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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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東陽隨內侍進宮, 麵聖前便得了司禮監大太監覃昌、高亮好一頓慰問, 連天子都親開禦口與他說話,這待遇數遍全朝都沒幾個人比得了!
雖然前後都是太監在說,成化天子隻在李東陽謝恩之後說了句“先生來, 題畫”, 但這已經很不錯了。從前他們講經筵時,天子連聽完講經之後該有的一句“先生們吃茶飯”都省了, 每回都是無聲地進,默默地出,神色悶悶地看著他們。
天子不喜,他們這群學士事後都得檢討一番自己講的是否不好,或是說了什麽觸怒聖心的東西,吃經筵都不香了。而今皇上的臉色好看,說話還帶了“先生”二字,頭一次讓他感到自己這個學士頭銜沒白掛。
李東陽驚喜之餘, 也生出一絲希望——天子初登基時也是位英察之主, 複景泰帝名,上慈聖皇後徽號,將英廟時日漸衰落的朝政重拉回正軌。隻是後來宮中婦寺幹政, 阻塞言路,朝中幾位首輔也玩弄權術, 以致滿朝悶悶,諍臣不得近天子……
而今他有了這個機會,亦不怕被宦豎篡改文字, 何不在題跋中略抒己誌,委婉諷勸天子?
他精神一振,隨著太監走到側殿,接過高太監小心翼翼從盒裏取出的卷軸,雙手在書案上推開。
一幅仙宮勝境在他眼前徐徐張開,王母、佛祖立在殿中,向寶座上的玉皇行禮。眾多朝聖賀壽的神仙在雲間瀟灑而行,仙姿飄逸、眼波流轉,幾如要從畫上伸出手來引人進入仙宮。其體態形貌各異,神情宛然若生,仿佛畫師真窺見過靈霄寶殿,天外真仙,並以生花之筆將其落在紙上。
這幅畫兒比世麵上時興的仿崔美人的彩圖更鮮活華美,用色用筆也都獨出心裁,可他卻生生看出了種熟悉感。
這種仿若真人立在眼前的圖畫,他卻曾經見過——不在什麽高官顯爵之家,就在他自己家,他的弟子給了他一本想要寫成院本的文稿畫集。
那卷畫集中的謝鎮撫,就和這畫中的人物一樣生動逼真!哪怕是美豔動人的王窈娘、真正串起戲本的封雲,都沒有這種真實到像要透紙而出的感覺!
這幅畫究竟是誰畫的?
他不禁回頭問高公公,高公公如看自己人一般親切地笑著說:“這是謝鎮撫請人畫來,托咱家敬獻給皇爺的。說起來,這畫兒也算救了三位大人呢。若非畫上神佛保佑,當值的周太監想到惡賊李鞏私改奏疏,皇爺又看著這畫兒想到叫謝鎮撫審案,三位大人的冤屈哪得這麽快就昭雪。”
畫上神仙保佑?
恐怕不是畫上神佛保佑,而是畫外的公公借此機會揭破真相,救了他們吧!
前日他問崔燮是怎麽求的謝鎮撫,他還一口咬定是人家誌慕他們三人,盡力營救的,怎麽竟絕口不提自己還畫出了這麽一幅起了大作用的畫兒呢?!
李東陽對著賀壽圖唏噓良久,起身默默地朝高公公作了一揖,以謝相救之恩。高公公含笑搖頭,淡然地說:“學士收的好弟子,你們在詔獄的時候,他一直四處奔走,求人救你,堪叫咱家羨慕啊。”
是個好弟子。
這弟子為了救他們,全不顧惜名聲,又求錦衣衛,又借著謝鎮撫的路子求了太監。恐怕他們三人出詔獄,實非朝中諸公上本勸動了陛下,真正能能改變聖上改變心意,救了他們三人的,還是內臣之力……
他之前還想著諷勸聖上,重醒明君,可惜此時還不是時候。他就算寫了多少,也寫不到聖上心裏,若再一言觸怒天子,下了詔獄,難道還要讓弟子去求太監麽?
李東陽心中暗哂,將原本欲題的“隻應無逸是良箴”改成了“勉為吾皇讚畫鈞”。
他詩才敏捷,轉眼便作成一首七言律詩,題在畫後。高公公地看著題畫詩,笑得白晰的臉上都皺起了細紋,誠心地誇他:“李學士不愧是當世才子魁首,這畫除了學士,還有誰更合適題?皇爺必定滿意,學士就安安心心地回去,不必再擔心前事了!”
李東陽目送高公公歡歡喜喜地抱著畫去正殿麵聖,隨後得了些寶鈔、彩帛賞賜,便被小太監引出宮。他回首朝正殿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東宮方向,低歎一聲,騎著自己那匹不怎麽神駿的馬飛奔回家。
隻盼著東宮早日成親,國朝將來還可期……
他飛馬回家時,崔燮正跟眾翰林推銷他那錦衣衛大漫畫、大雜劇的設想。因怕光說說不動眾人,還求了師公叫家人去找小崔啟,拿來他畫好的稿子。
崔燮順口跟翰林們介紹了一下:“崔啟是學生看著長大的小兄弟,居安齋少東,極會畫畫,也是畫錦衣衛雜劇的主筆畫師。”
楊廷和訝然問道:“那份院本西涯兄說是你畫的,怎麽又成了他主筆?”
崔燮歎道:“學生其實也能畫幾筆,可如今學業繁忙,哪裏還拿得起畫筆?也就是出出主意,拿石墨筆勾個輪廓,正經勾描上色都是他帶著匠人做的。”
眾人歎道:“讀書人畫畫不過是為了靜心逸誌,若非有意抒懷之作,確乎該交給匠人。”
崔燮道:“他在遷安時就跟著學生一起畫畫,後來回了京又隨家裏西席陸舉人學畫,總算學著了些真本事。”
張房師問道:“你家西席陸舉人,可是那位推廣石墨筆和白板的陸舉人?”
崔燮道:“正是那位陸舉人,諱上博下山的,明年也要科考。陸先生這些日子正精研國子監名師必讀係列,做了許多各位大人出的習題,一向心中感慕大人們對學子的關愛。今日可惜他不在,學生便代陸先生向各位大人道謝。”
提起那套《科舉必讀》筆記,幾位翰林都是與有榮焉,含笑應道:“你家陸舉人也是古直之人,肯為天下讀書人用命的,連工部兩位侍郎都知道他。那些題目既然於他這樣的學子有用,我等自然願意多出。你再要出書,隻管叫你老師來尋我們,我們自然答應。”
崔燮大喜:“國子監幾位博士、助教正商量著要出科舉必讀筆記的五經卷。學生不通《書》《禮》《易》《春秋》,之前也未敢多擾各位大人,既然大人們如是說,往後學生們大膽叨擾了!”
王華笑道:“這學生還有什麽不敢的,再叫他多說兩句,就得逼著咱們也出《翰林名師筆記》了!”
崔燮頓時充滿敬意地看著他。幾位翰林看著他的神色,又看看含笑搖頭的王華,都大笑了一場。
王華笑罷卻歎了一聲:“李學士的弟子,十八、九歲就上了龍虎榜,有令天下人讀書明理的心誌。我那劣子也十五了,卻不肯安心讀書,成日家去通政司上疏獻平韃靼策,還要請旨領兵去北方……”
他苦笑了一下,看向崔燮:“我聽你老師說你會教弟弟,還帶了兩個小學生,都教得知上進了。我那不肖子也交給你,你替我管教管教他,你肯不肯?若能管老實了,我就給你寫本科舉筆記。”
人家監生把兒子交給舉人教,圖他這個老師比親爹學曆高一檔,這翰林跟著湊什麽熱鬧啊!
崔燮隻能幹笑。
王華倒有些認真,看著他說:“我聽說你還會些武術?小兒守仁也愛騎射,尋常老師都有些管不住他,你卻是一定能管住他是不是?”
守……仁?
王翰林的兒子,名字叫守仁……他不就叫王守仁嗎?
是曆史書上的那個王守仁?創立了心學的王守仁?平了寧王反叛的王守仁?那個名垂後世的聖人王陽明?
媽呀!他之前還說王華這個狀元在曆史上沒什麽名氣,感情人家自己沒做什麽大事,可是直接生了個聖人兒子啊!
崔燮幾乎控製不住自己臉部的表情,咬著牙努力收斂麵部肌肉,盡力露出了一個正經的笑容。
他搖了搖頭,強壓著顫抖的聲線說:“學生不過是個平常人,蒙學中齋長不棄,托付二子,其實並非因我能教他們什麽,隻是用我收束收束他們的散漫性子。守仁兄有宏才大誌,奈何以庸常人的法子管束他?大人隻管放手由他做,這樣一個少年就有靖平天下之誌的人,將來必成大器!”
豈止成大器,還得成聖人呢!
哪個穿越者不樂意收聖人當弟子,跟著鍍一層金?可他真怕自己會改變曆史——他拜了李東陽做老師,小蝴蝶的翅膀就把李老師扇進詔獄了,險些讓他止步翰林。
萬一收下王陽明這個聖人當弟子之後,因為自己的教育方式不對,把他的天才思想和功業蝴蝶沒了怎麽辦?他能對得起未來的王學門人,對得起陽明山的房價,對得起數百年後靠研究王學吃飯的哲學家和史學家們嗎?
崔燮趕緊把王大人危險的思想糾回來,順便暗搓搓地跟王聖人稱兄道弟了一把,爽得心尖兒都顫。
王華笑道:“你誇他也誇得太過了,小兒哪有什麽誌向,不過是貪頑罷了。”不過當父親的聽著兒子被人這麽誇獎,也是與有榮焉,笑著說:“你過譽了,小兒輩懂什麽。回頭我叫他來見見你這位兄長,從你這裏學些斯文穩重。”
崔燮滿麵笑容,得寸進尺地再占了王聖人一聲便宜:“學生也盼著能與守仁賢弟會麵。”
正說著閑話,外頭便接著傳報,崔家的車子到了。眾人都沒想到他能來這麽快,忙叫李家家人直接引著他進到院裏見麵。
崔啟進門時腿都是軟的,大冷天地急出了一頭汗,雙手捧著盛畫的紙盒,打開露出盒裏一疊圖畫。
他幾乎是一聽著傳信便緊趕著回了崔家,到家翻出盛畫的盒子,又飛一般地乘著車趕過來。路上顛得他全身骨頭都要散了,惟獨懷裏的畫抱得珍重,下車時還是蓋得嚴絲合縫的,沒受半點兒磕碰。
崔啟跟著崔燮多年,國學生和錦衣衛都見遍了,也算是見過世麵的人,卻也沒見過這麽多翰林——連崔燮都是托了老師的福,頭一次差不多見齊了《王窈娘琵琶記》的編劇們。是以他進門連頭也不敢抬,雙手捧著畫兒遞到崔燮手裏,低著頭躬著背就要退下。
崔燮一手拉住他,叫他站在自己背後,起身拿出畫稿,用一把竹尺壓在畫稿右側,左手一頁頁翻開,請眾翰林看畫。
最初幾頁都是人物設計稿,畫麵都是細細勾描上色的,人物獨立於畫麵當中,右上角寫著名字、身份,頭一頁便是錦衣衛鎮撫使謝瑛……連著好幾頁都是謝瑛。
與他同姓的謝遷不禁問道:“都是謝鎮撫的畫麽?李學士與兩位翰林的呢?”
……還沒畫。
李老師長得不大上像,楊禦史、劉禦史長得也就算中平,性格也還沒挖掘出特色,還是不要太還原,直接改個舞台妝,讓漂亮演員人工美顏好了。
他淡定地翻過一幅又一幅謝鎮撫圖,露出底下十四所千戶的人設圖,講解道:“這些人物是當初學生看世麵上錦衣衛雜劇太多太亂,有損諸位大人的才子聲名,想將其統合為一,設好錦衣衛的形象,預先畫出來的。隻是十四所千戶的衣著相同,形象實在難區分開,學生為著能使其外形有差別,也為著寫當世之事究竟不穩便,索性將人物安到唐朝。”
的確是形象多變,個個兒鮮明,不過大唐沒有錦衣衛啊。
崔燮淡定地說:“不要緊,略改一改,百姓們看著眼熟,更親切。反正是匿名寫戲出書,沒人找得上咱們來問。”
幾位翰林不禁失笑,圍在桌邊看他設計的十四位千戶的圖樣,以及畫麵旁廖廖幾筆寫出的“性如烈火”“足智多謀”等性格,邊看邊問:“一出戲裏寫得下這麽多人麽?”
“這盔甲是哪一朝的?怎麽這件袍子又像是魏晉的衣衫了?”
“這人物畫得可比我見過的巡街千戶好看多了,當時我記著他就是瘦些,沒這麽白皙風流……”
看完了十四位千戶和封雲、王窈娘夫婦的畫像,底下便是已畫好的連環畫圖頁,上有圖,下有字,一張張畫就如一幕幕戲般流暢地講述著安千戶解救被拐少女,謝鎮撫在結案後又發現蛛絲馬跡,令眾千戶各自出門調查的故事。
眾翰林們也有看過這出戲的,有的會心一笑,有的卻執著地問:“這畫兒上講的是數月前的故事了,和奏疏案接不上啊?怎麽不直接畫李學士與二翰林?”
楊廷和笑道:“不然,還是和衷考慮的周到。那奏疏案才剛過去,若現在就寫出戲來,皇上與朝中諸公立刻就看出不對了。倒不如先按和衷這畫稿編幾出無關的戲,等過些年月,這案子的風波淡了,咱們再把它推出去。”
“介夫說得不錯。”院門外忽然響起一道清朗又熟悉的聲音,眾人回頭望去,隻見李東陽大步邁進院中,臉上帶著幾分晦澀難言的神情,深深盯著崔燮。
“李某就這麽一個得意弟子,他會畫畫,愛排戲,我這做老師總得支持。來日少不得還要請諸位大人一同幫著他做了。”
他將“畫畫”兩個字咬得重重的,朝院內眾翰林,與站在眾人身後,正扶著竹尺和畫紙的崔燮拱手行了一禮。
崔燮手忙腳亂地扔下畫,連忙側身避讓,又上前給老師請安。李東陽托著他的兩臂扶他站起來,不肯受他的禮,還拍了拍他的胳膊,深深看他一眼。
與學生無聲交流一翻,轉頭又朝著楊廷和笑道:“介夫賢弟,我們師徒隻怕是要賴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