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肅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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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太後已經做出決斷。朱翊鈞心中暗喜,心道:總算沒有白費一番功夫!臉上卻肅容道:“沒想到大伴竟如此喪心病狂,拿朕的安危作伐子,以逞其除掉政敵之野心。將來時間長了,有了前頭的例子,假戲真做也未可知。”說完,歎了口氣。麵上寡寡的,卻敲釘轉角,已將馮保置於必死之地。
李太後聽了,臉上露出安慰的神色,道:“你小時候雖然與馮保親厚,但他畢竟是奴婢。皇帝長大了,該換一換身邊人了——”語氣森然,決絕無比。由此可見,千萬不能欺騙女人,尤其是不能欺騙掌握自己生死的女人。例如,女人可能會因為你喝酒鬧事甚至找小姐而生氣,卻不會殺了你,但你背著她找小三,那下場一般都不會太好。——朱翊鈞前世深有體會。雖然馮保不是李太後的丈夫,李太後也不管他有多少女人,但在政治上,馮保在與李太後、張居正的三角關係中,沒有找準定位,和張居正聯合起來欺騙李太後,且威脅到的皇帝安全,和現實生活中丈夫背著女主人去找小三並謀害女主人的孩子是一個道理。
母子兩計議一會兒,因武英殿鬧得動靜大,還是怕夜長夢多,兩人決定趁著天色尚早,立即封宮。李太後叫了曹德進殿,讓他安排人收拾了碎屏風,自己走到案前,手書懿旨一道,卻是給張居正:“近日宮內多有東西丟失,要封宮查盜,為避免外朝驚疑,特手書一道,知會內閣。”寫完,從荷包裏拿出慈聖太後的禦印,加蓋其上。又讓皇帝在下麵加上一行字道:“慈聖太後與朕一起,外朝不必驚疑。”裝入袋子,用蠟封好,在蠟上也加蓋了密封章,叫了太監,立即送往內閣張居正處。
手書送出,朱翊鈞傳旨,要宮中諸司、監首領全數到乾清宮見駕。兩人卻乘坐步輦,到慈慶宮去知會陳太後。陳太後並不理朝政,也不理宮中之事,見母子聯袂而來,以為是串門子。待屏退左右,李太後梨花帶雨,說完了馮保欺君罔上等等劣行,陳太後怒極道:“這等拿主子當刀子使的奴婢,何必留?隻打死了便罷!不然,將來羽翼豐滿,不免有不忍言之事!”
嘴角泛起冷笑又道:“能將刺客帶進乾清宮,不知這狗奴有多少黨羽?這次都翻出來好好看看這些畜牲的心肝!”
朱翊鈞聞言吃了一驚,暗道這宮中人主真真無一個好相與的!李太後忙攔住道:“姐姐,吾與皇帝計議,不必大動幹戈,免得瓜蔓牽連,形成大獄。況且馮保掌司禮監,為先帝遺留顧命,弄大了,宮中麵上也不好看。”陳太後聽了,麵上無甚表情,隻緩緩點頭稱是。
慈聖太後頓了頓道:“逐其首惡,剪其黨羽,便罷了。為怕他暴起生變,不如禁錮了首領,以別的由頭發作了罷。另外,宮中多年未整肅,卻趁著這機會整治一番。”
陳太後聞言點頭道:“妹妹也忒小心了,這紫禁城中,還有奴婢們做反的道理?然則宮中確實也該整肅,否則這些奴婢們越發無法無天了,既如此,哀家陪著你和皇帝去。”
李太後大喜,將皇帝出的主意說了,陳太後聽了笑道:“皇帝和你一樣,都太小心了。”說完,不再廢話,開始按禮裝扮。
陳太後裝扮了,也坐了步輦,三人複又到乾清宮。見馮保、張宏、張鯨、陳矩、孫得勝、王國臣、梁永等諸大璫都已到齊。
眾人正相顧驚疑,不知皇帝齊聚大夥兒是要幹什麽。見久不露麵的陳太後攜李太後和皇帝同時駕到,更是惶恐。馮保入宮這麽多年,卻從未有過如此時刻——李太後做什麽事情從未瞞著他,今日卻是頭一遭。他心裏隱有不安,反複思索自己有什麽疏漏,卻什麽也想不起來。
皇帝居中落座,陳太後坐在左手邊,李太後坐在右手邊。諸人大禮參拜,跪了一地。陳太後也不叫起來,滿麵寒霜,道:“慈慶宮丟了一柄如意,卻是哀家的嫁妝,也是家中老太太留給哀家的念想兒——”殿中低低的嗡的一聲,馮保鬆了一口氣。心說是陳太後的懿旨,怪不得沒得到信兒呢——看來日後陳太後那邊也要安排體己人。
隻聽陳太後道:“哀家本不是個愛折騰的人,但今兒這如意卻偏偏要找到——適才哀家已經吩咐皇帝封了宮,卻要搜一搜,防止東西今天就出了宮。”
梁永欲巴結太後,在地上跪著奏道:“太後請寬懷,奴婢等必細細搜索,務必將如意找到——隻不知如意是何形狀?”
陳太後冷笑一聲,道:“倒不必你來說這巧宗兒!前幾日端太妃宮中丟了珍珠衫一件,你們查了幾日,現在何處?宮中多有失盜,你們難道不是難辭其咎?都跪著吧!好好反省先皇和皇帝給你們的恩情,摸摸自己的心是否被狗吃了!”
梁永吃了一鼻子灰,低頭不語。大璫有的心中暗笑,幾個心中有鬼的,不免自打小鼓。馮保心中咒罵陳太後道:“老虔婆,爺爺如今多少事兒,卻被你拌在此處跪地,真真晦氣!”
說完,陳太後拍案而起,帶著李太後和皇帝出了乾清宮。留下宮內諸首領太監在殿內跪著。
陳太後吩咐身邊小太監,叫了皇極殿門外大漢將軍(禁軍士兵)約一百人過來,下懿旨道:“今日本宮叫宮中首領太監跪在乾清宮內反省,你們將這乾清宮團團圍了,若有敢出來的,或有來傳遞消息的,無論是誰,鐵骨朵照著臉上砸!若不砸死他,你就死!可聽清了?”
大漢將軍們大多數是認識皇帝,不認識太後的,也受過培訓認識太後服飾。見皇帝和兩宮太後一起,雖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但是聽旨意是沒錯的——宮內最有權的三個人都在此處,這旨意雖怪,卻沒什麽置喙的餘地,都凜然遵旨。
陳太後見控製了首領太監,就下令封宮。一時間,紫禁城內宮城門落鎖,各宮也都鎖閉,被封閉成一個個獨立的小單元。陳太後叫了身邊幾個大太監道:“今日將這宮中好好查一查,你們分成十組,每組十人,多帶繩索,將這宮中之地給哀家細細的搜,包括各妃嬪主子的宮殿、各寢舍包括諸首領太監的屋子,都給哀家搜,全宮不得有一處遺漏。”
又叫了李太後身邊的幾個大太監,道:“你們也如此辦理,他們搜完了,你們再搜——若發現前隊未搜出來的,前隊每人四十板子,逐出宮去!”這卻是陳太後給李太後麵子,讓李太後的人驗收搜宮成果,本來朱翊鈞是讓陳太後的人驗收的。
霎時間,組隊完畢,眾人從李太後處取出宮中賬冊,開始搜宮,李太後因怕嚇著孩子,早將潞王及各位公主叫到身邊,眾人在乾清宮偏殿中等著。
紫禁城說大卻也不大,內宮尤其小,沒過半刻鍾,搜索無比仔細的前隊就捆了一些堵住嘴的內監、宮女到了乾清宮偏殿門口,隨他們而來的,還有一些包裹等物。
潞王好奇,將一個藍皮包裹打開,卻見裏麵包著一個鎏金嵌玉的瓶子,瓶子邊卻放著一個角先生,還有春宮兩冊。潞王不懂,拿起角先生問李太後:“母後,這是何物?”
李太後懵懂未覺,陳太後卻紅了臉,忙道:“這是髒東西!朱翊鏐快放下!”因說的急,將潞王大名都叫出來了。潞王吃了一驚,忙扔到地上,陳太後又叫宮人拿水給潞王洗手。周圍有認得的,都漲紅了臉,想笑又不敢笑。李太後此時也明白了這是何物,也紅了臉。朱翊鈞自裝作沒看見。
隨著時間推移,送來的人和物漸漸觸目驚心起來,宮中陳設的諸般珠玉、寶器、孤本書摞起好大一堆,另有禁書、巫祝、穢亂之物也越堆越多,乾清宮偏殿門前捆住的人也越發多起來。殷太監、張誠等皇帝身邊太監拿著賬冊清點記錄,將人與物一一對應,細細記了。
過了一會兒,內監張誠走過來,低聲奏道:“稟太後、萬歲,馮公公屋子裏發現清明上河圖一份,利刃三把,奴婢等不敢做主,特來請示下。”說完,將一卷長不足一尺,卻卷的粗重的畫軸抬著遞上來。兵器卻不能遞上,在地上放著。
朱翊鈞顫抖著手,將這國之重寶展開一段,見果然是後世在故宮珍藏的原本。待見了題跋,不禁一果然沒冤了馮保,墨跡宛然,馮保竟然題跋於原畫之上。還簽個名:“欽差總督東廠官校辦事兼掌禦用司禮監太監馮雙林。”
朱翊鈞低聲道:“太後,這清明上河圖乃國之重寶,父皇在時,就珍之寶之,深藏於內庫,卻被大伴偷偷拿來了。”說完,將馮保的題跋展示給兩宮太後看。
李太後不懂名畫,陳太後卻知道些,冷哼道:“養不家的東西,竟然做起賊來了!還藏著兵器,不知意欲何為?”身邊諸內官聽了,心知馮保已壞事。
細細搜了兩遍,乾清宮偏殿門口黑壓壓跪了一地,約有兩百人,殿內的東西已經堆不下,都放在殿門口台階之上,東一堆、西一堆甚是紮眼。李太後管著宮務,覺得自己的臉都被這些人扇腫了,紅著臉向陳太後致歉。陳太後笑道:“妹妹不要惱,這宮中慣例如此,隔段日子查一查,他們會收斂些,卻與你不相幹。”卻見舒太妃身邊一個叫喜兒的宮女也被捆了,叫人把她提到殿前,去了堵嘴的布團。
陳太後問道:“你不是喜兒嗎?犯了何事?”
喜兒哭道:“太後看在太妃麵上,饒奴婢一命罷!奴婢不合收了小吉祥給奴婢的東西,真真不知道他是偷來的!求主子饒命!!”邊哭邊給太後和皇帝磕頭。因被捆著,姿態甚是難堪,蜷著身子磕在地上,滿臉都蹭上了土。
這話提醒了朱翊鈞,他低聲吩咐了殷祥幾句。殷祥出殿吩咐了,將眾人嘴裏的布團都取了下來。大聲道:“都不得求饒,在太後皇上麵前聒噪!若有情弊,一個個奏來,若揭發了他人,免一半的板子!”
一聽這話,眾人都喊,我有情弊要稟!
殷祥叫了些自己熟悉的識字太監來,將喊有情弊的,都提到一旁審問。沒一會功夫,卻又審出近百人來。他們明知皇帝要滅了馮保,不免誘供人犯攀咬馮保的人,朱翊鈞樂得如此,隻苦了殷祥等人忙得四腳朝天。
這搜加審,耗時甚長,宮內一切部門都停了擺,忙到天黑,殿內諸人連晚飯都沒吃。朱翊鈞不為己甚,將沒有查到問題的首領太監們放了出來,讓他們去傳膳的傳膳,管燈火的去管燈火。
殿內的人越來越少,馮保已知大事不妙。但他不得懿旨、聖旨,出不得門,試著跟大漢將軍溝通幾句,卻不得要領。情知自己要壞事,卻無力可施,無法可想,隻能在慢慢黑下來的宮殿內等著滅亡。到現在為止,他還不知道自己因為什麽壞了事,卻不知皇帝如同毒蛇一般,先一步步的在李太後心中注了毒液,並在今天給了他致命一擊。
待太後和皇帝以及王爺、公主等吃過晚飯,宮內已經是燈火通明。陳太後宮中首領太監林小福、李太後宮中首領太監吳又清,皇帝宮中首領太監殷祥對完了賬冊,上前稟告道:“稟太後、萬歲,宮中已經清查完畢。共查出偷盜三百六十七起,涉案一百九十八人、物品一千零貳拾件;查出違禁之物一千四百零一件,其中巫祝之物九件,其他一千三百九十二件,涉案六百八十五人,此處放不下,將人捆了都放在各自住所。”陳太後遲疑了一下,卻沒說什麽。
李太後問道,我等宮中可有人不老實?
林小福與殷祥奏道:“皇爺讓我們交叉查看,除皇爺宮中有個黃門手腳不幹淨外,卻未發現有關礙人等。”
李太後鬆了口氣,道:“若我們這些主子們的屋子裏也有這些東西,這些奴婢卻該死了!”
陳太後道:“可有首領太監的事兒?”
殷祥奏道:“除馮保外,另有直殿監首領太監、內官監首領太監等有偷盜等情弊,其餘的未發現什麽。”
陳太後聽了,問李太後道:“妹妹看如何處置?”李太後道:“姐姐說如何?”她今日有些惱,又有些複仇的快意,忽然懶得思考,就不想出頭了。
陳太後道:“首領太監卻是有各種孝敬的,還貪這些小利,真是不可原諒——”見朱翊鈞要說話,打斷道:“皇帝漸漸大了,再整治這些弊政不遲,如今卻要安靜些——”說完對著殿外一努嘴,道:“如此動靜,就夠大了。”
頓一頓又道:“依哀家看,無論大小,都著實打一頓板子,首領們發孝陵種菜罷了,其餘的都逐出宮。但有兩條,一是被先皇沾了身子的,不可逐出,隻可降等,在宮中做些雜役;另外,巫祝之事,乃宮中大忌,卻要賜死。”又看李太後和皇帝,還是看他們的意思。
李太後仍不言語,看向朱翊鈞。朱翊鈞沉吟道:“馮保是朕的大伴,司禮監首領。皇兒以為,不如免了肉刑,發孝陵罷,也稍存司禮監體麵。另外那些不涉盜、涉巫祝的宮女子,出宮後難免衣食無著,不如由其自便,願留在宮中的降等或罰些苦役,其他的都如太後所言。”陳太後、李太後見他顧全大體,又念舊情,頗感欣慰。朱翊鈞也算是給了宮內苦命的女子和雜役一條生路。
吩咐下去,自有人按照幾位的意見處置。一時之間,滿宮都是板子聲、哭喊聲,那九個存有巫祝之物的宮人,其中包括了隆慶帝曾經寵幸過的一個才人,都得了三丈白綾,將身體掛在一處僻靜的宮殿之中了。待咽了氣,自有人過來驗屍,並送到化人場去。
在黑暗的乾清宮內,馮保已經五內俱焚。耳聽得更鼓聲聲,已交子時,殿中隻剩下他和另外三位首領太監。馮保此時真的相信有一夜白頭之事,因為他雖然看不見,但知道自己的頭發肯定已經花白。他喃喃自問:“為什麽?為什麽?”卻沒人給他答案,宮殿之中,隻有其他三位太監的低聲抽泣之聲,殿外卻靜悄悄的。
馮保不敢動,也不敢喊,生怕打破了這靜謐後,有人衝進來,賜給他一碗酒或是三丈白綾。漸漸的更鼓聲變了,已經四更天。在昨天這個時候,他已經起床,布置司禮監和東廠諸般事項,秉筆、隨堂太監已經圍繞在他的身邊,聽他口述各種命令並遵照執行,以維持這個龐大帝國的正常運轉。如今是誰在發號施令?是張宏嗎?這個狗賊!我馮保詛咒他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