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五百七十章 群星閃耀時,朝貢,在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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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弘治八年九月底,順天府,京師東城。
    京師的九月是金色的,宛如天上的秋陽。銀杏的金葉飄墜在朱牆黛瓦間,來往的官轎家仆成群,像是漂浮的雲朵。家仆們昂著頭,衣紫金冠,腳踩著金色的輝光,衣帶都飄揚著垂落的貴氣。
    這種帝都的貴氣明明煌煌,再是富饒的江南富貴氣,也難以與之相比。而當一襲輕轎飄揚行來,趾高氣揚的貴人家仆們卻紛紛一頓。那隱約露出的皇家儀仗,雖然並不張揚,卻瞞不過眼尖的他們。
    “老爺,是宮裏的轎子。”
    “宮裏的轎子?宮裏來人?”
    “老爺,看這儀仗的規模…是宮裏來人沒錯。但也隻是宮裏人。”
    “嗯,宮裏人…噤聲!”
    繪著麒麟的官轎稍稍停下,沒有明顯的避讓,但也沒有再向前。家仆們低垂著眉眼,等著宮裏的轎子轉向東,再沿著通惠河畔北行,大致便有了些猜測。
    “老爺,宮裏人去通惠河畔了,向北…”
    “通惠河,向北?噢!是會同館驛…倭人剛到的朝貢使團,寧波來的,十年才來這一次。據說這次,倭人帶了不少有趣的夷貨,各家都準備分上些,尋些新奇的樂子。若是誰有本事拿下大頭,倒是件能談上許久的談資!…”
    官轎中的聲音玩味笑著,頓了頓,才淡淡道。
    “走吧!等倭人正旦朝貢完,再去那裏尋些新奇。”
    “是!…起轎!”
    官轎再次啟程,貴人並不露臉,從不腳染塵泥。而抬轎的家仆們,也依然煌煌如天上人,從俯首避讓的百姓前飄過。他們是大明勳貴的家仆,自然也帶上了貴氣,能穿上勳貴奴仆的紫衣華服,與普通的百姓,不再是同一類了。
    所謂大明勳貴,當然是與國同休、黃金滿笥,世世代代、世襲罔替的人上人。而洪武永樂之後,“禁勳臣預九卿事”、“以文統武”,勳貴們位高而權低,無法參與政事,隻能放縱享樂。他們平日裏除了宴飲豪華,出遊玩樂外,也少有正事可做。
    因此,曆來朝貢使團從番邦帶來的昂貴貨物,最終大多數賣給的“客戶”,也正是這幫有錢有閑的京師勳貴。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是朝貢貿易最終的流向之一。至於這些勳貴們的錢,是怎麽來的?不說朝廷的常例賞賜,單是京城大大小小的店鋪,京郊數以千頃的良田,還有那一處處帝都昂貴的屋舍,那可都是有主的,是勳貴先祖們傳下來,留給子孫後代的。
    這天下的財富都匯聚於京師。而這些京師勳貴手中的財富,哪怕是地方上耕讀傳家的進士望族,恐怕都難以相比…
    “佛祖庇佑!是!這位宮中來的貴人囑咐的是,鄙人森野清一定牢記!覲見大皇帝的朝貢禮儀…”
    “阿彌陀佛,不敢稱貴人!我的表字是文質…嗯,叫我魏中官即可。你們這次最重要的,是正旦大朝會的朝貢,要行《大明會典》中的‘蕃國賓禮’。而日本屬於‘遠夷’,這次朝貢是‘蕃國常朝’,‘為國事謝恩遣使進表貢方物’,所以需要行‘二等賓禮’…”
    魏中官白麵無須,神情不疾不徐,笑著看向披著僧袍的森野清。他輕輕掂了掂袖中剛收的錦囊,微微頓了頓,臉色又好看了許多。而當他含笑的眼神,落在明人打扮、翻譯通事施文德身上時,卻驟然冷肅,用稍顯尖利的京城官話,厲聲道。
    “好生翻譯!這等朝貢大事,若是翻譯有錯,讓倭人覲見時出了紕漏…倭人不一定有事,但你必然會有罪!誰都保不住你的腦袋!…”
    “.是!小的明白…”
    麵對魏中官的嗬斥,施文德咬了咬牙,恭順低頭,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無論他在海上是何等縱橫的豪傑,在地方上是如何有名的豪強,到了這煌煌帝都裏,就都變成了一條卑微的“蟲子”!而這些藩國的朝貢使節,進了帝都後,反而搖身一變,變成了能直接與中官對話的番邦來客,變成了百鳥朝鳳中的“鳥兒”。
    眼下,隻要這些番邦的“鳥兒”說上幾句抱怨,中官們給他戴上個“翻譯不力、破壞朝貢”的罪名,那他這個大明的“蟲子”,就會被來自官方的大手隨手捏死,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隻要他不是進士、不是勳貴,那在這權力中心的帝都,他就算不上是“人”。而那些數以萬計的普通百姓,更是如同“螞蟻”,從不在貴人們眼中。
    像是洪武年間,番邦使節多次因為貿易爭執,在京中行凶殺人,都被朝廷輕飄飄的一紙放過,隻是賠了些銀子了事。在朝廷的眼中,朝鳳的“鳥”關係到天子顏麵,當然比普通百姓的“蟲子”和“螞蟻”重要。畢竟,這天下能來京城朝貢的“鳥”,也就那一百多隻。而“蟲子”和“螞蟻”,則數以萬兆,要多少有多少呐!
    “你們九月來京,已經在奉天門見過一次朝了。五日後是十月初一,是‘朔望朝’,也是在奉天門。在奉天門的朝拜時,你們不用做什麽,就是三叩九拜,和之前一樣。聖人也隻會遠遠看你們一會,受你們的跪拜…”
    “十月十七日、十八日是賜宴。十七日的賜宴,是在這會同館裏。會有中官代表聖人,前來賜茶賜飯,你們要跪恩謝禮,先熟悉一下應對。等十八日正式去宮裏賜宴,聖人會近著見你們,可能還會問上兩句,一定需得規矩守禮!…”
    “等賜宴後,十一月一日會在奉天殿,正式給你們‘受曆’。讓你們的正使,接受司禮監大監頒發的新年曆書。這‘受曆’可是除‘正旦大朝’外,最為重要的禮儀之一!聖人會在上首,一直看著的。記好了!必須要正式地行三跪九叩,跪拜的姿勢要端正,手要拜好,向聖人恭敬謝恩!…”
    “等十一月十五,冬至朝會,你們得再去奉天殿‘賀冬至’。十二月一日,依然是奉天門處的‘朔望朝’。十二月上會有賞賜下來,需要再上表謝賞。可能還會有賜宴,看聖人的興致。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正月初一的大朝會,‘賀正旦’!”
    說到這,魏中官神情一肅,銳利的眼睛在施文德身上又“剮”了一眼,直看的這位海上大豪背脊冒汗。
    “剛才說的,都翻譯了嗎?”
    “大人…都…都翻譯了。就是內容太多,怕是倭使記不住…”
    “嗯,記不住?…你會寫字嗎?”
    “會,會的!”
    “等會我再說一遍,你拿筆記下!”
    “啊!讓我記?”
    “對。記完我再看一遍…好生翻譯!後麵若是出了差錯,就拿你是問!”
    “.是!是,大人…”
    魏中官自然的捏了捏手指,微微瞥著施文德,就像把眼前的“小人物”捏在手中。隨後,他又看向了僧人打扮的倭人副使森野清,溫和笑著道。
    “正旦是大朝會,千萬要依照規矩行禮!等聖人穿著常服出來,會是‘樂作,陞座,樂止。嗚鞭訖,文武官入班叩頭,禮畢,分東西侍立’…”
    “然後,就是引禮。‘引蕃使就丹墀拜位,讚四拜,典儀唱進表,序班舉表案由東門入,至於殿中,內讚讚宣表,外讚令蕃使跪。宣表、宣方物狀訖,蕃使俯伏,興,四拜,禮畢。’…”
    “一般來說,朝鮮使節拜過了後,就是你們了。千萬記得,是先四拜,等著唱表。宣表時一直跪拜著。宣表後,再四拜。是‘先四拜、一長拜、再四拜’!合起來還是三叩九拜…”
    “嗯,眼下記不住沒關係。這些大朝會的禮儀,都會在正旦前,派中官來這裏教你們,至少會演練三次。到時候,其他隨從就一直在殿外跪著,隻要正副使者入殿,行禮如儀即可!…”
    “是!貴人囑咐的是,副使森野清一定牢記!等正使病情好些,能夠起身,我會親自和他說一遍的。佛祖庇佑!”
    森野清恭敬笑著,魏中官也含笑回了一禮,對這位懂事識趣的“和僧”大生好感。
    兩人又敘了會輕鬆的閑話,聊了會使團後續的安排,和京中夷貨的交易規矩,又看了些實物。眼看著天色漸暮,魏中官才在森野清拿出的一堆“夷貨”中,撿起一個最不引人注目的小銀碗。他輕輕掂了掂,袖袍輕輕一揚,那銀碗就疏忽消失不見。
    “森副使,若是倭人使團裏,都是你這樣伶俐的人物,可就太讓人歡喜了!…”
    “哪裏,哪裏…魏貴人,這次使團的堯夫正使,才是氣度寬厚,品德溫良。等他病情稍稍好些,一定也會拜見您的!…”
    “嗯。這一路由南到北,行途辛苦,水土不服也是常事。這周圍坊市裏有些醫館…按理說番邦使者不能擅自出門,但尋訪醫館,救人治病,就在這東城兩街之內,卻是無妨的。朝廷寬待遠人,知曉了也不會說些什麽…”
    魏中官笑容和善,緩緩起身。投桃報李,他也尋了個“治病”的由頭,許了森野清“兩條街市”的出行自由。在臨走之前,他仔細看了遍施文德手抄的禮儀文書,皺眉看了會那尋常的字跡,嘴角撇了撇,這才對森野清最後道。
    “尊使不用多送,咱家麵前,無需這麽客氣!十月初二是要進表的,你們準備好了嗎?”
    “噢!表文早已經寫好了。就是附文的感謝狀還差些手尾,等著落些名字…嗯,可否把貴人的名號寫上?”
    “?不可,不可!莫要害我!尊使的心意,我領了。但這宮裏的規矩,可和你們不一樣,也不是你們倭人能懂的…”
    魏中官連連擺手,又看了施文德一眼,斥聲道。
    “好生翻譯!好生伺候!明白嗎?”
    “.小的明白。”
    “嗯。”
    魏中官背過雙手,對森野清輕輕點頭。隨後,他輕步上了黃色的轎子,被一眾仆役抬起,像是一朵黃雲般飄然遠去。宮中的權力哪怕延伸出一點顏色,那也是明黃的耀眼。而當明黃遠去,會文館前,就隻剩下凝望的森野清,還有抿嘴不語的施文德。
    這一刻,在這通惠河畔的紅牆間,暮色勾勒出輝煌的餘暉。遠處的紫禁城宏偉如天上的宮闕,又沉肅像是人間的山巒。
    兩人就這樣靜靜遙望了片刻,森野清沉醉於那遙不可及、又近在眼前的明煌宮闕,就像嗅到了這個世間最為龐大的,無法想象的權力與財富。許久之後,他才悠悠一歎,看向施文德,笑著道。
    “施君,一路行來,終到天上宮闕。蘇公曾說,‘月有陰晴圓缺,此時古難全’。人間之事,兩難全,向來都是如此啊!…”
    “…”
    施文德默然不語,也不知在想著什麽。但森野清卻不準備放過他。這四五個月的行程,一路上水滴石穿的交際,不就為了此刻嗎?眼下也正是時候!
    “佛祖見證!施君,明天就要上表了。我在感狀的附文後麵,可特地給你留了個名字的位置!寧波鎮守大監,浙江布政使,興隆寺主持…他們的名字,不都在上麵嗎?您這樣的豪傑,又在猶豫怕些什麽?!”
    “.”
    施文德還是沉默,隻是無聲的把牙齒咬緊。好一會後,他才冷冷的開口道。
    “森君!你寫他們的名字,他們不會掉一點皮。但你寫我的名字,卻是在要我的命,要我施氏一族,提著腦袋的命!”
    “佛祖見證!我隻是要與施君一個大緣法,一起在海上發財罷了…可在施君口裏,倒是我的不是了。”
    森野清歎了口氣,看了施文德一眼,搖頭道。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等我回去把謝表封上,明日交給來的中官。我與施君的緣法,大概就到此為止了。隻不過,等施君回了寧波,沒了這保命的符,也不知能在那鏡川楊氏手裏,再瀟灑快活上多久?…”
    “.”
    施文德無聲攥緊了拳頭,看著森野清轉過身,看著對方搖著折扇,直到看著人要快走出了門…他才突然開口,從胸腔裏悶出了一聲喊。
    “等等!…等等!…我說等等!…”
    連喊了三聲,森野清才停下了腳步,嘴角漸漸揚起笑容。然後,他轉過身,把這個笑容帶給施文德,發自內心的開懷笑道。
    “哈哈,施桑!你看這落日的夕陽,可真是陽光明媚啊!~”