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一章 中年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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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老先生可不管他內心作何想法,直接轉頭看向一旁的持戒童子,說道:“孔明,去,把我書案下的那個匣子拿出來。”
聞言,孔明頓時瞪大了眼睛,一臉的不可思議,“先……生,這可使不得啊。”
他從很小的時候就跟在袁老先生身邊,迄今為止,都已經有十多個年頭了,林震南雖然不清楚袁老先生的過往,可是作為袁老先生身邊最親近之人,也是這些年來,唯一一個無時無刻不陪伴老人家左右的人,孔明很清楚那個匣子裏的東西對於袁老先生的重要性。
如果不是因為匣子裏的東西,袁老先生也不至於淪落到現在這幅模樣,他本該有一個繁花似錦的前程,他本該有一個萬人矚目的身份。正是因為匣子裏的那個東西,讓他失去了這一切,失去了原本屬於他的那份榮耀,讓如今的他變成了一名不被任何人所熟知的學堂先生,因此這麽多年來,袁老先生一直把那個匣子存放在自己書案下的暗格裏,一方麵是提醒自己曾經犯下的過錯,懺悔過失,另一方麵也是用它來鞭策自己,希望終有一日能夠再次得到師門的認可,重返師門。
同樣是匣子裏的那個東西,使得原本意氣奮發的他,如今喪失了鬥誌,隻得安於現狀做一名默默無名的老人,整日沉迷於那些繁瑣可笑的文字當中。
至少,在孔明心中是這樣認為的。
想當年,袁老先生失意時,多少人都毫無眷戀的離開了他,而當時僅僅隻有四歲的孔明卻義無反顧的留了下來,鞍前馬後的照顧著他的起居生活。主要是因為兩個原因,一是感念袁老先生當初對他的大恩大德,另一個原因則是在他心中始終覺得終有一日,袁老先生還會重新化龍,一飛衝天。
因為他所認識的袁老先生是驕傲的,想當年,江湖多少豪傑,又有幾人可入得了他的法眼?可自從方麵那件事之後,他似乎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再也沒有了當初的雄心壯誌,反而像是被現實磨平了棱角一樣,逃到了這座陌生的城池,靜心研究起了文學之道,更離譜的是,他居然在這裏開設起了學堂,而且還是分文不取穩賠不賺的營生,專門給那些求學之人講起了文學知識與書本上的大道理。
這一切的一切,都讓它大惑不解,在他看來,袁老先生這種舉動,百害而無一利,常言有道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袁老先生的這個舉動,讓他們原本就拮據的生活曾經一度達到了饔飧不繼的程度。
原因很簡單,雖然那些被袁老先生招收進學堂的富家子弟專門有人送吃送喝,根本看不上他們“學子苑”那清湯寡水的吃喝,但是他們當中不乏一些出身貧苦之人,這些人基本上沒有什麽要求,能夠果腹就行,因此,別說是嫌棄了,他們恐怕巴不得天天待在“學子苑”,免費吃喝。
盡管袁老先生對於這樣的樂此不彼,但畢竟多一個人就多出來一張口,袁老先生本就做的是不賺錢的營生,如果不是他當年風光是,多少手裏攢了一點銀兩,恐怕他們二人早就橫死街頭了,那裏還會走到今日?
雖然他手頭積攢了些許銀兩,但是也經不起這樣的折騰,所以學堂開設了沒多長時間以後,就被花銷的分文不剩了。最困難的時候,他還跟著老人家幹過沿街乞討行當,而最早那些所謂的學子們,眼看著“學子苑”日漸衰落,非但沒有人願意伸出援助之手,反而是一個個跑了個一幹二淨,就連那些出身貧苦之人,大概可能也覺得往後的“學子苑”再也沒有了可供他們吃喝的資本,也跟著跑了。
那個時候,估計壓根就沒有人覺得袁老先生此種行徑有多高尚吧?或許在他們所有人眼中,他隻不過是一個人人可騙的傻子而已,連個好人都算不上。
孔明看不過眼,想要讓袁老先生去跟他們討個說法,可是袁老先生卻搖頭說無礙,也沒有那個必要。他還告訴孔明,這個世界能夠用金錢與物質換來的教訓都是值得的,無論花多少錢都值得,他們那些人自以為是平白無故得到了別人或許一輩子都不可能得到的利息,殊不知他們自己卻失去了自己身上最寶貴的東西,那就是人格與底線。
當時的孔明還小,對於他的這些大道理不甚明白,隻覺得他可能是因為遭受到的打擊太大而變的瘋癲了,也沒有把他的話當作一回事,他隻是痛恨那些曾經受到過袁老先生恩惠之人,痛恨他們非但不懂得知恩圖報。
可袁老先生還是一如既往的往學堂招收新鮮的血液,雖然他自己過著乞丐一樣的生活,但隻要是進了學堂的晚學後輩,他都會盡可能給他們最大的幫助,在教學上也是一絲不苟,從不藏私。
孔明不知道,他如此堅持的意義到底何在?他不懂,也不想懂,因為在他眼中的先生實在是活的太累。
曾經有很多次,孔明都捫心問過自己,先生難道就這樣放棄了嗎?他難道真的因經受不住那些打擊,選擇了自暴自棄嘛?可當他看到老人每每有閑暇時間,就會拿出書案下的那個匣子仔細端詳的時候,他又覺得是自己多想了,袁老先生心裏明顯還沒有放下那些讓他心痛的過往。
就這樣,他們一老一少,舉步維艱的堅持著,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沒過多長時間,袁老先生的“學子苑”終於迎來了質的改變,而這一切還得從主動尋來“學子苑”求教的一個人說起。
直到現在,孔明都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但他那個僵硬的笑容早已深深印在了他的心中,而且有一點他可以肯定,那就是那個人跟眼前這位如今姑蘇城名副其實的掌控者林震南絕對有著不淺的交情。
孔明記得很清楚,那是十年前一個深冬的傍晚,天空中飄著晶瑩剔透的雪花,地麵上堆積起來的雪花已經淹沒了原本的青石板,重新鋪設出一條皚皚大道,人行走其上,它就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似乎實在抗議,又似乎是不承其重。
那一日,天氣格外寒冷,所以袁老先生早早就結束了當天的課學,遣散了為數不多的幾名學子。因為當時的“學子苑”已經供養不起任何一個多餘的人,所以,當時那幾名慕名而來的學子,沒有一個人是能夠留在學子苑共餐的,他們基本上都是早晨從家裏帶了食物來到“學子苑”聽袁老先生講學,而傍晚又從“學子苑”行至家中就寢,如此來回奔波。
送走了他們,關上“學子苑”破敗不堪的單扇木門,袁老先生靜靜的站在“學子苑”唯一的茅草屋前,任由調皮晶瑩的雪花攀上他的肩頭、蒼發甚至是眉毛,他都渾然不覺,似乎他那粗布單薄的衣裳,足以抵禦這讓人瑟瑟發抖的嚴寒。
身形瘦小的孔明站在他身旁,蜷縮著身體,雙手死死的插在衣袖間,由於過度的寒冷,他的牙齒一直都在不停地打顫,他不知道袁老先生在想些什麽,他隻知道他的眼睛一直望著狹小的院落裏,素白雪地上幾個學子離開時留下的,一串淺淺的腳印。
由於過度的寒冷,他都已經忘記了時間,也不知是過了多久,“學子苑”那上下都漏風的木門突然被人敲響。
“咚、咚、咚!”
聲音不輕不重,剛好傳進孔明快要被凍的發僵的心裏。可能是來人害怕用多了力氣會將那原本破損不堪的木門給敲散架,也可能是他怕聲音大了會驚擾到院落裏沉思的老人。
孔明猛然一個激靈,也不知是因為天氣太冷,還是突如其來的聲音讓他受到了驚嚇,他抬頭看了一眼袁老先生,隻見他正巧在朝自己點頭。
得到了先生的準許,他急忙跑去開門,大概是因為站的時間太久的緣故,一抬腳他才發現自己的腿異常僵硬,猝不及防之下,他差點摔倒在地,好在他早已習慣了這種挨餓受凍的生活,很快就調整好了步伐。
一個箭步邁出,很快他那瘦小的身體就來到了“學子苑”的大門前,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錯覺,停住腳步之後,他突然覺得這一次奔跑的時候,要比之前任何一次跑路都讓他適應,他的內心深處甚至無比渴望在此刻,來一場酣暢淋漓的跑躍。
袁老先生在茅草屋前看著他有些愣然的瘦小身體,突然覺得鼻子一酸,他知道小孔明這是身體實在太冷了,所以異常渴望借助運動來暖和暖和身子。
這就在這一刻,他內心突然對自己的堅持出現了一絲猶豫,自己苦點累點沒什麽,可是小孔明呢?他還隻是一個孩子,難道就讓他一輩子這樣跟著自己,或者食不果腹、衣不遮體的生活?自己能夠一直堅持下去,可是他能嗎?
袁老先生不知道,他隻知道這個孩子跟著自己已經受了太多太多的苦,遠比任何一個人同齡人要辛苦百倍千倍。
同樣是在那一刻,他心中突然升出了實在不行的話,就關了“學子苑”的念頭。
孔明哈著氣搓了搓凍的有些麻木的雙手,打開大門。
門前站著的是一位神情冷峻,模樣魁梧,身披乳白色貂裘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的左半邊臉上帶著一個銀白色的麵具,他見到小孔明,先是稍稍愣神,緊接著微微一笑,“小朋友,請問,袁先生在家嗎?”
他表現的很和善,笑容卻有些僵硬,大概是平常很少微笑的原因吧。
可能是由於他看到孔明的小臉蛋已經被凍的有些發紫,亦可能是因為他不忍看到小孔明在這麽冷的冰天雪地裏,穿著如此單薄的衣裳,說話的同時,他一把扯下自己身上那件幹淨的如同天空中雪花一般的乳白色貂裘,蹲下身來,輕輕披在了孔明身上。
可是由於孔明的身體過於瘦小,他那件貂裘披在孔明身上以後,居然有一半被拖在了素白的雪地上。見此情形,孔明如同受了驚嚇一般,連忙手忙腳亂的把拖在雪地上的貂裘拽了起來,死死的抱在了懷裏。
孔明眼中已經急出了淚花,他雖然從來都沒有接觸過如此暖和的貂裘,但是走街串巷的時間久了,他的眼力見並不差,自然一眼就能看的出來,中年男子這件乳白貂裘絕對不是凡品,肯定異常名貴。如此名貴的一件貂裘,如果是弄髒或者損壞上丁點的話,就算是搭上他這條性命,也不見得能夠配得起。
中年男子看著孔明不知所措的樣子,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心中的擔憂,他突然感覺眼眶有點澀澀的感覺。
於是他輕輕撫了撫孔明的肩膀,開口安慰道:“別怕,這件衣裳是叔叔送給你的,就當是給你的見麵禮了。”
“進來說話吧!”
這時,院落裏傳來了袁老先生淡淡的聲音,中年男子拍了拍孔明的肩膀,起身走進了“學子苑”,隻留下眼中含淚的孔明,怔怔地立在原地,看著中年男子的背影,半天都沒回過神來,直到中年男子與袁老先生走進了茅草屋為止。
那一夜,他們三人誰都沒有睡覺,中年男子與袁老先生在茅草屋內暢談了一宿,孔明則在茅草屋外,裹著中年男子贈予他的那件乳白色貂裘靜坐了一夜。
雖然那一夜,天空中零零碎碎的雪花從未間斷過,但是坐在茅草屋前的孔明卻一宿都未曾再感覺到一絲寒冷。
他的心是暖和的,前所未有的暖和。
第二天初晨的時候,睡意朦朧的孔明還特意瞄了一眼身後的茅草屋,見屋內依舊燭火通明,他就知道中年男子與袁老先生一定相談甚歡,雖然他不知道一夜時間,他們都談了些什麽,但是昨夜一宿,茅草屋內都會時不時傳來袁老先生爽朗的笑容。
他也不知道中年男子是什麽時候離開的,因為袁老先生送中年男子離開的時候,發現他已經靠在茅草屋外的柱子上,沉沉睡去了。
那一覺,孔明睡的很沉,也很香,他從來都沒有睡的如此踏實過。那一覺,他整整睡了一天的時間。(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