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眾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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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崖山海麵。

    身處水寨庇護之下的萬眾宋民確實已經放棄了最後一絲希望,就在剛剛,離皇舟較近的民船已有謠傳,說是陸相公已生成仁之心,欲行剛烈之舉。

    十數萬民眾聽聞,無不哀戚滿麵,心若死灰。

    這些百姓,有的是從德佑二年臨安城破便隨皇廷流亡至此,有的則是宋地各處這三年來不恥降元聚集而來的勤王義民。

    趙宋雖弱,卻是億萬漢人唯一的指望。

    如今山河破碎,家國不存。若陸相公真與皇廷赴死,那他們這些百姓也就連最後一絲盼頭都沒有了。除了追隨君上跳海盡忠,已無它路。

    一時之間,崖山海麵上,除了血水浸透的濁浪、氤氳壓頂的密雲,就隻剩下滿軍營的淒厲悲嚎。

    絕望!

    張弘範說的沒錯,這二十萬軍民雖有死的勇氣,卻無生的膽量。也正因如此,趙維那一番拚了老命的慷慨之詞才沒有換來一句回應。

    唯一響應隻有八歲的趙昺,叔侄登樓擊鼓,孤舟出戰。

    在趙維看來,戰死陣前,總好過投海溺亡吧?

    可是,趙維不知道的是,大宋軍民最缺的就是他這股狠勁兒。

    二十萬宋魂之中,也不全是待宰之羊,總有一些人不甘屈死。

    咚!

    一聲鼓響,崖山海麵為之一肅。

    “什麽聲音?”百姓無不心中愕然,呆滯抬首。

    咚,咚,咚咚!!!

    鼓聲漸隆,連成一片,驚震四方。

    萬人聚目,無不看向軍寨正中的皇家龍艦。

    “龍舟!是官家的龍舟!龍舟起鼓了!!”

    眾多民船之中有一葉漁舟,此時一個黝黑的赤膊少年側耳靜聽,“阿爹,是戰鼓!”

    少年大喜,本灰敗的眼神瞬間有了神采。三兩下攀上船桅,傾著身子向大宋皇船那邊極目遠眺。

    “真是戰鼓!阿爹快看啊,官家親自擂鼓出陣了!”

    “啊?”船艙之中奔出一個老漢,一邊跑向船頭,一邊驚異出聲。

    在船頭站定,也向皇舟的方向望去。

    果不其然,隻見皇舟的瓊樓之頂,還不足十歲的大宋官家與寧王殿下各執一麵,奮力地擂起戰鼓。

    而隨著鼓點,圍繞皇舟的四艘護衛艦已經斬斷了連繩,錨鎖隆隆卷升,帶起如瀑水花。

    砰!

    勁風撞擊船帆,發出一聲悶響。

    咚咚咚咚,鼓聲緊隨而至,隻見四艘衛艦與龍舟幾乎同時升帆、擂鼓。

    “出陣!?”

    老漢驚異,“官家這是這是要親出戰陣?”

    一雙老目趕緊看向天際。側風,當下的風向是東風。側向而來,並不利出戰。

    不過,老漢細看天色,略一沉吟,老眸瞬變。

    他在海上一輩子,一眼就看出要變天。

    猛然甩頭,怒瞪遠方的元軍船陣,滄桑的眸子中已滿是怨毒。

    “海娃子,升帆,起錨!”

    “福生,快去船頭斷了連鎖,咱們跟著官家走!”

    話音剛落,船桅上的海娃抱著帆繩一躍而下,船帆瞬起。

    同時,船艙中也跑出一個精壯漢子,拎著柴刀奔向船頭,砍斷了與臨船的連繩。

    老漢姓嚴,是泉州的一個漁戶。幾十年靠養船捕魚為生,育有一兒一女,

    之前那個叫海娃的少年,就是嚴老漢的兒子。而精壯漢子福生,則是老漢的女婿

    另一邊,離大宋皇舟不遠,一艘華美民船。

    民船甚奢,雕梁畫棟,輕紗錦飾。其上,嬌娘美妾穿行,一看就知必是富貴人家所有。

    但是,一般人肯定想不到,這船的主人其實是個太監。

    此時,伴著隆隆戰鼓,一位紫緞繡袍、淨麵無須的白發老者由兩個嬌媚婢子攙著,慢悠悠地從花閣中走上了甲板。

    老太監也不抬頭,一雙細目半睜半眯,嘴角上揚著,飄出尖厲的聲調:“喲鬧鬧哄哄的,成什麽規矩?”

    身旁近侍疾步上前,長揖到地,“回老祖宗的話,前方張太尉敗了,適才陸相公要與官家行保節之舉,但是不知怎地,好像被寧王給攔下來了。此時,寧王與官家親上鼓台,率皇舟衛艦擊鼓出陣了。”

    “哼哼哼哼哼。”

    老太監閉口陰笑,細目之中滿是戲謔,尖厲難聽的聲調裏,更是沒有半點家國危難的悲情。

    “咱家說什麽來著?張世傑那小雜毛打不過張弘範,早晚是要壞事的。”

    “陸家小子雖有大智,但這個時局怕是也用不上了。巴望著他們保下天家基業,簡直就是笑話!”

    “哈哈哈哈笑話!”

    “是是是。”近侍躬身附和著。

    這老太監脾氣古怪,陰晴不定,誰也不敢頂撞半句。

    “老祖宗,那咱們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老太監笑意不減,由姬妾攙扶著緩緩坐了下來,老目之中盡是見慣了風雲的淡然與輕蔑。

    “咱家什麽風浪沒見過?官家既有動作,跟著便是。”

    說完,轉頭看向甲板正中的一個紅衣絕色女子,就仿佛周遭的戰場喊殺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

    “秦大家”

    女子懷抱琵琶,麵帶桃花媚笑一拂,“奴奴在呢。”

    老太監笑臉遙指,“今日這場麵可不多見啊!秦大家可願與咱家湊近了瞧瞧?”

    女子笑意更濃,“大官都不怕,奴奴又有何懼?”

    “好~!”老太監來了興致,“可有應景的曲子?”

    “自是有的。”

    說完,女子略一思索,便有了計較。

    隻見她斜目白了老太監一眼,淺笑之中妖態盡顯。如蘭玉指輕輕抬起拂向美髻,隨著髻上玉釵滑落,三千青絲瞬間披散,在海風中烈烈飄飛。

    隨後,妓子衣帶旋舞,燕坐船頭,一節白玉般的小腿露在裙外,懷中琵琶半遮容顏,更是妖豔至極。

    錚!!!琴弦乍響

    咚咚咚伴隨激昂的鼓點,悲歌烈烈的宋軍中驀的響起琵琶聲。

    眾人怔住,側耳靜聽,似乎似乎還有女子的隱約吟唱。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秦風.無衣》

    “無衣?”

    離老太監不遠的另一艘華麗商船上,沈福海咬牙切齒。

    “這閹人!!”

    “這閹人竟有心思與妓子嬉鬧,彈什麽曲子?”

    沈福海垂首頓足,心若刀絞。

    “若非這些閹人媚子禍亂宮闈,大宋何至今日?”

    一旁的沈榷急忙上前,“老爺息怒!現在不是與那閹人奸黨動氣的時候,咱們還是趕緊跟上皇駕,一同突圍吧!”

    沈福海點了點頭,現在確實不是時候。

    “就依你之見吧!”

    說完,步過甲板,來到了船頭。

    這裏除了前後忙活的船工仆使,還有席地盤膝坐著的二十幾個道人。

    沈福海到了近前,向為首的一個白須老道恭敬一禮,輕聲道:“好叫仙師知道,陛下有心遁走,已斬索拔錨。小老兒已吩咐下去,緊跟皇舟。仙師安心,有弟子在此,定保仙師師徒周全。”

    長雲道人閉目靜聽,並沒有回應。

    倒是身旁的一個年輕道士立掌宣聲:“無量天尊,有勞沈大德了!”

    沈福海連連點頭,退了下去。

    他全家奉道,遇此危難,自然要力所能及地庇護道門。

    隻不過,沈福海一個商戶百姓哪裏想得到,大宋皇舟並非是要伺機突圍,而是要去和元軍拚命的

    皇舟之側,護衛艦上。

    大宋殿衛都統領江鎬眉頭緊鎖,望著已經緩出戰陣向著元軍殺去的大宋龍舟,年輕的眉宇之間滿是愁雲。

    “死戰?”

    身旁裨將沒聽清,“什麽?江帥說什麽?”

    隻聞江鎬道:“寧王這是抱必死之誌,要與敵同歸啊!”

    裨將愣了愣,感慨道:“想不到,寧王危難之時亦不辱家風啊!”

    家風?

    裨將之言非虛,別看寧王是個混蛋,但寧王之父,也就是成王趙與珞,卻是鐵骨錚錚的漢子。

    國難當頭,棄文從武,於瓊州孤軍抗元數載。寧王的三個兄長更是盡死沙場,不辱國姓。

    看向身邊的年輕殿帥,裨將心道,這又何嚐不是呢?

    江鎬,江鉦(zheng)之族弟、江萬裏之子。

    江家三代忠良,守護大宋,是為末宋砥柱。一門數百族人,無論男女,沒有一個不是為國盡忠而死。

    如今,江氏一族隻剩三人,卻依舊躬身社稷,未曾懈怠。

    “殿帥!”

    副將向著江鎬,肅然頷首,行下人生中最後一個軍禮。

    “請殿帥下命令吧!”

    “呼!!”

    江鎬長出一口氣,沒有煽情,亦無悲喜,最後望了一眼大宋龍船,回轉身形。

    “眾將士聽令,與鎬先行,為官家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