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青山劍閣(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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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嘉二十六年春
鍾離啻躺在床上,怎麽也睡不著。他手裏捏著那枚青玉的如意,在燈光下,通體發亮,看著很美。
這是他在淵都,在江南,在淵都,僅存的一點東西了。
鍾離啻就這麽看著這玉,到了天亮。
隔壁的這幾個,看鍾離啻房裏的燈一直沒有熄滅,也都不敢睡,後來實在支撐不住的,便先睡了,到後半夜再起身,兩下調換。
他們這麽輪換著,已經三四日了。這幾日,鍾離啻夜裏都沒關燈,這些人自然不敢去探查鍾離啻到底睡了沒有,又怕自己打呼聲音太響,吵到小王爺,於是看著的人聽睡著的哪個聲音不對,便立刻打醒了,不叫他們打呼出聲。
這些人裏,大多數都是原來王府的人,是看著鍾離啻長大的,如今宗室遭此變故,鍾離啻治理北疆地震非但無功,而且被軟禁在南中,叫這些人也擔心。
天亮,鍾離啻出門,到了隔壁房間門口,敲了幾下。
這幾人感覺呼吸都僵硬了,睡著的也不敢睡了,互相看看,用眼神商量去不去開門,以及誰去開門。
鍾離啻見他們不開門,便也作罷,隻拿著馬鞭到了馬場上去。
馬場上,那女主人正在給馬廄裏的馬添料,順帶放出去了幾匹。
鍾離啻一眼看到一匹紅鬃馬,身子肥壯,四肢有力。於是上前,跳上這馬,便在這馬場上奔跑起來。
這馬原性子烈,猛然被束縛,一時不配合,揚起了前蹄。
鍾離啻拉著馬韁,調整著姿態,防止被摔下去。
那屋裏的幾個,聽鍾離啻走了,便偷偷出門,跟在鍾離啻身後。看見鍾離啻策馬揚鞭,那馬卻不怎麽聽話,好幾次幾乎要把鍾離啻摔下去,鍾離啻都能迅速做出調整,重新駕馭它。
幾人麵麵相覷,覺得自家小王爺在北疆,似乎學到了不少東西。
這馬似乎有些發狂,拚命地跳起來,要把鍾離啻摔下去。鍾離啻一個不穩,便從那馬上跌落。
那馬摔了鍾離啻,便立刻跑到遠處,不再來這邊了。
這幾人看見,想上前,卻又相互阻攔,最終沒敢出現在鍾離啻麵前。
鍾離啻被這馬摔這一跤,脊背著地,感覺五髒六腑都要被震碎了。他想起來,卻發覺渾身疼地厲害,於是便放棄了,隻躺在草場上。
因為躺著,鍾離啻一眼便能看見蜀地的天空,藍藍地,沒有一片雲。天邊的火燒雲蔓延開來,看著似乎要把大地邊緣燃燒起來。
鍾離啻知道,那很遙遠,他並不需要擔心。這時,一隊帶著哨子的鴿子飛過來,在無盡的藍天上盤旋,發出悠長的哨音,空曠,悠遠。
鍾離啻拿手背擦一下方才出的汗水,直盯著那些鴿子。
這時,和那群鴿子附和的哨音響起,這群鴿子便立刻變換隊形,飛往那哨音發出的地方去了。
鍾離啻稍稍轉頭,看見馬場的房頂上,一個不大的男孩,在奮力地吹著哨子,那些鴿子也便隨著哨音飛去了。
一群不自由的家夥,帶著哨子,一輩子為旁人奔波。
鍾離啻想到一輩子,突然覺得生命裏的光,似乎暗淡了許多。
鍾離啻預想過很多次,他來到蜀地,會是件怎樣愜意的事情。
有事時忙忙碌碌,廢寢忘食,無事時虛虛晃晃,閑雲野鶴,也悠閑自在。
如今果然過上了這種生活,鍾離啻再不必想著怎麽麵對明嘉帝,或者一些朝臣,也不必麵對不論江南還是北疆的大族,和他們爭鬥些什麽,來保全自己。
在西南,這裏的一切,都是鍾離啻說了算,小到這家馬場的經營,大到縣官知州的任免,他都做得了主。
他可以白日裏登劍閣,在山頂看雲海,也可以夜裏看西南的星空,看多久都可以。
可是鍾離啻卻覺得,如今唾手可得的這些,他似乎都已經不稀罕了。他手裏拿著的玉佩一直是涼的,就如同他現在的心,也是涼的。
在這一年裏,鍾離啻徹徹底底地領悟了,什麽叫做長大,什麽叫做心冷,什麽叫做孤立無援。
他躺在這馬場上,閉上眼,就感覺自己似乎被什麽力量拽著,往下走,往黑暗裏走,往深淵裏去!
鍾離啻猛然睜開眼,看見天空似乎有些白——是太陽升起來了,天空的藍色便少了些。
太陽出來了,有些毒,雖然這個時節是春季,蜀地的太陽卻似乎能穿透身體,讓人灼燒起來。
鍾離啻拿起手臂擋著有些強烈的太陽,慢慢坐起來。
幾個日夜沒有睡覺,這麽一曬,似乎有些困了。
白晝睡覺的確不是什麽好習慣。鍾離啻想想,覺得還是去睡睡,於是站起來,卻似乎起身太快,眼前發黑,立時便倒下去了。
看見自家小王爺暈倒,這一幫人也再裝不住了,一個個衝上前去,抬胳膊的抬胳膊,掐人中的掐人中,圍了一圈。
鍾離啻並沒有暈過去,隻是方才眼前一黑,有些站不穩,便倒下去了。他這時睜著眼,看這些人拚命掐自己人中,絲毫沒有看見他睜著的雙眼。
不知誰喊了一聲:“王爺醒啦!”
眾人才發現鍾離啻正睜著眼,看著這幫人。
於是掐人中的立刻鬆手了。抬著胳膊的卻還是不敢鬆手,怕鍾離啻摔下去。
鍾離啻看看這些人,慢慢起身,扔掉馬鞭,離開了這裏。
躺著的感覺是很好的。
鍾離啻睡在馬場的床上,感覺自己似乎很久沒有閉上眼睡覺了。
眼睛一閉,睡意似乎襲來,鍾離啻也覺得自己似乎睡眠不足,要補幾天的。
可是閉上眼,鍾離啻便感覺似乎有人掐住自己的脖子,他覺得呼吸不暢,難受得厲害。
於是立刻睜開眼,坐起來,大口喘氣。伸手喝口已經涼了的茶,鍾離啻感覺才好了些。
鍾離啻把手裏的玉捏住,再次躺下。
這次沒有那種可怕的感覺,鍾離啻覺得困頓難捱,這時候便立刻睡了,也不顧外麵是什麽光景。
他最壞的,也就這些時光了。
失去一切,隻留一個空虛的外殼,是明嘉帝給鍾離啻,最後的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