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許太醫起著藥箱準備下車，想了想，又從旁邊拿起一本書放到藥箱之上。

    &esp;這是昨日有人托他帶上的《鐵麵將軍平蠻記》，當時他們已經出發了，對方騎著馬一路追了過來。

    &esp;送書那人身量挺高大，隻是臉長得比較普通，扔進人堆裏根本找不著。

    &esp;這不，才一晚上過去，許太醫已經不記得對方長什麽模樣了。

    &esp;一路上許太醫把書翻開看完了，對戲文中的大將軍印象頗深。

    &esp;可等許太醫帶著書和藥箱被引入內室，看到的卻是個行將就木的枯瘦男人，全無戰場上的威風凜凜。

    &esp;在傷病與生死麵前，再威武的大將軍也神氣不起來。

    &esp;許太醫早已看慣生死，此刻卻無比希望能夠治好這位病人。

    &esp;他們大宋的狄將軍，不該就這麽無聲無息地死在病榻之上！

    &esp;許太醫胡子抖了抖，二話不說把《鐵麵將軍平蠻記》扔到一邊，捋起袖子上前給狄青看病。

    &esp;在治病方麵，大將軍也沒用，他老頭子說了算！

    &esp;狄青之子狄詠帶著兩個弟弟在家中侍疾，見許太醫氣勢洶洶，不由自主地生出幾分警惕來。

    &esp;倒是排行老四的狄諫眼尖地看見了許太醫扔到一邊的書，偷偷撿起來看了眼。

    &esp;狄諫一下子愣住了。

    &esp;這書講的是他們爹爹的故事嗎？

    &esp;狄諫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哥狄詠的衣擺，把書遞給了狄詠。

    &esp;狄詠接過書，定定地看著上頭寫著的《鐵麵將軍平蠻記》七個大字。

    &esp;這出戲他沒機會去看，書也沒看過，不過聽人提起過這一茬。

    &esp;他父親也知道此書，時常撫膺長歎，說此書也算是禍源之一。

    &esp;武將名聲太好，未必是好事。

    &esp;想想唐太宗出了名的善待功臣，李靖、程咬金、尉遲敬德等人不還是頻頻自汙以求善終。

    &esp;真正天真到相信皇帝會永遠無條件信任自己的，大多死得挺慘。

    &esp;對於君王來說，手底下的武將太過於高大全，反而會讓他們心生猜疑；反倒是那些個有點小缺點的，看起來更加可愛，更加值得信賴！

    &esp;許太醫來陳州為什麽帶著這樣一本書？

    &esp;狄詠的目光落到了病榻上的狄青身上。

    &esp;希望這位許太醫，是真心來給他父親治病的吧。

    &esp;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隻求這次來的不是雷霆！

    &esp;許太醫在陳州住下了。

    &esp;每日一早，許太醫就叫人煎藥，杵在塌邊盯著狄青喝完。

    &esp;到太陽高高升起，他便叫狄詠他們扶著狄青外出走兩步，說是有助於恢複。

    &esp;狄青在院子裏轉圈時，許太醫也搬了張杌子坐在廊下盯著看。

    &esp;小老頭兒不說話，就那麽坐著，麵色竟有種不怒自威的威嚴。

    &esp;要是許太醫殷殷叮囑，狄青可能還要在心裏琢磨來琢磨去，偏許太醫什麽都不說，直接給他安排事兒。

    &esp;狄青每天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壓根騰不出空來思考別的，身體竟真的一天天地好轉了。

    &esp;狄詠喜不自勝，拉著許太醫的手再三感謝。

    &esp;許太醫說道：“不必謝我，治病救人本就是醫家本分。”他長歎一聲，對狄詠說道，“我臨行前見著了托人寫《鐵麵將軍平蠻記》的小孩，他請求我一定要好好為狄將軍治病。他還對我說，這出戲本是用來平抑蜀地流言的，若是沒了狄將軍，往後再有流言該用誰的威名去將它壓下？我自小學醫，不懂什麽大道理，我隻知道我們大宋的狄將軍不能死在我手底下，我不能讓我的兒孫與徒子徒孫提起我時，隻想起我沒能治好狄將軍。”

    &esp;狄詠三兄弟不由問起許太醫所說的小孩是誰。

    &esp;許太醫據實以告。

    &esp;狄詠默默地在心裏記下了“蘇輅”這個名字。

    &esp;許太醫到底是太醫局的人，既然狄青身體已經好轉，他便不再多留，跟著趙禎派來的使者回京複命去。

    &esp;狄詠接替了許太醫的監督工作，每天盯著狄青喝藥以及轉圈。

    &esp;到狄青可以輕鬆下地時，狄詠才與狄青說起蘇輅之事，並把《鐵麵將軍平蠻記》掏出來呈給狄青：“爹，孩兒看過了，這戲文寫得極好，在孩兒心裏，您便是這樣的英雄人物。”

    &esp;狄青自從得了文彥博那句提醒，就一直把過去兩年的事翻來覆去地想。起初聽說蜀地流行起關於他的戲文時他還沒在意，後來經文彥博那麽一說，他便覺得這出流行甚廣的新戲說不準也是他的催命符之一。

    &esp;他心裏是這樣想的，在察覺自己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時也把這些事情掰碎了給狄詠講。

    &esp;他大兒子愚鈍，小兒子天真，隻有老二最為出色，他想著要給狄詠交待交待，好叫他心裏有個防備，千萬不要再重蹈他的覆轍。

    &esp;前段時間狄青到鬼門關外走了一遭，如今再拿到這本《鐵麵將軍平蠻記》，心情反倒是平和了不少。

    &esp;他是識字的，當初他在範相公手底下時，範相公曾讓他多看看史書和兵書，他一直牢記著範相公的諄諄教誨與知遇之恩。

    &esp;隻可惜範相公已經不在了。

    &esp;慶曆新政被罷之後，範相公輾轉鄧州、杭州、青州多地，最終死在前往潁州赴任的路上，當時範相公已經六十四歲了，仍是從北到南又從南到北地來回奔波。

    &esp;一直到死，範相公都沒有真正灰心過！

    &esp;他如今不過四十九歲，離開封府也才不到兩百裏遠……

    &esp;狄青在狄詠的注視下翻看起《鐵麵將軍平蠻記》來。

    &esp;不得不說，這出麵向廣大百姓寫的新戲用詞淺顯易懂、詼諧幽默，連狄青看了都覺得其中人物栩栩如生。

    &esp;就是，不太寫實。

    &esp;狄青看完裏頭那個把葷段子說得活靈活現的副將，忍不住對狄詠說道：“你劉叔哪有這麽利索的嘴皮子，他見了女人說話都哆嗦。要不是這毛病，他也不會光棍到四十歲了！”

    &esp;狄詠聽狄青這麽打趣，心中萬分高興。他說道：“前不久劉叔不是成親了嗎？”

    &esp;狄青說道：“那是人家對他霸王硬上弓，他才不得不從了。”

    &esp;見狄青難得有了閑談的興致，狄詠便順勢與狄青聊起許多軍中之事。

    &esp;狄青講了半天，最後起身摸著自己的戰刀歎著氣說：“真想再回去啊。”

    &esp;狄詠鼻頭一酸，說道：“爹你肯定能再回去。”

    &esp;“不，我回不去了。”

    &esp;狄青在刀前佇立良久，抬手取下刀遞給狄詠。

    &esp;“韓稚圭曾對我說，東華門外唱名者方為好男兒，可我還是希望你替我帶著它再到沙場上去看看。”

    &esp;狄詠接過狄青遞來的刀，隻覺手中沉甸甸，心中也沉甸甸。

    &esp;“您放心，我會的。”

    &esp;狄詠認真應道。

    &esp;此時許太醫已經回到太醫局。

    &esp;他已經梳洗了一番，看起來精神奕奕，旁人問起狄青之事，他便說“快好全了”。

    &esp;等瞧見底下的學徒哭喪著臉來相迎，許太醫有些疑惑：“怎麽了？”

    &esp;學徒說道：“您可算回來了，林醫官給我們出的題太難了，我們這些天頭發都快掉光了，還沒把題做完！”

    &esp;當老師的，怎麽可能會覺得題難有錯？

    &esp;許太醫板著臉教訓道：“你若是學通透了，豈會覺得難？”

    &esp;學徒馬上要擠出來的眼淚都被噎住了。

    &esp;許太醫想了想，順口交待學徒去資善堂那邊與蘇輅報個信，就說狄青已經沒大礙了。

    &esp;麵對許太醫的吩咐，學徒隻能乖乖應下。

    &esp;得了，不僅沒能賴掉功課，還添了個跑腿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