似“摧心掌”,“鐵砂掌”之類的功夫,他腰間的五尺長劍,據說出自鑄劍大師傅藥師之手,沒有人知道他劍術師承何人,但是可以確定的是,他的劍法已經達到頂尖高手之列。

    縱使榮景有能力將小方殺死,他也未必能全身而退,為了一時的意氣,而毀了大好前程,究竟值不值得?榮景很快給出了答案,大丈夫能屈能伸,雖然他有殺死小方的衝動,但是他更要服從他的利益。

    榮景站了起來,拱手微笑,道:“方堡主請放一百個心,榮某決不是誇誇其談的馬謖,殺虎溝更不是一敗塗地的街亭!”小方翻了翻眼皮,冷冷道:“是騾是馬拉出來遛遛,我不喜歡聽假設的話,我隻想看到我期待的結果。”

    榮景道:“方堡主一定會看到你想看到的結果。”一口飲盡杯中酒,大步而去。小方搖晃著碧玉翡翠酒杯,殷紅色的葡萄酒在杯中蕩漾,眯著眼笑了,道:“無論是雲萬裏勝了,還是西門無忌勝了,我都是這個大沙漠獨一無二的王,這是誰也無法改變的事實。”(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