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蘇輅一行人在寨子住了第三宿，翌日便出發沿著北邙山前往洛陽。

    &esp;北邙山不是一座山，它和許多名山一樣由主峰和諸多延綿的側峰組成，裏頭有著許多名人墓葬，比如呂不韋、劉秀、陳後主、李後主等等。

    &esp;聽當地人介紹，杜甫墓和顏真卿墓也在這邊，蘇輅先帶小翠去給顏真卿給她的書法老師顏真卿拜祭了一番，給她的筆頭開開光；又代替他老師王安石去杜甫墓前緬懷了一番，熱心地給這位大詩人的墓除了除草。

    &esp;一行人這麽尋幽探秘，沒人嫌辛苦，倒是對北邙一帶多了幾分了解。

    &esp;這麽多有名的人長眠於此，怪不得大家都來這邊遊春踏青、談詩論文，必然是想好好感受前人的風韻！

    &esp;一行人從杜甫墓前離開，正商量著要不要直接到洛陽去，就見前頭有棚屋三五間，有個身穿皂袍的中年文士負薪而歸。

    &esp;中年文士手拿竹杖，頭戴鬥笠，分明是山野之人的打扮，卻給人一種與眾不同的氣息。他本隨口唱著曲兒，遠遠見到蘇輅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走來，立刻住了嘴，抬眼打量著蘇輅幾人。

    &esp;趙仲鍼見對方明顯是位隱士，登時又來勁了。

    &esp;他已經給蘇輅帶歪了，見著人就想主動搭訕，此時自然是三步並兩步地邁步向前，誠懇地說道：“我們一行人一路走來沒處歇腳，如今又渴又累，不知能不能到先生屋中稍作歇息、借幾碗茶解解渴。”

    &esp;中年文士說道：“無妨。隻是山野之地沒什麽好茶，都是些山中野茶，你們怕是喝不慣。”

    &esp;一行人跟著中年文士入內，中年文士便招呼家中弟子煮茶待客。

    &esp;兩邊坐下一聊，蘇輅便知曉這人名叫邵雍，聽著挺耳熟的，就是想不太起來。

    &esp;既然想不起來，應該不是什麽重要人物吧。

    &esp;蘇輅心大地想著，跟其他人一起品嚐起野茶的滋味。

    &esp;邵雍的話沒摻假，這絕對是從山上隨便采來的茶，入口苦得很，蘇輅淺嚐一口就擱下了，倒是趙仲鍼他們不好意思地喝了半盞，喝得自己直皺眉。

    &esp;蘇輅見張菀柔也皺著眉喝了一大口，趁著別人不注意偷偷塞她一顆糖。

    &esp;“……”

    &esp;張菀柔接了糖，沒有吃，因為那太失禮了，那不是當麵嫌棄別人的茶苦嗎？

    &esp;蘇輅沒這個心裏障礙?自己剝了顆糖送嘴裏?這是臨行前芸娘按他的吩咐做的，糖裏摻了點薄荷?有提神醒腦、保持口氣清新的功效?每一顆還有獨立包裝，攜帶起來非常方便。他自己不帶錢?荷包裏就裝著這玩意，方便茶餘飯後吃上一顆。

    &esp;蘇輅吃完糖?才發現其他人都幽幽地看著自己。

    &esp;蘇輅直言不諱：“這茶太苦了?我喝不習慣。”他又掏出一顆糖送給邵雍，“這是我們家自己做的糖，邵先生您嚐嚐看！”

    &esp;邵雍聽他直言茶苦，不以為忤?反倒覺得這小孩挺特別。人與人之間往來?最要緊的是能坦誠相待，最難得的也是坦誠相待，一盞茶而已，苦就是苦，喝不慣就是喝不慣?非得裝模作樣，活得未免太累了。

    &esp;邵雍笑著接過糖?剝開塞入嘴裏，隨著那淡淡薄荷味在嘴裏散開?他頓時精神一振。

    &esp;提到吃的，蘇輅話就多了?順勢給邵雍介紹了一番?說這薄荷味道凜冽?撒上一把種子在籬笆底下種上一片，到夏天時隨手摘下幾片，不管是做飲子還是調味都很不錯，煮羊肉時尤其適合用來去膻。

    &esp;邵雍當然知道薄荷，這東西以前又叫蕃荷，記在《新修本草》之中，屬於可以入藥的草藥，有清熱利尿、發汗行氣之效。

    &esp;隻是沒想到薄荷還能有這麽多吃法。

    &esp;經蘇輅這麽一講，邵雍頓時覺得自己的籬笆底下缺了一叢薄荷。

    &esp;蘇輅一打岔，其他人說話也放鬆了不少。

    &esp;察覺邵雍頗為博學之後，趙仲鍼立刻積極發問，請教了邵雍許多問題。到了飯點他還依依不舍，叫人去附近買菜買肉，在邵雍家吃了頓飯才走。

    &esp;趙仲鍼和蘇輅感慨：“想不到這山中還藏著這麽有學問的人。”

    &esp;蘇輅倒是不覺得稀奇，笑著說道：“我看我老師到了地方上，頭一件事就是去請隱居的高人們出山，他在鄞縣時還湊出了‘慶曆五先生’，可見這樣的隱士是很不少的！”

    &esp;聽蘇輅這麽調侃自家老爹，王雱不滿意了：“什麽叫‘湊出’，五位先生可都是當地名儒！”

    &esp;趙仲鍼一聽又來了興致，立刻問道：“那是哪五位先生？都學的什麽書？”

    &esp;王雱便給趙仲鍼介紹了一番，說這五位先生分別是楊適、杜醇、樓鬱、王致、王說，都對明州那邊的教化起了大用處！

    &esp;趙仲鍼說道：“將來我若管治一方，我也要去好好尋訪人才。”

    &esp;蘇輅說道：“那你可得擦亮眼睛，聽說唐朝宰相杜如晦有個叔叔叫杜淹，他得知隋文帝喜歡隱士、重用隱士之後，夥同內侍裝隱士騙隋文帝說自己才高八鬥，隋文帝見了人才知道自己上當受騙！”

    &esp;趙仲鍼愣住，沒想到還有人會裝隱士逢迎皇帝。

    &esp;蘇輅又給趙仲鍼講起八卦，說杜淹後來投奔了胡人王世充，得意便猖狂，害死了杜如晦的哥哥。

    &esp;唐高祖李淵打敗王世充之後活捉了杜淹，決定要處死他，杜如晦也不準備管，結果杜淹的家人跑去求杜如晦說：“你哥哥已經死了，難道你還想失去自己的叔叔！”

    &esp;杜如晦聽了幡然悔悟，麻溜地去為杜淹求了情！

    &esp;杜淹不僅被赦免了，到李世民登基後還借著杜如晦的從龍之功白撿了個官當。

    &esp;蘇輅說道：“這件事告訴我們，想要活得久，一定得不要臉！”

    &esp;趙仲鍼一臉複雜地看著蘇輅，聽蘇輅這麽一說，他去尋訪隱士的勁頭都沒了。

    &esp;他甚至覺得被稱為“房謀杜斷”的杜如晦，怎麽就聽了杜家人那些鬼話呢？杜如晦哥哥死得實在太冤了，什麽叫“你哥哥已經死了，難道你還想失去自己的叔叔”？這說的是人話嗎！

    &esp;一行人朝著洛陽出發，到了薄暮時分才遠遠地見著了城牆。

    &esp;蘇輅歎氣：“有點餓了。”

    &esp;古代出遠門真不方便，哪怕他們不缺錢，有車有驢，還是覺得挺累人。要不是行程安排得不錯，中途怕不是還得風餐露宿！

    &esp;“快到了，我們走快點，先到驛站歇一宿。”趙仲鍼寬慰道。

    &esp;驛站一般隻接待過往官員，不過趙仲鍼身份特殊，雖是出來遊學的，卻可以帶著人住到驛站裏去，驛站裏的吃喝自然也是隨意取用。

    &esp;今年張方平編的《嘉佑驛令》正式施行了，蘇輅沿途觀察了一下執行情況，這會兒到了終點站，入夜之後蘇輅就把沿路的觀測結果匯總了一下，準備讓驛站的人給張方平送回去。

    &esp;蘇輅不是厚此薄彼的人，寫完給張方平的觀測報告又給王安石寫了封信，巨細靡遺地給王安石描述了一下北邙風光，表示自己今天到杜甫墓前走了一遭，杜甫墓周圍草很高，學生已經貼心地幫忙除光了，以後老師您若是得空不妨也來瞻仰一下偶像的墳塋！

    &esp;蘇輅揮筆寫完給老師們的信，心中十分感動。

    &esp;作為一個好學生，他真是時刻不忘恩師們啊！

    &esp;像他這樣好的學生，外麵打著燈籠都找不著！

    &esp;蘇輅寫完信，又溜達去找張菀柔，照例問問她有沒有什麽不習慣的地方，接著才給張菀柔分享他給張方平和王安石寫的信，問她要不要也寫封家書一並送回去。

    &esp;張菀柔看完蘇輅的兩封信，不由得陷入沉默。

    &esp;蘇輅給她爹寫的信，分明是在對《嘉佑驛令》指指點點，說這裏不行那裏有問題。

    &esp;蘇輅給王安石的信，又是在炫耀自己在北邙一帶遊玩得很盡興，甚至還去看了杜甫墓！

    &esp;據蘇輅以前的說法，王安石對杜甫的詩十分喜愛，不僅認真研讀，還給杜甫搞詩集、學著杜甫寫詩。如今王安石雜事纏身，沒法出來玩耍，蘇輅卻還給他描述北邙不僅風光好，還可以祭拜杜甫，王安石看了怕是想揍他一頓！

    &esp;對上蘇輅一臉“怎麽樣？我是天下第一好弟子吧”的表情，張菀柔無言以對。她說道：“我也給爹娘寫封家書。”

    &esp;他們出行後不久，家裏派出來的人追到驛站給她送東西。

    &esp;見到家中來人，張菀柔就知道張方平與馬氏沒責怪她跟著蘇輅出行。正是因為父母這份寬容與偏愛，讓張菀柔心中更添羞愧，寫信時難免認認真真地檢討了一番，表示下次一定會和家裏好好商量。

    &esp;蘇輅一點都不見外，趴在旁邊看她寫檢討信，覺得自家媳婦真是乖巧聽話。

    &esp;夜深了，蘇輅揣著三封信從張菀柔房間裏出來，正好碰上到外麵上茅房回來的趙仲鍼。

    &esp;趙仲鍼眨巴一下眼，又揉揉眼睛，確定蘇輅是從張菀柔房間裏出來的，不由問道：“這麽晚了，你和張賢弟背著我們聊什麽？”

    &esp;蘇輅說道：“沒什麽，就一起寫寫家書。”

    &esp;趙仲鍼“哦”地應了一聲，心裏總覺得他倆還是不太對勁，於是等蘇輅回房之後偷偷去找王雱，訴說自己對蘇輅和張菀柔的懷疑。他一臉憂愁地說道：“你說蘇賢弟與張賢弟不會有龍陽之癖吧？”

    &esp;趙仲鍼近來已經開始讀史書，龍陽之癖的典故他是看過的。在史書之中，這類人通常記載在佞幸傳裏頭，趙仲鍼把蘇輅當好兄弟，也很欣賞“張修茂”的文采，著實不希望他們誤入歧途！

    &esp;趙仲鍼一股腦兒把自己的擔憂給講了出來。

    &esp;一路同行而來，王雱也覺得蘇輅和張菀柔之間有種旁人插不進去的親近。

    &esp;王雱隻能寬慰道：“別怕，一般而言蠱惑君王才會進佞幸傳，尋常人不管怎麽胡來史書都不會記進去的。”

    &esp;趙仲鍼想想也是，也就不再瞎琢磨。

    &esp;不管怎麽樣，他都會尊重蘇輅的選擇，絕不用異樣的目光看他！

    &esp;雖說趙仲鍼和王雱都決定接受蘇輅與張菀柔的“關係”，第二天卻還是免不了多關注他們幾眼。

    &esp;蘇輅何等敏銳一個人，很快注意到他們那寫滿“我們沒別的意思我們純粹隻是看看”的目光。

    &esp;蘇輅完全不知道他們在腦補什麽。

    &esp;吃過早飯，他們該去拜訪河南府一把手、目前坐鎮洛陽的文彥博了。

    &esp;在出發之前，他們交流了一下關於文彥博的資料，提前了解了解文彥博這位宰輔是個什麽樣的人。

    &esp;隻可惜他們都還小，消息渠道不太多，再怎麽交換信息也隻勉勉強強知道他與韓琦、包拯等人是同年，早些年還與龐籍商量著搞裁軍，別的都說不出來。

    &esp;不過知道他的關係網也足夠了，與他交好的這些人個個都是朝中大員，足以證明文彥博本人也非常了得。

    &esp;怪不得歐陽修特地交代他們到了洛陽要去拜訪文彥博。

    &esp;在開封時蘇輅幾人也曾和文彥博打過幾次照麵，就是沒正兒八經地拜會過。他們相攜來到府衙之外，命門房進去通傳一聲，很快便被迎入後衙。

    &esp;沒過多久，身著官袍的文彥博便回到了後衙。

    &esp;文彥博今年五十三歲，身體依然健朗，腳步也邁得很穩健。

    &esp;見到蘇輅幾個少年郎，文彥博也沒擺架子，笑道：“本來以為你們早幾天應該到了，沒想到今天才到。”

    &esp;趙仲鍼不好意思地說道：“我們路上走得慢，耽擱了。昨天我們便到了驛站，隻是看時辰已經不早，所以準備今兒一早再來拜會文相公。”

    &esp;文彥博早前是見過蘇輅三人的，隻張菀柔一個生麵孔。他和氣地詢問：“這是哪家郎君？”

    &esp;蘇輅說道：“我老師家的遠親。”

    &esp;文彥博打趣：“是你張先生，還是你王先生？”

    &esp;蘇輅都不知道自己拜兩個老師的事這麽出名。他麵不改色地說道：“自然是張先生，這不都姓張嗎！”

    &esp;文彥博也隻是問上一句，聽了蘇輅得話倒沒起疑，隻客氣地讓他們一會一起吃個便飯。

    &esp;趙仲鍼推辭了兩句便答應下來。

    &esp;文彥博招待蘇輅四人吃了頓飯，詢問他們有什麽想去玩的地方。

    &esp;趙仲鍼想到自己的策論方向，立刻說道：“我們先不去玩，我們想看看地方誌，了解一下關於運河的事情。聽說洛陽還有隋唐時期留下的糧倉，是真的嗎？”

    &esp;文彥博聞言歎息著說：“有是有，就是用得少了。”他給趙仲鍼解釋了一番，說運河淤堵越發嚴重，雖然年年都要征調人手去清理，運輸起來卻還是越來越不便利，而且為了保證開封那邊的供給，有時候甚至會把洛陽這邊的水引入開封水網，一切以保證開封水路通暢為先，洛陽這邊的糧倉是越來越少用到了。

    &esp;蘇輅幾人還是頭一次聽到這事兒。

    &esp;看來首都的鄰居一點都不好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