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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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台聽了張伯倫的請求,小眼睛眨了眨,笑道:“你倒是癡情。俺女真最敬重情種了。你說實話,你們兩個是不是以前就相好了?”
張伯倫叫起撞天屈道:“大爺說的什麽話!我就進了古勒城一次,一宿覺都沒在這裏睡過,如何能和三姐兒相好?就是上次來的時候看見了,從此念念不忘——唉,也是冤孽。”
阿台見他激動,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撫他道:“嗯,不必激惱,俺也隻是問問。你要把她贖了,不是不行,她也不值一百斤鐵料錢。不過到底是瑪法睡過的女人,我要問問瑪法。你今晚在這裏住下,我安排三姐兒陪你,明天一早兒我給你準信。”
張伯倫聽了,臉上紅了紅,道:“謝謝大爺!我也不準備明媒正娶,就是當個玩物罷了,若十分為難,大爺也不必勉強。”
說話間,兩人進了古勒城。城中和漢人城池格局類似,但房子什麽材質都有。有泥坯牆的草房,也有原木牆、木板頂的,用石頭壘的房子極少。雖然房子模樣千奇百怪,但排列的整齊,倒不顯得雜亂。
兩人沿著黃土路走到城中心,路過一處木頭房子時,阿台往右努努嘴道:“小奴等就在這裏邊。”
張伯倫聽了心裏一跳,仔細看時,見房子上開了兩個木棍皮索編的窗戶,用個木杆支著,在街上看不見裏麵是否有人。
因天熱,房門上連個簾子都沒有,就那樣敞開著。門口坐著一個老虜,拄著一把鐵刀打盹兒。張伯倫感覺這門像是他曾在老林子裏看到的野獸洞窟一般,大熱天打了個冷戰。
門口地下,放著一個大木盆,裏麵裝著血色的水。阿台在旁邊道:“這拿著肉來的,怕臭了,都扔在盆裏,盡招些蒼蠅。”
說完,邊擺著手趕蒼蠅,邊走上房子門前的木台,一腳把那老虜踢起來。用女真話問道:“三姐兒今天接了幾波人?”
老虜搖搖頭,表示不知,他隻是在這裏收東西,裏麵的事兒不歸他管。阿台聽了,指了指張伯倫叫道:“你跟裏麵管事的說一聲,三姐兒今晚要陪我的兄弟,把她洗幹淨了送到我家。”
那老虜聽了,先問阿台道:“大爺,那肉食誰給?”阿台聽了笑罵道:“我昨天才獵了一頭野豬,你這狗東西不知道?”那老虜才點頭應了。
張伯倫在旁邊看了,暗自心驚。這古勒城雖然如同野獸居所一般,整潔、繁華程度比漢人的大一點的鎮子都不如。
但阿台作為城主之子,叫個娼妓來家居然也要凜遵王杲之命,不敢以權壓人。以小見大,無怪其能成為遼東大患。
張伯倫再次謝過阿台,阿台笑笑道:“你們漢人就是禮數多,你送我那般好東西,我可曾說個謝字。走,到我家吃飯去。”
......
張伯倫懷裏揣的羊皮囊裝著三斤半烈酒,阿台叫了兩個相熟的虜將,背著其他人和張伯倫分著喝了。
古勒城中糧食緊缺,這幾人數月不聞酒味,一邊誇讚張伯倫一邊把野豬肉往他麵前猛遞,生怕他多喝了,用肉堵他的嘴。
一頓飯從申時吃到酉時,日漸黃昏。幾人在阿台家裏院子把酒喝得精光,不但沒有醉意,反倒被饞蟲勾的心情焦躁。阿台和兩個虜將講起春天的戰事,爭得麵紅耳赤。
阿台的夫人,努爾哈赤的堂姐聽他們在院子裏大呼小叫,就挺著肚子從正屋出來給他們泡茶,用大碗裝了,喝著解葷。
此際一陣風來,大家大呼涼爽時,天色迅速昏黑,一片黑雲從北方滾滾而來,一會兒工夫鋪滿了大半個天空。
張伯倫看天色道:“今夜必然有雨了。”阿台點頭稱是,道:“這場雨下來,秋天就到了。”說完,不再說話,隻是歎氣。
張伯倫心知他在擔心什麽,但自己的人設是個行腳商兼莊子管家,就沒接話茬。阿台意興越發蕭索,擺手把飯局散了。
阿台住的房子兩進,前院東側是馬廄,西側有一排廂房。因沒多少磚,房子地基往上半截子都是石頭,靠著窗台往上才用磚壘。也沒有白灰,都是黃泥抹縫,看著就寒酸。房頂上瓦更是少,除了正房用了瓦,廂房的房頂都是用草鋪就。
阿台指著前院西廂一間房子對張伯倫道:“今晚你就住在這裏。”又讓自己身邊的一個小奴去催問三姐兒為什麽還不送來。
等張伯倫謝過了,阿台進了正房,給老婆獻寶去了。張伯倫自行進了西廂房,見裏麵盤著一鋪炕,上麵的被褥都是才漿洗過的,散發著麵粉特有的香味。
他在炕邊坐著,心裏麵一陣陣盤算,思索自己完成任務的前後路徑,又想自己見了三姐兒說什麽。
等了能有小半個時辰,天快黑透時。張伯倫聽門外有人喊,推門就見到了站在一個虜兵邊上的三姐兒。
和自己年前第一次見三姐兒時相比,她模樣變化太大了。年前的少女,盡管身份是王杲的女奴,但身上穿著王杲賞給她的綢緞衣服,臉色紅潤的像是在發光,大大的眼睛裏一直籠著霧氣,藏著謎。張伯倫當時看了一眼,就差點陷進去。
今天的三姐兒圍著一件棉布袍子,上麵層層疊疊的都是補丁。她的臉色蒼白的像是從墳裏剛爬出來,嘴角、臉頰被打的紅腫淤血尚未消散。曾經飽含霧氣的大眼睛幹涸了,裏麵沒有了一絲神采,看著張伯倫時就像個木頭人,沒一點反應。
張伯倫又拿出一包粗鹽,給了送她來的虜兵。拉著三姐兒的手,領她進了屋。
三姐兒呆呆的跟進來,見床上的被褥都鋪好了,就把身上的袍帶解開,裏麵赤裸裸的沒有任何衣物,要往炕上躺。
張伯倫眼淚刷的一下流了滿臉,一把把她抱在懷裏,摸著她的頭發,用極低的聲音道:“三姐兒,還記得我嗎?我是去年來過這裏的張不歸。”
三姐兒這才抬頭,在昏黃的油燈光中仔細打量他,認了半天才認出來,反手又把張伯倫緊緊抱住。
張伯倫低聲道:“三姐兒,我來晚了,你受苦了。”
聽懷裏的三姐兒也用低低聲音回道:“你們總算來人了,奴早就想死了,但老畜生還沒死,我想熬著看他先死......”
張伯倫給她把袍子披上,用手摸著她頭發低聲道:“你知道王杲兵敗了嗎?韃虜七八千人就跑出去幾個,其餘的都被李總兵殺光了,這些都是你的功勞。”
原來,去年張伯倫接了秘密任務,打入女真內部,準備刺探軍情的時候,居然很順利的接近了郎忙子。
在去年年底前,郎忙子要他準備東西,跟著他一起到古勒城送年禮,張伯倫就緊急約見了薊遼局負責情報的千戶劉守有一次。劉守有當時給他一塊玉佩,讓他戴在腰上,要他進了古勒城後不準解下,也不準送人。
張伯倫的任務進行的很順利,當時他和其他虜將的莊園管事就在王杲大會諸將的旁邊屋內飲茶休息。機緣湊巧之下——現在已知是有意為之,四五個管事或出去解手、或有事出門,有一小段時間,屋裏居然就剩他一個。
當時,張伯倫用茶碗扣在牆壁之上,清楚的聽到了出兵破邊的地點,為遼河套內的邊鎮盤山驛。
隨後在夜間的宴席間,管事們不能登堂入室,還在旁邊屋吃飯。三姐兒作為王杲的女奴,在多個房間之間來回端菜、送酒伺候人。在給張伯倫這一桌送酒時,偷偷塞給他一塊小棉布——這小小棉布,改變了萬曆二年遼東之戰的結局。
此際聽張伯倫說王杲的兵都被殺光,三姐兒在他懷裏的肩膀輕輕顫抖,張伯倫沒聽到她的哭泣之聲,隻感覺到自己的肩膀濕了一塊。
聽她用極低的聲音在自己耳邊說道:“咱兩個上炕吧,奴家早就被懷疑了。你來找我,估計也被懷疑上了。”
張伯倫悚然一驚時,霍嚓一聲響,一道閃電把屋子內外照的透亮,他分明看到窗戶紙上顯出一道人影!
張伯倫驚得說不出話來,那人影也隨閃電光消退而消失不見。劈裏啪啦的雨點隨之而降,將古勒城籠罩在大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