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沐靳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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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嘉三十一年初

    初如雪如今並不懼怕在尋兒麵前說鍾離啻怎樣怎樣。

    這些都是事實。叫尋兒在見麵之前,樹立起對自己父親的基本形象,這很重要。

    因為月兒一開始就對鍾離啻帶著一點敵意,導致他們父女交流、感情培養都多多少少帶著些困難。初如雪並不希望尋兒和鍾離啻之間再產生這樣的隔閡。

    鍾離啻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他有必要維持他身為父親的形象。

    初如雪認為若是尋兒一開始便對自己的父親產生崇拜感,到底比一開始就針鋒相對帶著敵意好許多的。

    而且這兩個孩子這麽多年都生活在明嘉帝和沐靳的高壓下,他們需要一個強大一點的父親,來填補他們心裏恐懼和不安的那一部分。

    所以現在她盡量對尋兒說,你的父親很厲害。

    夜裏,初如雪抱著尋兒,睜著眼睛卻沒有睡覺。

    她如今並不確定沐靳的態度。沐靳今日顯示出來的陰晴不定,叫初如雪覺得不妙。

    大淵王朝國滅,沐靳必然會受到打擊。他向來耳根軟,外臣對他說了什麽,初如雪並不知道。

    唐家向來對她和鍾離啻有些敵意,江南的事情,唐家受到的打擊不小,以唐義那個睚眥必報的性子,這筆賬如今自然就會算在鍾離啻的頭上。

    她如今是來勸沐靳禪位的,唐家必然如臨大敵。若是唐家在沐靳麵前說了什麽,初如雪不敢想象,她和尋兒今晚的境遇會如何。

    今日在城門,初如雪聽到了顧晚燈的聲音,他沒有說話,她也便不先開口。

    所以顧晚燈,初如雪並不依賴。她並不清楚他對這些事情是怎樣的態度,但是她直覺上並不認為顧晚燈能懷什麽好意。

    她承認顧晚燈以前對她好,但是她也不否認,顧晚燈這個人比較陰險。

    初如雪和顧晚燈這麽多年的朝夕相處,她很了解他。

    他能在十幾歲便坐上毒醫世家的家主,憑著的必然不止是武力。

    因為這樣的了解,在當初顧晚燈對她的孩子下手的時候,初如雪並不怎樣驚訝,她隻是有些傷心。

    如今她承認她傷心了,不是因為對顧晚燈有什麽非分之想,而是那個如父如兄的人,為了自己的那一點心思,就對她下毒手。

    這一點,對初如雪來說,是極重要的。

    所以她覺得傷心。

    隻是如今傷心或是不傷心,也似乎沒有那麽重要了。

    因為她已經不在意了。顧晚燈於她,她感激顧晚燈的養育之恩,除此之外,便不可能再有其他了。

    夜裏的風有些涼,消除了白日裏的炎熱,初如雪被從窗戶裏來的這一段風,吹得清醒了些。

    她將尋兒的被子掖一下,慢慢地起身,坐起來。

    這時候正是夜半。初如雪平日裏這時候大都睡了。這些年她沒有那麽忙了,夜裏睡得也多了。

    大抵因為體虛,她有些支持不住熬夜了。如今若是到了半夜裏,除非是極其重大的事情,否則初如雪都是要稍稍睡幾個時辰的。

    這時,初如雪聽到了房頂上的動靜。不大,但是她能清晰地聽見,屋頂上有人。

    初如雪知道那是誰,她甚至能聽見天窗被揭開的聲音。

    想了想,初如雪摸索著,將屋裏僅有的蠟燭熄滅了。

    她看不見,不能去吹,便隻能憑著記憶和感覺,伸手去打滅那燭火。

    房間裏和外麵一般黑了,那麽房頂上便也沒有了亮光。

    初如雪靜靜地坐著,她甚至能聽得見那人熟悉而又均勻的呼吸聲。

    這一幕與去年冬日裏的,何其相似。

    隻是那時候明嘉帝派遣的精兵比現在多,她的處境也比現在艱難。

    房頂上,鍾離啻適應了夜裏的亮度,便能在黑暗裏,看見初如雪坐在尋兒身旁。

    他看得出,她沒有睡,但是似乎已經困了,手支著頭,靠在軟枕上。

    鍾離啻想想,便將瓦片輕輕放回,坐在房頂上。

    初如雪知道鍾離啻在房頂,他是專程來看她的,而且一時半會也不會走。她實在體力不濟,便靠在尋兒的身邊,就那麽睡著了。

    初如雪眯了幾個時辰,便驚醒。這時候尋兒似乎已經早就醒了,在偷偷地在她臉上做這些什麽。

    初如雪感覺到尋兒瘦小的手指在她的臉上畫這些什麽。初如雪笑笑,伸手,準確地抓住尋兒的搗亂的手。

    “尋兒怎麽了?”

    初如雪如今並不需要睜開眼,她便閉著眼,摸索尋兒的小腦袋。

    “娘親,爹爹是不是昨晚又來了?”尋兒的手被抓,便繳械投降,也不鬧了,認真問初如雪。

    初如雪想想,覺得沒有必要在這麽一件小事情上對孩子撒謊。

    “對啊,咱們現在在別人家的地盤,娘親自然得格外小心了!隻是娘親如今不能熬夜,你爹在外麵,守著咱們一整夜。”

    初如雪捏捏尋兒的鼻子。她許久不和尋兒一起睡覺,如今感覺到尋兒在身邊,她覺得很好。

    “那尋兒日後便做娘親的眼睛,夜裏幫娘親盯著,不叫壞人來欺負娘親!這樣爹爹便不必這樣辛苦了!”

    尋兒聽到自己的父親,居然就在房頂上,守著他們一整夜!尋兒激動之餘,到底有些難過,於是義正辭嚴道。

    尋兒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有了這樣的意識,他覺得保護母親和妹妹,成了他的責任。

    初如雪對尋兒的這些變化,並沒有過多的幹涉。他有這樣的責任心,不算是壞事。

    “尋兒真乖!”

    這一日,沐靳照例來看她,還給尋兒帶來些零嘴和玩具。尋兒卻謹慎地看看沐靳,再看看初如雪,沒有拿沐靳的東西。

    “尋兒是不喜歡舅舅賞賜給你的東西麽?”

    沐靳看著尋兒,仍舊保持著微笑。

    他知道,尋兒是介意他對初如雪所做的事情。而且在慢慢接觸過程裏,沐靳發現,尋兒並不是個好哄的小孩。

    他心思很多,而且大都能猜出來大人的想法。

    這麽一串玩具,他看著便想著沐靳要對他怎樣。

    但事實卻是,沐靳並沒有對他怎樣。

    這些日子裏,沐靳從沒有對尋兒紅過臉,甚至是重話都沒有過!

    他每日都叫人送來好吃的零食,和尋兒喜愛的玩具。但是尋兒隻挑揀一些果然好的,並不肯全部拿走。

    如今有了初如雪,尋兒似乎連這點恩情都不要了。

    “尋兒有娘親,不需要舅舅賞賜什麽!”

    尋兒抱著初如雪的胳膊,躲在初如雪身邊。

    初如雪對尋兒的這一舉動,並沒有表示要反駁的意思,她摸摸尋兒的頭,道:“尋兒有娘親,自然不需要旁人來賞賜些什麽。”

    沐靳怔住了——他親耳聽到,初如雪對尋兒說,他沐靳是“旁人”!

    “卻原來,你心裏一直都把我當做旁人!”

    沐靳冷冷地,看著初如雪,道。

    他覺得,他和她,就算是不能成為正常的兄妹,卻也到底不該是“旁人”!

    她如今當著他的麵說,想必是對他,有一些意見的。

    “從我看著初氏一族被殺的那一刻起,我與他,早已經成了陌路。你選擇跟隨他,於我來說,自然是旁人!”

    初如雪淡淡地,不表現出來一點點對沐靳的憐憫,或是他們之間的感情,還有那麽一絲絲可能挽留的跡象。

    “你果然這麽介意這些事情麽?”

    沐靳知道,這是他和她,不能跨越的鴻溝。

    所有的事情,一旦提起這些事情,全部變得不可描述。

    “便是他們都離世這麽長時間了,便是初氏一族已經後繼無人了,便是父皇也已經離世,你也不肯原諒麽?”

    沐靳覺得心痛,他和初如雪,本不該是這樣的。他們擁有一個共同的母親,那是天下最溫柔的女人。

    按理說,他和初如雪,也該相親相愛,是極和美的一家人。

    可是因為初氏一族的事情,她不選擇原諒,他也不能改變這種現狀。

    初如雪覺得可笑:“沐靳,初氏一族,死的不是一個兩個人!那是數千人!你來告訴我,叫我怎麽原諒?”

    “我是該背棄初氏一族宗祠裏的那些冤魂,去和他握手言和,還是丟棄昭仁皇後的信念,接受他的一切,把初氏一族誓死保衛的東西,拱手讓人?”

    “沐靳,我不是你。我隻是個殺伐決斷的冷血殺手!我隻知道,我如今所做的一切,沒有對不起初氏一族!便是我知道,我不是初氏一族的血脈,我身為這個家族的家主,也沒有對不起初家的宗廟!”

    初如雪冷笑:“沐靳,你記得,有些事情,不是時間長了,或者作出這些事情的人不在了,便能抹殺一切的!作出的事情,總得要負責任的!我可以選擇淡化,但絕不原諒!”

    “因為錯的事情,終歸是錯的,便是過了千萬年,它也變不成對的!”

    初如雪說完,閉上眼,將身子靠在床頭,眯著眼。

    尋兒上前,抱著初如雪的手臂,怯怯地看一眼沐靳,又看看初如雪,不敢說話。

    沐靳對這些事情,大抵是想不通的。他不明白初如雪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其實根本的原因,也許隻是他沒有經曆過那些事情,不能切身地去體會到,初如雪當初走過的路,有多麽不容易。

    “所以,你現在,也是在拒絕我,是不是?”

    沐靳想想,拋出最後一個問題,也是最核心的問題。

    這是他來問初如雪的目的,也是他要為大淵王朝做的,最後的努力。

    “若你覺得我說的這些都是在拒絕你,那便是吧!”

    初如雪現在並不想和沐靳理論。這些事情,他沒有經曆,便不知道這裏麵的是非曲直。

    “我常年見不到太陽,如今能得這樣的機會,便要除去曬一曬的。”

    初如雪知道,這時出門去曬太陽,是最好的時候,天不冷也不熱,坐在樹下,聞一些可口的味道,是她這麽多年來,養成的習慣。

    沐靳並不反對,便推著初如雪,出門去曬太陽。

    初如雪拉著尋兒的手,坐在屋外的涼棚下。尋兒在初如雪身邊,蹲在地上畫些圈圈玩。沐靳坐在初如雪身邊,等著她說話。

    “你如今手裏的大臣,都有哪些?”

    初如雪剛說完,便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那是重甲兵移動時,發出的一點鐵甲摩擦的聲音。初如雪當時並沒有怎麽留意,她知道,沐靳對她的監控,向來這樣。

    沐靳剛要說什麽時,卻突然住了口。

    在初如雪沒來得及反應時,她便感覺到沐靳重重地壓在自己身上了。

    初如雪聽得見,是一支箭。

    那東西穿過肉體的聲音,初如雪從未覺得會這樣響,就像是從她的耳邊飛過一般,簌簌有聲!

    初如雪感覺到自己的胸前濕了一大片,而且黏黏的。

    她聞得到血的味道。

    “沐靳?”

    初如雪試圖動一下,卻感受到了沐靳似乎慢慢地動了一下。

    尋兒看著這一幕,嚇得坐在地上,不敢動了。

    “唐……家……小……心……”

    沐靳用盡了最後的力氣,支撐著自己的身子,將嘴唇湊到初如雪,一字一字道。

    “顧……晚……”

    初如雪知道他想說一個“燈”字,卻是沒有來得及。

    “沐靳?”

    初如雪感覺到,沐靳的身子,慢慢軟了下來,癱倒在她身上,最後從她的身上落下。

    她原並不需要沐靳來幫她擋著一箭的。她聽得清楚那箭是從哪裏來的,自然也能知道該怎樣麵對,何況她身邊還有尋兒呢!

    可是沐靳就那麽奮不顧身地撲來,竟是連半點猶豫都沒有!

    初如雪來不及細思,她知道,放箭的人並沒有離開,而是越來越近了。

    “尋兒?”

    初如雪邊聽著這些動靜,便摸索著,要找到尋兒。

    尋兒被嚇得傻了,他看見舅舅就那麽渾身是血地倒在地上,七竅流血,一動不動了,連胸膛上的的起伏都沒有了!

    “尋兒小心!”初如雪大抵聽得出來,又有人放箭了,卻不是向她的方向來的,那便是像尋兒……

    “不!”

    初如雪在反應不及時,聽到了一陣清脆的玉器交撞的聲音。

    鍾離啻一躍而起,一腳將那箭踢偏了軌道,又撲地,抱起尋兒在地上翻了幾下才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