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章 誰才是毀約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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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鍾起震敢抗命。”

    廣州知府姚輝雲怒了。

    作為文官為尊,無論身份地位官階,鍾起震都沒資格抗命。

    ‘他的借口是疫病,隻是這個時機很蹊蹺啊。’

    一個幕僚撇嘴。

    “哪裏來的疫病,如果真是大的疫病,他早就飛報總督和南洋處置使官署了,這就是裝神弄鬼,好一個。”

    姚輝雲咬牙。

    “東翁,他這是看風使舵,陛下對流民一向優容,閩南當初大舉向呂宋輸出流民,有些佃戶就逃離,當時的陛下沒有深究,而是讓軍中運送呂宋了事,當地士紳敢怒不敢言,鍾起震是京營出身,他絕對是看陛下臉色行事。”

    幕僚冷笑。

    ‘如果都是如此從事,要那些租契何用,是否隨時可以廢止,荒唐,陛下為何如此不智。’

    姚輝雲鬱悶道。

    “東翁慎言啊,”

    幕僚急忙阻止。

    姚輝雲來回踱步。

    “東翁也可以睜隻眼閉隻眼,以防陛下那裏不豫。”

    幕僚勸道。

    ‘規矩體統呢,定下的契約怎可隨意撕毀,哪怕陛下也不可如此。’

    姚輝雲出身揚州,這麽說吧,江南士紳士林對這個陛下不滿久矣,不過是敢怒不敢言。

    他這次不可退縮,如果他放任不管,他的名聲在江南就得臭了,有一日致仕返鄉,就會被孤立。

    ‘傳令,調集駐守廣州甲字庫乙字庫的守軍前往花縣彈壓民亂,告知他們不可肆意亂殺,否則提頭來見。’

    他指使不動鍾起震,但是廣州還是有些備軍的,其中有臨海墩軍還有就是庫房的守軍了。

    十日後,洞裏鎮破敗不堪,有些屋舍被焚燒過,有煙熏火燎的痕跡。

    李大酉趾高氣揚的乘坐馬車返回了自己的宅院。

    李大酉的宅院大門破碎,有些家具被損毀。

    他憤憤的命令家丁召集所有的佃戶。

    當數十名佃戶小心翼翼的來到大院的時候,李大酉站在門前晾曬場的碾子上指著這些破衣爛衫的佃戶大罵,

    “耕作老子的田畝,卻敢棄了老子的田畝逃離,老子阻止,竟敢鬧起來,誰給你們的膽子。”

    “老爺,我等沒有啊,是劉三幾個鬧起來的,我等都是老老實實的。”

    幾個佃戶慌忙分辯。

    “哼哼,老爺我不是求告青天大老爺,你等都會逃離了,當老爺是傻子嗎,這次你等敢這麽鬧事,休怪老爺無情,劉三幾個下獄,就是報應,從這一季開始,佃租提高到六成,”

    下麵一片哀嚎,求告李大酉。

    “誰敢不從,就是劉三的下場,”

    有了官府撐腰的李大酉氣勢熏天,極為霸道,立即提高了佃租,而且當場逼迫這些佃戶重新定下租契。

    剛剛被軍卒掃蕩鎮中,這些佃戶都怕了。

    不從鬧起來何用,青天老爺也是站在李大酉這裏的,派出軍卒彈壓,認命了。

    乾清宮暖閣,朱慈烺一臉的鐵青坐在案後,下首是幾個閣臣。

    “廣州府、泉州府、蘇州府做的很好啊,很好。”

    幾個閣臣麵麵相覷。

    他們看出了朱慈烺的臉色瘟怒,但是不知道為何。

    “江南和廣南閩南一線都發生了佃戶棄地逃離的事兒,而士紳派人拘押拷打,引起一些民亂,當地官府派兵彈壓,殺傷不少的百姓,這事你等知曉嗎。”

    眾人這才明白原委,

    “陛下,此事也不能全怪那些士紳,既然簽署了租契就該做下去,直到年限到期,半途逃離,官府應事主提告,是可以追究的,這些佃戶不在理上。”

    吳甡昂然道。

    很顯然他是站在那些士紳那裏維護租契的。

    其他的閣臣也沉默。

    畢竟他們都是一個體例的,有些感同身受,如果佃戶都是這樣棄地而走,豈不是都亂套了。

    這個口子不能開。

    “很好,租契很緊要,不可輕易廢棄,但是,很多租契一簽就是二十年,十年最少,怎麽說。”

    朱慈烺冷笑。

    幾人盡皆沉默。

    這個破事卻是沒法分辯,這是利用流民渴望土地,安定下來的心理,逼迫他們簽下長約,天下士紳都這麽辦,而佃租都在五六成高處。

    “如果是三年五年的約,想來這些佃戶不至於逃離,實在是年限太長,他們等不起,他們隻想盡快趕往南洋新大陸,成為開拓民,為子嗣找塊屬於自己的田畝而已。”

    朱慈烺冷冷道。

    “陛下,契約不可輕易廢除,否則天下大亂矣。”

    吳甡還是反對。

    “當然不可廢除,否則天下大亂,這個朕也曉得,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隻是為何那些士紳卻是可以隨時廢黜,增長佃租呢。”

    朱慈烺譏諷。

    吳甡閉嘴。

    對,十年二十年的租契訂立中,佃戶是沒有辦法改變的,而士紳卻是可以利用權勢肆意更改條款,加長年限或是提高佃租,一眾佃戶是敢怒不敢言。

    這是不成文的規矩。

    他們閣臣都清楚。

    以往沒有細想沒什麽不對。

    但是現下陛下提出,他們卻是沒法反駁。

    “原來一切租契不可輕易廢立的解釋權都在士紳這裏,有了官府撐腰,那些屁民怎麽敢反抗啊。”

    朱慈烺赤果果的譏諷。

    眾人都是老臉一紅。

    他們不是鄉間惡霸,而是讀書人出身,甚至進士及第,最起碼的士人臉麵還是要維持的。

    朱慈烺所言太打臉了,從這個角度說,平日冠冕堂皇的士紳其實就是惡霸一般凶狠貪婪。

    “好了,今日未時初朕在皇家庶務書院有一堂課程,你等都來聽聽吧。”

    朱慈烺說完清退了幾個人。

    返回文淵閣,吳甡還在憤憤不平。

    “難道訂立租契可以隨意廢棄逃離,官府難道不給做主,如此一來,豈不是天下大亂。”

    “吳相,陛下言及的是簽約雙方一方無法改變,一方卻是可以肆意更改,吳相以為呢。”

    堵胤錫笑笑。

    他也是士林一員,現下家裏多了沒有,一萬多畝地還是有的。

    因此他方才也保持了沉默。

    但是他也認可陛下的說辭,內裏他也認為士紳占據了絕對的優勢。

    雖然此次占據了一些道理,但是根基卻是歪的。

    吳甡憤憤的瞪了堵胤錫一眼,哼了一聲返回自己的公事房去了。

    未時初,皇家庶務書院最大的教室中,六個班,一百七十餘名學生匯集一處,隻因為是學院山長,當今陛下授課。

    如果不是教室體量有限,本來該一個學年七百多學生一同聽講的。

    朱慈烺站上了講台。

    如今他保持著每月來書院講課一次,即使登基後也沒有改變這個頻率。

    從這裏走出的子弟就是他的嫡係,他必須宣講自己的主張。

    讓更多人隨著他的腳步前行,當然有些世家子弟可能不讚同他的主張,那就掉隊離去。

    朱慈烺環視眾人,

    “諸位學子當聽聞了最近在東南沿海發生的佃戶暴動之事,如今朝野因此議論紛紛,當然士林主流是批駁佃戶忘恩負義,肆意破壞租約,”

    一種學子聚精會神聽著,邊記著筆記。

    頭六七批的庶務學院學子都已經加入大明軍政體係,其中更有劉釗等人登上了南洋處置使官署重要職位。

    還有些眾多人擔任縣尉等要職,甚至有幾位傑出者出任縣令要職。

    有了這些榜樣,他們當然曉得,學院可以直入大明官吏體例。

    當然有個前提,要遵從當今陛下之意辦差。

    因此每番陛下前來書院授課,眾人都是一一記錄下來,回去細細研磨。

    還有聽不到的學子求懇他們分享筆記,所以他們都是聽的一絲不苟,記錄的格外詳細,這可不是表麵文章,幹係自己以後的仕途。

    ‘契約不可廢,這沒錯,否則我大明沒了規矩章程,豈不是天下大亂,言之有理,’

    朱慈烺首先承認了士紳的這個說辭,

    ‘然則佃戶無能廢立,士紳卻是肆意逼迫佃戶簽署二十年長約,甚至肆意修改佃租,如果不簽約驅趕出去成為流民,讓其無奈下被迫簽署租約,這時候誰在廢立。’

    朱慈烺目光炯炯的看向眾人。

    “陛下,租約訂立應約束雙方,否則哪有公平可言。”

    幾個學子道。

    朱慈烺的講堂上不禁學生發聲,隻要你言之有物。

    一看這也是老生了。

    朱慈烺頷首笑了,這個課堂氣氛不錯,也來自他的倡導,嗯,有了捧哏的,吳甡臉色難看。

    “這個生員說的對極,士紳們不可一方要求佃戶一絲不苟的遵從租約,卻是自己一再違反租約,就在此時,廣州府、蘇州府等地的士紳利用官府出兵平息民亂的機會,將前兩年降到五成的佃租提高到六成,誰不同意簽署,立即被鞭打,驅趕,他們將失去這一季耕作的糧食,成為一無所有流浪的流民,試問這就是真正的契約嗎。”

    朱慈烺冷冷道。

    “不是,”

    “這是一些衣冠禽獸。”

    “要狠狠教訓他們。”

    一些學子激憤道。

    還有些學子沉默。

    他們各懷心思,畢竟他們家中也是士紳一員。

    ‘對極,這等破壞租約的行徑當要全力打擊,因為這種暴行幹係我大明安危,因為他破壞了平衡,何為平衡,古人曰陰陽調和是為天地之妙,先隋先唐士大夫提出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為何,也是平衡之妙,當初士大夫提出這個道理因為他們深知平衡之妙,失去平衡之道,就是天地變色,雷霆大作,當民眾蜂擁而起,就是滔天巨浪,那些士大夫家族也會死無葬身之地,因此輕徭薄賦,說白了也是為了維護士大夫自己的利益,如果天下傾覆,他們還剩下什麽,但是這麽淺顯的道理,為何這些士紳卻是千百年來從來做不到呢,調查統計部給朕統合了一個數字,’

    朱慈烺喝口水,找出一頁紙,

    “這是一個什麽數字呢,租約三成半,大約我大明佃戶能吃飽飯,在青黃不接的時候可以不挨餓,超過了這個數字,也就說他們必須全家挨餓,佃租降到三成以下,佃戶才有餘力給家中子女買些布帛,縫製些衣物,做到衣不蔽體,而如今的佃租是多少,五成,而有些士紳利用這個機會上漲佃租到六成,他們要做什麽,嗯,”

    朱慈烺狠狠一拍桌案,

    “他們在大大的破壞這個平衡,他們要讓很多佃戶衣不蔽體,在春夏之交餓死他們的一些子女,這些佃戶為了讓子女活命不得不變賣他們成為大戶人家的家奴,讓他們妻離子散,這是在逼迫他們鋌而走險,難怪大明境內從不缺乏盜賊,甚至占山為王,他們這是在驅良為盜,他們是毀壞江山社稷的根基,前幾年百萬流賊肆虐,差點讓外敵入侵,中原淪陷,這個教訓還不慘重嗎,”

    朱慈烺洪亮的嗓音響徹教室中,學子們無論什麽出身都仔細聆聽著,甚至忘了記錄,真是振聾發聵。

    “先唐如何亡的,藩鎮林立,先宋陷入困頓,神宗為何執意變法,都是這種危機再現,我朝為何引發百萬流民,也是如此原因作祟,那些士紳大多數是讀書人,他們不懂這個道理嗎,嗬嗬,引經據典雄辯之時,各個誇誇其談,什麽孟子曰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但麵對家中佃戶時候,卻是恨不得壓榨出他們的骨髓來。”

    朱慈烺痛恨之極,

    “原因就是貪婪讓他們短視,高高在上的權勢讓他們肆無忌憚,說白了沒有任何約束讓他們妄自尊大,在自己的地界上他們就是太上皇,可以肆意欺壓佃戶,而中原大地眾多如此貪狼無良的士紳將無數庶民逼上梁山,才有了百萬流民肆虐中原的情況,而中原大亂才結束數年,士紳就忘了他們被屠殺的淒慘,又開始肆意欺壓庶民佃戶,他們想做什麽,難道還要再一次的中原之亂嗎,”

    朱慈烺憤怒的抨擊這些貪婪的短視的敗類。

    吳甡聽的臉麵漲紅。

    朱慈烺的這些話讓他站在士紳士林一旁所謂的大義蕩然無存。

    就如同被人甩了多少個巴掌,臉上火辣辣的羞愧難當。

    孫傳庭、堵胤錫、陳新甲撚須聽著,心中各有領會,到了此時他們算是真正明白陛下如此暴怒的原因,不得不承認,陛下所言犀利無比,直指要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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